*** 万字章节。月初承诺的14万字更新,已经完成。剑来有过三次关于更新字数的承诺,一次是过年那次,第二次是上个月,再就是这次,都做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晴朗总觉得光阴流逝得很快,以前是大江大河,缓缓而走,如今是山间溪涧哗哗而流,甚至会让人听得到流水声。
这不眨眼间,秋去冬来,一下子就迎来了今年的初雪,而且一下就下得鹅毛似的,让清晨时分醒来的曹晴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大雪茫茫,愣愣不敢相信,穿了衣衫鞋子赶紧推开门,第一件事,竟是想要告诉那个人,下大雪了,只是望着那座偏屋的门,曹晴朗挠挠头,终于记起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可他还是经常会觉得,那人会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清晨也好,半夜也好,一出门就能见着他,话也不多,就是笑望向自己。
希望是瑞雪兆丰年。
曹晴朗抬手呵了气,有些冷,得加件衣服,缩着退回屋子,添衣之后,端端正正,坐在爹亲手做的一张木桌前,翻开一本书,开始朗诵圣贤文章。
在秋末时分,学塾那边换了一位教书先生,更加严厉,好像学问更大一些,道理讲得明明白白,便是学塾最不喜欢读书的同窗,都听得懂,很厉害。
曹晴朗背完书,搓手捂暖,有些担心,家中余钱不多了。
爹娘去世后,官府给了一笔抚恤银子,但是没有一次性给他,但是衙门每月都会定时拿钱过来,交到他手上。
曹晴朗没有多想,只当是衙门办事都是这般,而且他没了爹娘,在南苑国京师又无亲戚,以前想要吃什么、买什么都只需要跟长辈一声,现在要他自己去精打细算了,每一颗铜钱都花得心翼翼,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可是没办法,日子总得过。
好在自己最难熬的时候,那个人就住在家中,让孤零零守着这栋宅子的曹晴朗,悄悄有了些念想。
曹晴朗换了一双适合雨雪天气出门的黄麂皮靴,只是穿着靴子的时候,曹晴朗就哭了起来,这是娘亲在大年三十买的,今年呢?
好在曹晴朗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去灶房那边随便垫了垫肚子,就准备出门去学塾,只是在屋子里装书的时候,曹晴朗有些怔怔出神,那人好了一有空就会给他做个竹箱的,书上君子守信,一诺千金,那么他应该是真的有急事吧,就是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曹晴朗拿起一把油纸伞,背着行囊走出院子,惊讶发现院门外走过一位熟人,竟是学塾的种夫子,一个很奇怪的姓氏,老夫子一身青衫,同样手持油纸伞,见到了曹晴朗,停下脚步,问道:“这么巧,你住在这儿?”
曹晴朗想要放下伞,对偶然路过家门的种夫子作揖行礼,种夫子摆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种夫子学问深,可是传道受业解惑的时候,不苟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这位学塾先生无需揖礼,曹晴朗下意识就听从老人的言语,之后一老一,各自撑伞,走在积雪深深的巷里。
种夫子自然听过曹晴朗家里的情况,毕竟在学塾,很多街坊邻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样,以及一些个窃窃私语,曹晴朗只是假装没看见没听到,所以老人问道:“如今独自生活,可有什么难处?”
曹晴朗笑着摇头道:“回先生,并无。”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辞和气态,都不似陋巷孩子,难怪会被枯瘦女孩讥讽为夫子。
老人点点头,又:“你终究年岁还,真有过不去的坎,可以与我一声,不用觉得难为情。人生难处,书上书外都会有很多,莫是你,便是我,这般岁数了,一样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声,“先生,我晓得了,真有难事,会找先生的。”
犹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带我去学塾路上,便过了与先生差不多的言语,他告诉我将来一个人读书和生计,求人是难免的,别人不帮,不可怨怼记恨,别人帮了,务必记在心头。”
种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个人是叫陈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认识?”
种夫子点头道:“我与他是朋友,不过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曹晴朗顿时开心起来。
陈平安是种夫子的朋友唉。
种夫子板起脸教训道:“可别觉得有了这一层关系,你读书不用心,我就不会给你吃板子。”
曹晴朗赶紧点头。
一老一,夫子与学生,走在官府已经修复平整的那条大街上,步履艰辛,行走缓慢,曹晴朗胆子大了一些,问了先生是如何与陈平安认识的。种夫子只是气义相投,虽然认识不久,但确实当得起朋友二字。
大雪纷纷落人间,不愿停歇,曹晴朗心里暖洋洋的,与先生一起走到了学塾门,他转头望去。
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离别,那人就站在那里停步了,过了那句话后,他一手撑伞,目送自己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前方转头问道:“怎么了?”
曹晴朗摇摇头,灿烂而笑,转头快步走入学塾。
种先生在学堂落座后,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开始传授学问。
老夫子双鬓霜白,一袭青衫,语速缓慢,与稚童们圣贤道理的时候,俨然有一番几近圣贤的浩然气象。
南苑国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这户人家的私人藏书楼在京师颇有名气,今天有个庶子身份的少年,登楼看书,他经常来此翻书,只是藏书珍贵,家规不但禁止持烛上楼,不许拿书外出,许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贴有封条,而且不许任何人擅自打开。
今天少年有些悲愤,心中积郁,来此其实不为看书,只是想要找一处清净地方散心。
对京师所有学子召开的县试、府试两次大考,少年都过了,获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绩并不突出,所以没有成为秀才,只是有资格参加院试,这让他对娘亲很是愧疚,一同参与县府两试的两位兄长,都一举成为秀才,素有神通美誉的少年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为何文章平平、学识远不如自己的他们,成绩反而更好,他之前只当是自己临场发挥不佳,而两位嫡子兄长刚好表现更出彩,但是今天无意间听到两位醉酒兄长,起了县府两试的门道,道破了天机,竟是他们父亲私底下打点了考官关系。
因为三人的爷爷,曾是京城老礼部尚书,桃李满天下,主持过多次南苑国会试,京师县府两试的主考官,见着了他们爷爷,要分别敬称一声座师、房师,这可是官场顶天大的“师生”关系了,少年坚信这等龌龊事,爷爷绝不会去做,定然是两位兄长的那个父亲打着幌子,不惜有损家风,谋取私利。
这也就罢了,少年虽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门,多少知晓些官场阴私,但是根据两位兄长得意洋洋的谈论,那位长房大伯,为何要故意打压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书楼顶层,看着那么多书架和书籍,惨然而笑,偌大一个享誉京城的书香门第,除了他这个庶出子弟,如今还有几个家族同龄人,愿意来此翻书读书?那么多的珍稀书籍,年复一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难道不可惜吗?
少年抬起手背,擦拭眼泪,“读书有屁用,狗屁的庭前玉树……”
发过牢骚之后,少年还是开始找书看,院试还是要考的,圣贤书还是要读的,哪怕不为自己读书,不为自己考取功名,也不能让娘亲再失望了,只是今天心情烦躁,他便想着先翻一本经义之外的书籍来看,一路拣选书本,最后在书楼角落,挑出一本近乎崭新的文人笔札,然后少年愣了一下,他刚翻开扉页,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手指挑开一页,发现里边竟然有一枚钱币,与南苑国制式铜钱有些出入,篆文陌生,而且并非铜铁之钱,似玉非玉,晶莹剔透。
钱币夹在书籍之中,使得两张书页微微有些印痕,印痕处,刚好有一句读书人都知道、却未必人人相信的老话。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
少年有些奇怪,犹豫了很久,默默收入袖中,想着拿回去给娘亲看看。
不曾想这一拿,差点就酿成了大祸,之后少年有次在家塾求学时,拿出来放在手心摩挲,被兄长无意间瞧见,竟然诬陷是少年偷了自己的案头清供之物,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不理俗事多年的爷爷,再往后,常年潜心道家术法的老尚书,收起了那枚钱币,而且当天就调动了府上所有信得过的管家管事,花了足足两天一夜的功夫,才仔仔细细翻遍了书楼万卷藏书,可是无所得,没有找到第二枚钱币。
老尚书下令所有人退出书楼,谁都不许对外声张此事,否则一律逐出家族,老人独自在书楼思考许久,找到那个战战兢兢的孙子,带着少年重返书楼,老人将那本当初夹着钱币的文人笔札,一起交给少年,微笑道:“若是有两枚这样的钱币,你便没有这份仙家机缘了。放心收下吧,就该是你的,以后专心读书,这栋书楼所有书籍,都对你开放,任你自取,而且可以带出书楼翻阅。”
因祸得福的少年接过书籍,一头雾水。
老尚书又了一桩密事,语重心长道:“前朝神童出身的两位年少状元郎,在科举一事上势如破竹,都官声不佳,其中一人更是晚节不保,故而本朝对此深有忌讳。这次你落选秀才,不是你大伯所作所为,他还没有那份歹毒心肠,也不敢有,我还没死呢。其实是我的意思,为的就是压一压你,熬一熬性子,以后好在官场厚积薄发,归根结底,官场不是下棋,先手下得太漂亮,在本朝未必是好事。”
在心情激荡的少年离开后,老人转身拿出另外一本书,其中亦有印痕,只是却无钱币,但是印痕处,是一句圣贤教诲,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因为只有一枚钱币,少年无形中独占了所有福缘。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甚至让一心憧憬仙法的老尚书都不敢抢夺。
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带着一份由衷恭敬和佩服,感慨道:“世外高人,真乃神仙手也。”
山路途中,陈平安给自己做了做了一只大竹箱,照理来,除了那只棉布包裹,还能放置不少物件,可是陈平安还是让裴钱背着包裹,以及那根青竹鱼竿,再给她做了一根行山杖,巧顺手。
之后山水迢迢,陈平安好像从一开始的匆忙赶路,着急离开桐叶洲,返回宝瓶洲家乡,变得再次沉下心来,只是害苦了累惨了女孩裴钱,那叫一个怨声载道,只是比起最早认识时的直来直往,言语刺人,不知是读过了一些书,还是担心被陈平安一个恼火就丢下她不管,即便是怨言,裴钱也学会拐弯抹角话了。
陈平安对此从来当做耳旁风,愈发让裴钱幽怨不已。
随后一路,两人见识了许多景象,让裴钱大开眼界,比如某次秋夜里遇上了无数流萤,像是挂满了灯笼,趁着陈平安不注意,她就用那行山杖一顿噼里啪啦,打得尸横遍野,陈平安一转头,她就立即收手,装模作样埋头赶路。
他们还走过了一片古怪至极的密林,土壤肥沃,树枝舒展,挂满了各种飞鸟走兽的干瘪尸体。
裴钱吓得扯住陈平安的袖子,才敢走路。陈平安入林之前,掏出了一张阳气挑灯符,抛向山林,发现那张普通材质的符箓蓦然点燃,只是烧得缓慢,陈平安就径直走入其中,裴钱求着陈平安给她一张符箓当做护身符,陈平安置若罔闻,告诉她如果怕那些古怪,就大声背书,圣贤道理,是可以辟邪的。
裴钱将信将疑,仍是一边攥紧陈平安袖,一边竭力背诵那本书上的内容。
其实那本儒家典籍很薄,上边的所有字都认得了,书也读完,裴钱先前就想要换一本新鲜的,别再让她翻来倒去只看一本书了,太没劲。可是陈平安偏偏不许,要她一遍遍读书,还不止是看书,要读出来,清晨时分,他练习剑炉立桩,她就要开始读,黄昏时,他还是练习立桩,她还得读,到最后还真给她背得滚瓜烂熟了所有篇章。
等到两人走出密林,没有任何异样动静。
裴钱满头大汗,是给读书读累的,嗓子都哑了。
一直到两人走出十数里,一棵棵大树才开始疯狂摇晃起来,像是在宣泄怒气。
随后两人还经过一座山谷,瀑布下的水潭旁,彩蝶纷飞,让人眼花缭乱。
裴钱趁着陈平安煮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杀了十数只彩蝶,挑了只最漂亮的,啪一下,夹在了书页之中,结果挨了陈平安结结实实一个板栗,痛得她蹲在地上抱头哀嚎,额头红肿,吃饭的时候都没个好脸色。
两人还遇到了砍柴下山的樵夫,还吃了人家一顿饭,陈平安想要给些钱,憨厚淳朴的那家人只是不肯,如何都不答应,陈平安只得作罢,走出篱笆院子前,要裴钱跟人道谢,饭没少吃的裴钱可不太乐意,只是无意间瞥见陈平安的眼神后,立即乖乖跟人鞠躬道谢。
两人走出了绵延大山,又遇大河,裴钱第一次看到了拉着大船的纤夫,烈日之下,那些男人喊着号子,看得她目瞪呆,然后偷着乐呵,好像天底下过得惨兮兮的人,还真不少哩。但是很快收起笑脸,要是给那个家伙瞧见了,又没好果子吃了。上次不过是自己拾取柴火稍稍少了点,他要饥肠辘辘的自己只许吃一碗米饭,唉,这个陈平安真是难伺候,有钱的大爷就是欠揍,等她用手中行山杖偷偷练出了绝世剑法,一定要打得他哭爹喊娘,到时候看他还怎么用眼神瞪自己。
在山吃山在水吃水。
行走在河水边,她突然想要钓鱼了,便要陈平安帮她做一根鱼竿,可他理都没理她,裴钱只好自己拿着柴刀去劈了棵粗壮青竹,砍倒之后,才意识到这哪里是鱼竿,做竹蒿还差不多,哭丧着脸挑了根细的,好在陈平安这个守财奴吝啬鬼,倒是没太过分,给了她鱼钩鱼线,只是两人同样是钓鱼,隔着没多远,陈平安鱼获不断,还有条得有她一臂长的大鲤鱼,可她从头到尾就没个虾米咬钩,难道连水里的家伙也看人下碟,狗眼看人低?恨不得跳进水里,用鱼竿砸死河里所有鱼虾。
但是那晚上的一大锅鱼汤,吃得裴钱眉开眼笑,忐忐忑忑跟陈平安要求吃三碗米饭,今儿钓鱼花光了力气,得拿大米饭补补,鱼汤她会少喝一点的,不会跟他抢就是了,她本以为不会答应,不曾想那家伙竟然点了头,这一顿饱餐,鱼汤浇入米饭,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香喷喷的美味了吧,反正吃得她肚子滚圆。
后来她又跟着陈平安钓了一次鱼,还是胡乱抛出和甩起鱼竿,总之鱼钩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倒是那个家伙钓上了一条极大的青鱼,光是较劲,就花了最少一刻钟,看着陈平安在岸边跑来跑去,她看得直翻白眼,你一个会剑术又会仙法的家伙,被一条蠢鱼儿这么戏耍,不跌份吗?
看着自己“稳如山岳”的鱼竿,埋怨着躲在水底下那些不给她半点面子的家伙,裴钱重重叹了气,只觉得空有一身好本事,奈何天公不作美,害得她无用武之地啊。
所以她打算这辈子都不再钓鱼了,花了那么多耐心和气力,没有收获,还做它什么?
那天午饭,陈平安破天荒跟她聊了一些钓鱼的技巧。
道理听得懂,可是裴钱还是不愿意学他钓鱼,但是陈平安下次钓鱼,他会亲手教她,她这才没有扔掉那只鱼竿。
她试探性了一句,“鱼汤是好吃,可是顿顿吃,有些吃腻歪了唉,咱们不如吃点别的吧?”
陈平安回了她一句,“好啊,你去找东西来。”
裴钱装傻,“我年纪太,有心无力呢。”
第二天钓鱼,陈平安没有用他那根鱼竿,拿了裴钱的鱼竿,等待了半天,舍了那些鱼啄食鱼饵不管,在一条约莫七八斤重的大鱼咬钩后,猛然提竿,鱼竿绷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恰到好处,在旁边打哈欠了半天的裴钱立即瞪大眼睛,陈平安让她赶紧接过鱼竿,由她来对付这条大鱼,裴钱一个蹦跳起来,拿过杆子后,接下来一幕,看得陈平安不忍直视。
双手死死抓紧鱼竿,靠着结实粗壮到不讲理的的那根青竹杆子,女孩咬牙切齿,二话不,就开始拼了命往后拽,陈平安之前的那些门道,什么慢慢遛鱼,收线放线,不着急让大鱼见光,一点点卸去鱼儿的劲道,要它呛几次水,裴钱一句都没听进去,就想要靠着蛮劲把它拖上岸。
好好一个本该优哉游哉的钓鱼,却给裴钱折腾得像是在跟人拔河。
鱼不,又在水中,还是条有劲的青鱼,相反裴钱力气则不大,一个不心,枯瘦女孩踉跄几步,竟是连人带鱼竿给那条大鱼拖进了水里,她曾经还笑话陈平安胡八道,天底下哪里会有鱼儿呛水的道理,这会儿就轮到裴钱呛水了,她可不会游泳,但是一股狠劲上来后,竟是死都不愿意松手。
最后还是陈平安把她从水里拎上岸,鱼竿已经被大鱼拖拽而走。
这一次裴钱没有哭得撕心裂肺,落汤鸡似的女孩,站在岸边,张大嘴巴,无声而泣。
鱼儿没了,今晚的鱼汤没了,鱼竿也没了,哪怕知道还有干粮,饿不着她,还会有饭吃,可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么伤心。
陈平安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河水,却也没有安慰她。
只是想起了自己时候的场景,那会儿没有遇到擅长钓鱼的刘羡阳之前,不知道里头的讲究,不会挑时段,不会挑地点,钓鱼经常无功而返,大太阳天,一个下午能把人晒得皮肤生疼,大概也是这般心情吧。
之后那顿饭,当然就只有腌菜和米饭了。
去帐篷换了一身衣裳,吃饭的时候,裴钱闷闷不乐,陈平安笑问道:“胆子怎么突然这么大了,不怕淹死在水里?”
蹲在旁边的裴钱低头扒着米饭,含糊不清道:“不是你在旁边嘛。”
陈平安打赏了一个板栗,裴钱猛然抬头,气愤道:“为啥这也打我?我都要伤心死了!”
陈平安笑道:“吃你的饭。”
裴钱冷哼一声,转头望向河水,自己好不容易亲手做出来的鱼竿没了,有点伤感。
陈平安了一句,“我那根鱼竿,送你了。”
裴钱有些疑惑,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咧嘴笑道:“那我以后经常借你钓鱼啊,我大方着呢。”
陈平安给气笑了。
就她这份伶俐劲儿,怎么就不愿意用在读书写字上边。
陈平安只在夜深人静她酣睡的时候,才会趁着守夜,默默练习六步走桩和剑术正经。
他们经过一座城镇,添了些东西,陈平安给她买了一身新行头,裴钱欢天喜地。当晚睡在一座客栈,裴钱已经很久没睡床铺了,开心得在床上打滚,但是她猛然间发现窗那边,蜷缩着一只白猫,盯着自己。
裴钱跳下床,嚷嚷着“造反啊,敢瞪我”,拿了斜靠桌子的那根行山杖,就去戳那白猫。
白猫还真被她中了,要造反,非但没有被惊吓逃走,反而在窗上辗转腾挪,身形灵活,躲过一次次行山杖的袭击,偶尔对着裴钱低声嘶叫几声,裴钱气喘吁吁,撑着行山杖,瞪大眼睛,“何方妖孽?!速速报上名号,饶你不死!”
裴钱当然是逗着玩。
可是那只白猫竟然“瞥了眼”自己,吐人言,“疯丫头片子,脑子有毛病吧?”
它转过身去,纵身一跃,就此离去。
吓得裴钱丢了行山杖,就去隔壁使劲敲门。
陈平安开门后,裴钱颤声道:“刚才有只猫,会人话!”
陈平安点头道:“我听到了。”
瞧着陈平安毫不惊讶的模样,裴钱怔怔道:“这又不是在大山里头,也有妖怪?”
陈平安坐回桌旁,继续翻看那本倒悬山购买的神仙书,点头道:“市井坊间,多有精魅鬼怪,并不稀奇,大多数都不会惊扰世人,一些大户人家,还会豢养许多有意思的精魅,比如有些富贵女子,嫁妆之中,会有好多种家伙,生有翅膀,能够飞掠空中,如婢女丫鬟一般,能够帮主人梳妆打扮、涂抹脂粉。”
裴钱委屈坐在桌对面,趴在桌上,“不会吓死人吗?我刚才就差点吓破了胆子。”
陈平安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等你走过了更多的山山水水,就会见怪不怪了。”
裴钱感慨道:“这样啊。”
陈平安随道:“之前我们见到那位在山顶泉水煮茶的老翁,还有在溪畔洗头的女子,其实都是山中精怪,也没有伤人之意,反而向往世俗人间的生活,你不是跟他们聊得挺投缘吗?”
裴钱目瞪呆。
老头儿和蔼可亲不,那个梳洗完头发的漂亮姐姐,还用树叶吹了一支曲子给她听呢。
裴钱皱着脸,胆战心惊。
陈平安笑道:“就他们不是人,其余遇到的,都跟我们一样。”
他们这一路,其实还遇到了督促百姓铺路造桥的地方官员,游山玩水的膏粱子弟和名士文豪,以及看得裴钱眼睛发亮的花魁女子,盛装打扮,等于身上挂满了钱啊,还有那一人一马行走江湖的游侠儿,高坐马背,脸色倨傲地跟陈平安他们问路,把裴钱气得不轻。
裴钱突然问道:“那个不点呢?”
她的是莲花人儿。
陈平安笑道:“它可不愿意见你。”
裴钱站起身,去自己屋子从包裹里拿了那本书,回到陈平安这边,陪着他一起看书。
她这是暂时不敢去那边,害怕那头白猫回来报仇,她如今剑术练得还不行,想要斩妖除魔,还没啥底气。
陈平安合上书,悄然拿出那幅画卷,如今已经砸下去九颗谷雨钱了,仍是没能让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走出画卷,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
陈平安摊开画卷,手中拿着一颗谷雨钱。
最后一颗,再没有结果,就只能作罢了。
拿谷雨钱填一个无底洞,他陈平安的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但是当陈平安将谷雨钱“丢入”画卷中后,仍是泥牛入海,雾气升腾都是有,可也就只是这样了。
裴钱已经放下那本颇为破损褶皱的书籍,站在陈平安身边,他关于此事,并不刻意遮掩,所以画卷吃钱的场景,裴钱已经看了好多次,看到陈平安又一次失望,她笑嘻嘻道:“我要是改姓郑,会不会更好一点?”
裴钱,赔钱。郑钱,挣钱。
陈平安叹了气,就要收起画卷。
转头望去,打开通风的窗户那边,站着一只白猫,它没有看陈平安,而是对着裴钱讥笑道:“丫头你吃屎去吧。”
然后它一闪而逝,去隔壁桌子上拉了一坨屎。
裴钱一头雾水,陈平安哭笑不得,还真记仇,这倒是跟裴钱如出一辙。
陈平安突然心中惊悚,站起身,一把将裴钱拉到身后。
一个斜背着巨大金黄葫芦的道童,坐在窗台上,笑眯眯望向陈平安,白猫跳到他肩头,蜷缩而踞。
陈平安在南苑国京城,远远看过一眼道童,后来与种秋交谈,知道这个家伙的大致身份,称呼老道人为“我家老爷”,是负责藕花福地的敲鼓飞升之人。
道童瞥了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嗤笑道:“品相一般般嘛,算不得最拔尖,比我的这只养剑葫,差了十万八千里。”
陈平安面无表情问道:“找我有事?”
道童自顾自道:“你们宝瓶洲不是有两只最好的养剑葫嘛,你怎么没捞到手?”
正阳山仙子苏稼落魄之前,曾经拥有一只紫金葫芦。
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也有一只银白色养剑葫,后来到了阿良手上,又被阿良送给了李宝瓶。
道童双手撑在窗台上,摇晃着双腿,“世间有七只养剑葫芦,是道祖亲手栽种的一根葫芦藤上结成,最为珍稀,养出来的飞剑,分别数量最多,成形最快,最坚不可摧,最锋芒无匹,最养主人体魄,飞剑最,真正杀人于无形。至于最后一只,就是我背着的这个了,知道有什么玄妙吗?”
陈平安不答话。
裴钱躲在陈平安身后,虽然很好奇,但是不敢探头探脑。
道童见陈平安当哑巴,觉得有些无趣,肩挑白猫,轻灵跳下窗台,走到桌旁,指了指那幅卷起的画轴,“我家老爷,要我捎话给你,帮你挑选五人,以及匆忙赶走你,有些过意不去,便破例让我来些事情给你,一个是那把油纸伞,好好收好,别随意丢弃了,有它在身边,你就会被遮蔽气机。二个是你挑选的第一幅画卷,我会提醒你一次,只有一次,直接告诉你所需谷雨钱的数目。比如这幅画有魏羡的,就是……”
他笑着伸出两只手。
肩头上那只白猫,懒洋洋提起一只爪子,道童笑道:“是十一颗。”
到这里,道童有些遗憾,又有些幸灾乐祸,关于四幅画所需谷雨钱的总数,是老道人定下的,但是具体分摊到每一幅需要多少颗,则是他的安排了,这些内幕,陈平安不会知晓。道童本以为陈平安会一定选择武疯子朱敛的,那么陈平安就有苦头吃喽。
没想到那个莲花人儿从中作梗,无意中帮陈平安挑了魏羡。
陈平安问道:“那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数目?”
道童嬉笑道:“只要在你投入最后一颗之前,我告诉了你答案,就不算坏规矩,我家老爷不会责怪的。”
道童看到陈平安没什么恼羞成怒的表情,愈发无趣,挥挥手,“就这些了,希望咱俩以后都没有见面的机会,看到你就烦。”
陈平安不以为意,问道:“最近有没有可以去往宝瓶洲的仙家渡。”
道童很不愿意告诉陈平安,可一想到自家老爷的脾气,只得报上了地点,不敢造次。
道童看到陈平安身后探出的那颗脑,冷哼一声,似乎十分不满,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一个后掠,带着肩头的白猫,一起从窗那边消逝无踪。
陈平安重新打开画卷,丢入第十一颗谷雨钱。
毫不犹豫。
雾气弥漫,笼罩整个房间。
陈平安拉着裴钱后退几步,离着桌子有五六步远,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已经蓄势待发。
有一位身穿龙袍的矮男子从画卷中“拔地而起”,站在桌上,然后走到凳子上,再走到地面上,看着陈平安,这位南苑开国皇帝板着脸道:“魏羡,见过主人,以后杀敌,但凭吩咐。”
陈平安点了点头。
然后两人相视无言,气氛凝滞,有些尴尬。
魏羡突然道:“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气。”
陈平安无言以对。
裴钱觉得自己算是长见识了,娘咧,这家伙也太臭不要脸了吧?
魏羡环顾四周,缓缓道:“主人有无不惹眼的衣衫,我换一身,然后今夜去外边逛荡,领略一下浩然天下的大好山河,主人何时动身赶路了,我自会出现。”
陈平安拿出一套崭新衣物给他,魏羡脱了龙袍,换上朴素陈平安的衣衫,单手撑在窗台上,一跃而出,跳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裴钱问道:“大晚上的,看啥大好山河?”
陈平安无奈道:“这我哪里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
一夜无事。
裴钱回到自己屋子,看到了桌上那坨屎,气得她咬牙切齿。
第二天启程,陈平安和魏羡果然出现在客栈外。
在那之后,魏羡就不再话了。
魏羡身高还不如陈平安,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开国皇帝,而且还是那代的天下第一大宗师,武力卓绝,被后世誉为沙场陷阵万人敌。
久而久之,裴钱就习惯了魏羡的存在,因为当他不存在就可以了。
在冬末时分,三人临近一座边陲镇,再往北,就是桐叶洲势力较大的大泉王朝了,而道童所的那座仙家渡,就在大泉王朝的最北端。
行走在边境上,看到镇之前,裴钱哀求陈平安,“再给我一张符箓吧,就是那个会发出金光的那张。咻一下,就挡住了那头青色大水牛。”
陈平安只是在深思着事情。
裴钱不愿罢休,“又不是要你送我,我只是贴脑门上,就能走得快了。求你了。咱们不是在赶路吗,你就不想我走得快一些,早点回到那个什么大骊龙泉?”
啪一声。
果真贴在了裴钱的额头。
还是歪斜贴着,恰好不挡她的视线。
裴钱立即笑开了花,果真快步如飞。
自己脑门上贴着一座南苑国京城的大宅子呢,怎么会感觉累呢?贴着它走路,就好像在自家大宅子散步哩。
跟在两人身后的魏羡,看了眼裴钱,大概心情与那头白猫差不多,觉得这个丫头片子脑子有毛病。
陈平安腰间悬佩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摘下养剑葫,喝了酒。
身后魏羡从一开始的步履略显沉重,到现在的轻松自如,裴钱看不出蛛丝马迹,陈平安则心知肚明。
当三人走上一座山坡,发现不远处尘土飞扬,有百余骑且战且退,地上已经有数十具尸体,这些骑卒像是在拼死护着一位老人。
陈平安眼中,更多是追杀那些骑军的两名练气士,其中一人是剑修。
而在魏羡看来,更多注意力还是那支骑军,眼中有些激赏神色,自言自语道:“百战之兵,下马为锐士,上马则铁骑,应该就是大泉王朝的姚家边军了。”
裴钱如今可不怕这个矮汉子了,纳闷道:“你咋知道这些的,平日里你四处逛荡,就为了打听这些?”
魏羡置若罔闻,眼神炙热。
南苑国曾经以铁骑甲天下,著称于世,硬生生打得草原骑军退回塞外,差点向南苑国纳贡称臣。
魏羡一人之功。
陈平安突然转头,沉声问道:“姚家边军?确定?”
魏羡板着脸,连话的意思都没有,浪费他水。
山坡一震,陈平安轰然而起,从天而降,刚好将逃亡铁骑和两名练气士双方,拦腰截断。
他曾经答应过齐先生,或者答应过那片唯一愿意飘落到他手上的槐叶。
所以今天陈平安遇姚而停。***
332 第五卷 道观道 第三百三十一章 槐叶姚
*** 双方对峙,只是姚家铁骑换成了一位从天而降的陈平安。
剑修轻声了不急二字,那名“扈从”便耐着性子,脚尖捻着泥地,百无聊赖。
那名年剑修,身穿素白麻衣,一场实力悬殊的厮杀,使得他没有沾染半点血迹。
男子容貌俊逸,只是眼眸狭长,嘴唇单薄,使得整个人的气质略显刻薄。他并无佩剑,一把本命飞剑,与剑客佩剑等长,出窍杀敌之时,如有火龙盘踞,那支姚家铁骑的刀枪与之触碰,根本挡不住一下,好似被刀切豆腐。
他身旁站着的扈从,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纯粹武夫,身披神人承露甲,也是山俗称的甘露甲。
陈平安对这类兵家甲丸并不陌生,曾经从那位古榆国国师身剥落下一件,后来在倒悬山又购置了一件品秩极高的破碎甘露甲,后被陆台修缮如新,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穿戴,毕竟陈平安身的金醴法袍,更加珍稀。
两人配合娴熟,剑修驾驭本命飞剑杀敌,武夫护在剑修身侧,防止姚家铁骑的漏之鱼,近身搏杀剑修,以及帮剑修遮挡那些手弩或是马弓的箭矢,好几次箭矢攒射而来,角度刁钻,这名纯粹武夫干脆以身躯遮挡那几枝箭矢的路线,最后不过是在雪白甘露甲表面,溅起一点火花而已,这点甲丸储藏的灵气损耗,恐怕都不用花费一枚雪花钱,而对方往往要付出一条鲜活性命的代价。
山泽野修,最喜欢富贵险求,一遇机缘,敢铤而走险,那些突然被寻见、发掘出来的古真人茅庐、仙家府邸、洞天福地破碎后的大秘境,一经现世露面,必然有野修蜂拥而去,为了争抢一件灵器法宝,打得双方脑浆子四溅,图什么?还不是为了获得这种碾压他人的快感,要么依仗神兵利器杀人,要么凭借护身法宝,刀枪不入,术法不侵,让对手心生绝望。
剑修在战场闲庭信步,一把飞剑,方圆百丈内,剑光如虹,一条条鲜红流萤的残影。
武夫如影随形,严密护住年剑修的四面八方。
年剑修人如其剑,干脆利落,不做丝毫多余举动。
可那魁梧武夫不同了,本身性情暴戾,又不能放开手脚追杀铁骑,厮杀得不够酣畅淋漓,所以每次剑修重创了姚家精骑,跌落马背,无论是当场毙命,还是,只要在两人行进路线,会被他一脚踩烂头颅,或是一脚踩凹骑卒胸膛,模糊血肉和破碎甲胄搅在一起,惨不忍睹。
天掉下个人?
年剑修眼拦路之人,停下脚步,以一洲雅言笑问道:“是大泉刘氏的新供奉?”
桐叶洲,山水多阻绝,按照那本神仙书记载,相较于宝瓶洲,更加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所以各国层人士,往往精通桐叶洲雅言,尤其是礼部衙门官员,
那魁梧武夫没好气道:“先生费这话做什么,直接宰了便是,不过是个七境以下的武夫,这般年轻的武学天才,杀起来更痛快。”
剑修笑道:“凭空多了一条大鱼,不正合我意吗?”
虽然剑修停下脚步与陈平安交谈,可是剑修的那把飞剑,悬停在姚家铁骑逃亡方向的最前边。
这场追杀,除了先前两人合力偷袭,惊险斩杀掉姚家铁骑的那名随军修士,此后剑修一直是驾驭飞剑,先杀最外围的姚家铁骑,率先突围之人先死,这是他的游戏规矩。
老人披挂甲胄与四周骑卒并无两样,应该都是大泉王朝的边军制式轻甲,他捂住腹部,指缝间皆是鲜血,虽然处境凄凉,可老人始终神色自若,并无半点颓丧怯懦。哪怕麾下精锐护着他,死伤惨重,大好儿郎,没有凯旋返乡,甚至没有轰轰烈烈战死边关,而是死于这种肮脏的庙堂党争。
老人眼眸深处有愧疚和哀伤,但是没有半点流露在脸。
戎马生涯数十载,见惯了生生死死,加为将者慈不掌兵,这位权倾南方边境的老将军,镇定异常。
剩下百余姚家铁骑,死死护住老人,并没有因为刺客的强大,便心生怯意。
姚氏治军,法度森严。
例如姚氏子弟,无论嫡庶,年少时已弓马熟谙,十五岁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一律从底层斥候做起,姚氏男子,死于边关战事,不计其数。
以至于姚氏寡妇的法,传遍数国。
陈平安没有转身望向那支骑军,而是问了老将军一个怪问题,“将军姓姚?祖与宝瓶洲北边大骊王朝的姚氏,可有关系?”
老人皱紧眉头,“大骊王朝?不曾听。”
老将军稍作犹豫,“不过我大泉姚氏先祖,的确来自宝瓶洲,但是具体何处,先祖对此讳莫如深,当初命人撰写家谱,只提到了龙窑二字出身,以及一些家乡的风土人情。而且明言不许后世子孙,去宝瓶洲寻祖访宗。”
陈平安再问:“将军的先祖可曾提及什么街巷名字,或是一棵树荫茂盛的大柳树?”
老人虽然很想点头,兴许可以与这个怪人攀关系,不定可以赢得一线生机,可是光明磊落的耿直心性,不由得他如此行事,况且涉及祖先籍贯,后世子孙哪里好胡乱攀扯,沉声道:“没有什么街巷,也没有什么柳树,只故乡的槐花滋味不错,代代相传,我大泉姚氏祖宅大院,种植有一棵千年老槐。”
陈平安这才转过头,对那位老人笑着点了点头,“明白了。”
老人愈发疑惑,你这孩子到底明白了什么?
剑修似乎也在等待什么消息,眼角余光一直飘忽不定,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打趣道:“你们俩拉家常,聊完了没?聊完了咱们办正事。”
陈平安双手按住痴心剑柄和停雪刀柄,问道:“是有人花钱买凶杀人?你们则收钱替人消灾?”
年剑修一脸无奈道:“你话很多唉。”
陈平安笑道:“不常见的,你们刚好碰了。”
夹杂在姚家铁骑当,有一位与老将军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少年骑卒,看看那个凶神恶煞、杀人如割麦子的剑修,再看看一袭白袍、两袖清风的年轻人,少年边军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一名与老将军隔了两个辈分的年轻骁将,总算有机会喘气,与主公几句话,先前只能一路逃亡,眼睁睁看着一位位袍泽死于飞剑之下,实在是狼狈不堪,这位及冠之龄的年轻骁将,脸被剑修飞剑割裂出一道血槽,皮开肉绽,十分凄惨,可是年轻人然不在意,只是轻声问道:“将军,以那名歹人剑修展露出来的飞剑神通,不应该让我们放出讯号给三爷和九娘的。”
老人一直盯着那个游侠儿的背影,听到身边亲信的问题后,冷笑道:“我们既是目标之一,更是诱饵。”
年轻骑将显然是姚家铁骑的嫡系,知晓许多边军和朝廷内幕,心翼翼道:“那么朝廷之前秘密借调我们大半数军修士,去参与金璜府君和松针湖水神之争?”
老将军低声感慨道:“这也算是幕后之人的阳谋了,既能让南边敌国内耗元气,也为我们这次遇袭埋下伏笔。这绝不是一个繁露马氏可以做到的”
陈平安转头问道:“敢问姚老将军,为何被这两人追杀?”
老人笑道:“可能是沙场恩怨吧。”
这场阴谋,涉及大泉朝堂一些密事丑闻,老人当然不愿多。
姚家边军,一向对历代刘氏皇帝忠心耿耿,远离庙堂纷争,谁当了皇帝,听命于谁,不掺和任何风波。
但是最近十年间,出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意外。
按照祖训家规,姚氏女子,不外嫁世族豪门,只与地方士族通婚联姻。
可是老人的年幼女儿,当年与一位游历边境至此的年轻人,一见钟情,男子也品行、才学俱佳,两人还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本该是喜结连理的好事情,成为一对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只是老人当时恪守家规,不赞同此事,他女儿不愧是姚氏女子,便默默承受下这份相思之情,给那人写了一封绝交信,不曾想那名大泉王朝的头等世家子,竟然再次来到边关,大雪天,堂堂吏部天官之嫡长子,在姚氏祠堂外跪了一天一夜,姚家下下,皆动容不已,最后实在是没理由拆散这对鸳鸯,老人答应了女儿与他的婚事,但是老人这一辈人,没有任何一人赴京参加婚宴,在那之后他女儿也有回娘家过一次。
老人与那位位高权重、执掌天下官吏升迁之路的亲家,更是从无书信往来。
可即便如此“不近人情”,依旧撇不清女子姓姚的事实。
只是一次破例而已,十年后,带来了家族覆灭之隐患。
先是去年老将军的那位尚书亲家,被庙堂死对头的繁露马氏,暗指使言官,大肆弹劾,吏部尚书被龙颜震怒的皇帝陛下,狠狠申饬一番,吓得他回到家后,立即动笔,赶紧书一封,措辞凄凉,“体态孱弱,垂垂老矣,犹然不如稚童,牙齿所余不过三两颗,与鲜字无缘已久”,主动要求告老还乡。
皇帝陛下不准,但是老尚书在吏部衙门的声势,跌落谷底。
只是这次除了根深蒂固的党争,真正麻烦的地方,还是牵扯到了储君,京城又多了很多不讲规矩的外乡人,位居庙堂要津,推波助澜。有意思的是,三位皇子,都很出类拔萃,各有擅长,放在大泉任何朝代,都是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选。
京城官员的起起伏伏,边陲将领的东跑西调,让人目不暇接。
连远在南方边境的姚家铁骑,都没办法置身事外,大泉王朝最近这些年的暗流涌动,其凶险,可想而知。
剑修厮杀只在一瞬间。
那柄悬停在姚家铁骑外围的本命飞剑,从马队间一掠而过,好在年剑修为了追求极致速度,拣选了一条路没有障碍的最快路线,不然恐怕这一剑又要刺透好几颗头颅。
陈平安推剑出鞘,双指并拢作剑诀,驾驭窦紫芝这把耗费家底的法剑痴心,抵御从背后迅猛而至的剑修飞剑。
年剑修心一沉,年纪轻轻的不速之客,不但是一名剑师,那把佩剑竟然能挡住自己本命飞剑“灯烛”?难不成还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宝?不然以灯烛的锋芒,江湖所谓的神兵利器,根本经不起飞剑灯烛的一击,可那把佩剑好似连一个缺都未崩开。
魁梧扈从有些幸灾乐祸,“先生,还不急吗?”
年剑修并未动怒,微笑道:“试试此人深浅,当陪他玩一会儿,我有自保的本事。”
“如此甚好!”
身披甘露甲的纯粹武夫,狰狞大笑,一脚踩出一个坑洼,暴起前冲,对着那个年轻人是五六丈外一拳递出,拳罡汹涌,罡气碗粗细。
陈平安一手负后,缩在袖,在驾驭痴心一次次抵御剑修飞剑之际,抬起手臂,以掌心迎向那道拳罡。
五指一抓。
拳罡竟是直接被陈平安捏碎。
魁梧扈从哈哈大笑,倒也没有半点慌张神色,本是试探性一拳,五成功力都不到,“先生,道行不算浅了!至于到底有多深”
一身雪白甲胄的汉子轻喝一声,骤然加速前冲,眨眼之间来到陈平安身前数步外,右手猛然抡起一臂,这一拳递出之时,由于出拳快若奔雷,魁梧汉子的整个右侧肩头,都绽放出雪白光彩。
砰然一声。
依然用手掌挡下了披甲汉子的一拳。
这名刺客眼流露出一丝不解,眼前年轻人,纹丝不动?
虽然疑惑,但没有耽误抬脚的一记狠辣膝撞,武夫搏杀,尤其是高手之战,念头急转的同时,每次出手还要发乎本能,甚至要快过“心意和想法”,这才算真正登堂入室了。
陈平安背后那只手离开袖子,轻轻一拍眼前白甲扈从的膝盖,使得他身体一个前倾,然后一肘锤在此人胸。
身披神人甘露甲的魁梧武夫,被一肘打得向后飘荡而出。
只是那一拳犹然被陈平安握在手心,于是被一扯而返,陈平安一拳砸在那人心外的甘露甲。
魁梧汉子轰然倒飞出去,摔在十数丈外的地面。
只是身负兵家甲丸,受伤很轻,只是体内气机震荡更多一些,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而已。
手掌一拍地面,汉子重新起身,吐出一带着血丝的唾沫,左右咧嘴,埋怨道:“先生,他娘的这家伙到底是剑师,还是横炼体魄的外家拳宗师?”
年剑修站在他身后,笑容玩味,“你还不许一个武学天才两者兼具啊?”
汉子深呼吸一气,转头看了眼山坡顶的魏羡,心情不再轻松,对剑修道:“那这子真是该死了。先生,你玩够了没有,咱们可千万别阴沟里翻船,这家伙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剑修点点头,“大泉刘氏和姚老儿的香火情,应该这么点了,既然如此,那可以开始起了。”
剑修吹了一声哨,极其尖锐。
片刻之后,剑修身形往一侧迅猛狂奔而去,一招手,本命飞剑不再纠缠那名年轻剑师,由实转虚,没入他胸前,如鱼线入深潭,转瞬不见,本命飞剑返回窍穴温养。
那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从一愣之后,二话不开始跟着剑修逃遁远去。
陈平安虽然不清楚为何两名刺客,为何此离去,但他没有拦阻。
劫后余生的姚家铁骑,更是蒙在鼓里,面面相觑。
老将军权衡一番,翻身下马,对身边搀扶他的年轻骑将下令道:“派遣一伍斥候出去侦查情况,其余人地休整。”
五名边军斥候如撒一般,策马向四面八方游曳而走。
陈平安缓缓走向魏羡和裴钱那边。
姚老将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想要道一声谢,只是刚要开,扯动腹部伤,只得闭嘴,但是对着那个年轻人的方向,遥遥抱拳,算是无声致谢。
对方能够仗义出手,以一己之力拦下两名稳操胜券的刺客,已算仁至义尽,老人可没那脸皮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
半炷香后,一支骑军疾驰而至,除了十数骑满身鲜血的姚家边军,更多还是二十余位陌生面孔,不是双眼神光湛然、肌肤晶莹如玉的练气士,是气势磅礴的武道宗师,这些人众星拱月,严密护着一位身穿锦袍的男子,此人约莫三十岁出头,面如冠玉,显然是这些高手的主人。
临近老人所在的姚家边军,这人摆摆手,很快骑队分开,男子一骑独出,率先来到,勒缰而停,朗声笑道:“姚老将军,所幸我没有来晚。”
老将军正要起身作答,那人已经翻身下马,握着马鞭使劲挥了挥,“老将军有伤在身,不用多礼。”
老人仍是执意起身相迎。
他加快脚步,径直牵马来到老人身前,轻声道:“姚氏这桩祸事,归根结底,还是因我和李锡龄而起,这次我既然刚好在边境,没理由袖手旁观,希望老将军理解,若非情况紧急,我是绝不会露面的。”
老将军转移了话题,沉声道:“殿下千金之躯,岂可轻易涉险。”
男子笑道:“姚将军身为征南大将军,我大泉正二品高官,出生入死几十年,不值钱了?”
老人苦笑道:“殿下!”
男子挥挥手,笑道:“来都来了,做也做了,姚将军的教训,我也听过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这些刺客,未必没有后手。”
老将军无奈一笑,道:“凭殿下吩咐。”
男子突然以手马鞭指向对面山坡,“那拨人是?”
老人解释道:“若非他们拖延时间,我撑不到这会儿。有些墨家游侠儿的风采,殿下不用多想,萍水相逢,咱们不用画蛇添足了。”
男子点点头。
他突然一拍脑,赶紧从袖拿出一只瓷瓶,拔出塞子,顿时香气弥漫,倒出一颗墨绿丹丸在手心,递给老人,“这是皇宫里头珍藏的疗伤秘药,老将军吞下即可。”
老人不疑有他,与这位皇子殿下道了一声谢,毫不犹豫便抛入嘴,吞入腹。
男子笑意更浓,亲自搀扶老人,走向他带来的一辆马车。
山坡之顶,陈平安目送他们离去。
他拿出那枚兵家甲丸,递给魏羡,后者没有立即接手。
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兵家甲丸,名为神人承露甲,灌入真气,身可以披挂甲胄,跟先前那名武夫差不多,可以自行抵御刀剑和术法。除非被一次性穿透甲胄,或是反复捶打某一处,一般来,灵气耗尽之前,是护身符。对付剑修的本命飞剑,卓有成效。”
甲丸的品秩高低,往往跟储藏灵气多寡,直接挂钩。
所以大致三种,被山戏称为水洼甲,池塘甲,大湖甲。
神人承露甲,位列第三等,几乎都是水洼甲的品相,但是倒悬山灵芝斋售卖的这一件,极为特殊,极有可能是一副祖宗甲,即最早一拨甘露甲,为兵家大师精心打造,可谓寒门贵子了。
魏羡推回陈平安的手,笑道:“无功不受禄,回头我立了功,再拿不迟。”
陈平安笑着收起来。
裴钱满脸期待道:“他不要,送我呗?”
陈平安根本没理她。
此后三人路线,与姚家铁骑不在一个方向,他们赶往那座依稀可见轮廓的边陲镇。
路,魏羡难得多了几句。
一气问了三个问题。
“公子是想做那道德圣人,求三不朽?”
陈平安忍俊不禁,笑着摇头道:“当然不是。”
要是真有此志向,陈平安当初早认了圣老秀才当先生了。尤其是桐叶洲之行,使得陈平安愈发坚定。
魏羡又问,“那公子是想谋取大势,争王争霸?”
陈平安哑然失笑,指了指自己,“我?”
魏羡最后问,“那是独善其身,证道长生?”
陈平安反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魏羡闭不言。
陈平安也不愿多什么,一行三人此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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