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二零零七年的故事（二）

乔慕被护士带到一个三人病房，病房里住着一个老年痴呆患者，一个年轻抑郁症男患者。 “来，乔慕，这是你的床位，我帮你把衣服换上。”护士手脚麻利地给乔慕套上了病号服，然后就去检查另外两位病人。 乔慕在床上坐下，对床是一个爷爷，脸部干瘪，被子下胸口的起伏很微弱，双眼却直勾勾地瞪着洁白的天花板。 老人盯着天花板，乔慕盯着地面，一坐就是一上午。 下午乔慕被刘医生叫到了办公室。刘医生似乎跟他说了半天的话，但是乔慕只听得见一片嗡嗡声。 “你想不想看动画片？”刘医生见乔慕仍然毫无反应，微微叹息了一声，用遥控器打开一旁的电视机，里面播着猫和老鼠。 乔慕很熟悉这音乐，他动了动耳朵，但是仍然不想抬头。 “以后你每天下午这个时候都可以到我这里来看一个小时动画片。前面几天我会让护士带你过来，之后呢，你想看，就自己过来，好吗？” 乔慕并不想看，他也不想和任何人交流，他有时会惊慌到手脚麻痹，有时又很嗜睡，除了吃饭吃药，其他时间没人叫醒他可以一直睡着，睡着了总可以见到爸爸妈妈，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他们却总是不说。 乔慕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有一天他莫名地从梦里醒了，窗户外面的天都黑了，靠窗边那个患有抑郁症的人正在用不知哪里来的碎玻璃片割手腕，乔慕眼睫颤了下，他看到那伤口里滴出的鲜红的、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 大脑中突然闪现出剧烈而恐怖的撞击声，一阵天翻地覆过后，前排的座椅似乎就是被这样的液体浸透，腥味和汽油味搅在一起，乔慕胃里直泛恶心，呼吸瞬间急促，他控制不住呼吸频率，很快整个身体都僵住，完全动不了，像一个会喘气的木偶。 就在他感觉眼前逐渐变白看不清楚东西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冲了进来，停在自己身边，伸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空气立刻被隔绝，乔慕胸脯急剧起伏，口鼻却被捂得死死的，窒息让他猛然清醒，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双手无力地扑腾着。 几秒钟好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人松开手，乔慕大口喘息着，身体也不再僵硬。 “怎么回事？”护士也跑了进来，看见抑郁症床边的鲜血，面色凝重，立刻上前按压止血，并拿起床边传呼机叫了医生过来。 这人失血量很大，好几个护士过来将他抬到移动床上，赶去抢救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乔慕也恢复了，他并没有抬头看刚才救自己的是谁，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乔慕，十岁，车祸父母双亡导致精神异常。” 乔慕浑身一颤，半天没有动静，他听见了，但是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用了很久。 他明白以后，心里迅速被气愤和悲怒胀满，他仰起头恨恨地盯着那人。 “乔慕，你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你看到了他们的骨灰被埋葬，不是吗？” 他的声音冷的让乔慕如坠冰窟，他猛然从床上窜起来，一手揪住那人的领子，一手拼命捶打着他的胸口，他嘶吼着：“你胡说，你算什么医生，爸爸妈妈只是受伤了，他们还要带我去海边玩呢！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爸爸妈妈才没有去世，不许你这样说，你滚，我不想看见你。” 乔慕这些天进食很少，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他的拳头造不成多大的伤害，打了几下自己就累得气喘吁吁。 那人由着乔慕发泄，片刻后，轻轻抱住了他。 乔慕愣住，他抗拒地推了几下，却依然被紧紧搂着，那怀抱很温暖。 乔慕平静的表面被撕开一个缺口，他先是小声呜咽，随后情绪喷涌而出，他控制不住的哇哇大哭，他搂住那人的脖颈，眼泪扑簌簌留下。 爸爸妈妈离开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有人毫不犹豫地拥抱他。 他听了太多灾星，克死父母的话，那些人眼神里总带着几分警惕，犹如躲避瘟神一样与他扯开距离。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车祸，他只是想在生日那天去游乐园玩而已。可就那一瞬间，再清醒过来时，爸爸妈妈就不见了。他虽小，却也模糊意识到他们与自己永别了，但是爸爸妈妈怎么会舍得离开他？他才不相信，只要不和其他人交流，爸爸妈妈就还活着，后来他甚至有时能看到爸爸妈妈在远处站着，笑着冲他挥手。 所以，只要不和别人说话，爸爸妈妈就会一直陪在身边。乔慕就抱着这样的想法，盼望着爸爸妈妈的出现，一天又一天。 他哭了好久，哭到嗓子都哑了，哭到一直盯着天花板的老爷爷扭过头看他。医生却很有耐心的抱着他，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背。 好像那天晚上来救自己的神仙，好温柔好温暖。 “你是那天晚上的神仙吗？”乔慕嗅出了他的气息，抹掉眼泪，直起身。 “我不是，我是接管你的医生。”他拿起纸巾帮乔慕擦掉眼泪，“饿了吗？” 乔慕摇摇头，他很久都感觉不到饿了。 “那你可以陪我吃吗？”他给乔慕穿好鞋袜，有些强硬地拉着他到一个单独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两个饭盒。 “那是你的，如果你可以吃掉一半，我就答应你一个愿望。” 乔慕忽闪的大眼睛有些懵懂地看了看卡通饭盒，又看了看那个好看的医生，动作迟缓地坐下，打开饭盒，上面赫然是他想了许久的可乐鸡翅，和妈妈做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看了半天，眼泪又默默滑了下来。 “我想见我的爸爸妈妈，你能实现吗？”乔慕想起童话故事里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阿拉丁神灯，他恳切又信任地看着医生，他肯定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迟疑了下，点点头，道：“这个愿望很难实现，但如果你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能够配合治疗，恢复健康的话，我就答应你。爸爸妈妈也希望看到健康快乐的你，对不对？” 乔慕眸中充满希望，他确信地点点头。 “那就把眼泪擦一擦，吃饭，吃饱身体才能健康。” 乔慕扒了几口饭，才后知后觉地问：“医生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秘密，”他勾了勾嘴角，“你就叫我哥哥吧。” “好的，哥哥。”乔慕乖巧的点了点头，很是可爱。 乔慕回病房时，抑郁症的病人已经抢救回来了，他身上接了许多管子，伸出被子的左手臂上缠了厚厚一圈的纱布，他心惊胆战地凑过去看，纱布很干净，没有血再涌出来。 “你在看什么？”病床上的人语气及其虚弱。 乔慕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准备躺会床上。 “哦？你看起来有好转了。真不错，”那人在乔慕身后喃喃自语，“你有希望了，可我再也看不见希望了。” 乔慕晚上惊醒了好几次，不断梦见车祸时的撞击，巨响，变形的座椅和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期间一次醒来，他隐约看见抑郁症的那个人起床走出了门，可他顾不得去细看，仍然恐惧于刚才的梦魇，害怕恐怖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他只能紧紧闭着眼，而又不敢睡过去。 就这样疲惫地坚持了一晚上，早晨很早的时候，他听到楼下一阵骚动，除了惊呼声还有警车的声音。没一会，两个护士进来将靠窗那张床的设备和床铺收拾走了。 乔慕知道，自己再一次遇见了死亡。 “医生哥哥，什么是死亡？”乔慕眼神迷惘，他第一次开始思考这样沉重的话题。 医生并不解释，只是让乔慕跟他来。他带着乔慕来到另一个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老奶奶，床边站满了亲人，随着心电监护仪长长地「滴」了一声以后，周围的亲人小声地啜泣起来。 他又带着乔慕来到妇产科，许多年轻的男人等在手术室门口。 “王云雨的家属是谁？王云雨的家属？”护士推着一个小车走出手术室。 “我我我我！”一个男人跑过来时差点摔了一个跟头，他激动地抓住小推车把手，“这这这是我的？” “嗯，是女儿，母女平安。” 那男人激动得直抹眼泪，连连给医生鞠躬道谢。 “这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也每时每刻都有新生命诞生。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新的开始。爸爸妈妈的新开始是重获新生，也许这个小推车里的婴儿就是某个人的新生。” 乔慕看着擦肩而过地婴儿车，那软软胖胖的小手微微握着，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柔和。 “你的新开始，是没有了温室的庇护，仍然要努力长大。你以后可能会遇见许多困难和阻碍。但只要坚持过去，未来就会非常美好。”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却有些苦涩：“我看到了。” 乔慕睁大了眼，问道：“我会长得很帅？” “嗯。” “我会学习很好？” “嗯。” “我会找到像爸爸妈妈那样相爱的人？” 这次他没有很快回应，只是望着他，许久才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