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我走啦

那一声鸟鸣如同一道注入岩浆的冷水，响彻云霄，充斥在众人的耳中。 在场之人心中的焦虑骤然被扫空，这一声鸣叫似是有些说不出的魔力一般，抚慰着他们的心灵。 只有简淮与众人不同。 他站在一众鬼族之间，衣诀翻飞，显得鹤立鸡群，可他此刻，只觉得心脏一阵抽搐，像是下一刻就要炸开一般剧烈颤动着。 这叫声他不能再熟悉。 像是穿过了几千年的岁月，又倒退回了他被捧在石像手中的样子，身边皆是朱雀族人。 那时他觉得甚是无聊，可如今，他却再听不得这叫声了。 神魂出体，也就意味着，顾亦安…… 他还是没能相信自己。 简淮牙关打颤，全身血液瞬间如同寒潭之水，顺着他的经脉地流入了五脏六腑，肆无忌惮地冲击着他的内脏。 “哇……” “好漂亮……” “那是什么？” 人群中有人望向穹顶，漆黑的眸中映出了空中那点点橘光。 简淮蓦地回头。只见一只通体赤红，巨大的神鸟从空中划过，羽翼张开，占据了头顶的半片天空。周遭的云被朱雀身上的火焰所染红，它在空中盘旋，细长的尾翎在天际留下一丝火烧云般的痕迹。 那是……羌竹。 简淮有些茫然无措地抬起头，眸中的水汽愈发明显，可他还是死死地咬紧牙关，紧盯着那只在上方飞过的朱雀。 蓦地，那朱雀在众目睽睽之下俯冲直下，奔简淮而来。它像是没有实体似的，甚至不需要躲避任何人，只是从他们的身子中穿过。 霎那间，那只巨大的朱雀身形一缩，一双翅膀呼扇了几下，再打开，那硕大的神鸟化为了人形，只余背后的一双赤红的羽翼。 简淮看着自己面前之人，喉头酸涩，像是吞了一万根银针，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面前之人不是顾亦安的相貌，而是羌竹的。 细长而尖的耳朵，额间的神纹，背后的翅膀。不同于顾亦安沉静的黑眸，羌竹金色的瞳孔中满是笑意。此刻，他扇动了几下翅膀，将自己和简淮圈在其中，眼底一片温柔地看向他。 简淮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去触碰羌竹的脸颊，可他却只是穿过了那人的身体，只碰到了他身后的空气。 这次，简淮终于是实体了，可羌竹却不是了，他依旧碰不到羌竹。 “不要走……求求你……”简淮张口，声音哽咽得厉害，带着浓重的沙哑，像是活了半辈子的哑巴刚学会说话一般。 若是羌竹没……此刻，也该长这么大了。 他会像今天这么好看，也会被朱雀神族捧在手心上，是在蜜糖罐子里长大的小朱雀。 羌竹会心一笑，虽然碰不到简淮，却还是执拗地伸手捧着他的脸，“原来……触碰不到是这种感觉。” “委屈你啦。”羌竹腼腆地扬了扬唇角。 当下，他不是那个活了好几十世通透的顾亦安。而是那个小时候磕了碰了就会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朱雀，羌竹。 顾亦安的那具肉体，早已在朱雀的离火中烧为灰烬，凡间的一切也随着那具身体，一道化作了飞灰。他摒弃掉了凡间的一切。 此刻，他的神魂就是如此纯粹的，完完全全的羌竹。自然，性格多多少少也会有些影响。 “不要……”简淮拼了命地摇着头，似乎这样就能阻止羌竹祭出自己的神魂一般，他脸上泪痕纵横交错，顺着下颌滑落下来，眼中一片猩红。 “没事的，不会疼。”羌竹轻声安慰，将自己的手掌贴在了简淮的胸前，“你知道的吧？就像几千年前那样，再度将他们封印，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 简淮自然不会因为怕疼而哭。 “别哭啦，”羌竹上前一步，将二人中间的距离收得很近，看着像试图给简淮擦去眼泪，可奈何没有实体，怎么也碰不到那人。 “我一见你哭，心中难受得很。所以，你笑一笑嘛。”羌竹没办法给他擦眼泪，只能半安慰半请求道。 可简淮这次罕见地没听他的，反而掉眼泪掉的更狠了。 羌竹看着他，心中也有些不忍。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其摊开，只见掌心上静静地躺着一片朱雀的翎毛。 那是上次他同简淮去鬼族封印之地时，在那里带出来了一根。 “喏，这个，”他将那羽毛向前递了递，“留着给你当个念想吧。” 毕竟朱雀神族，也就剩下这点东西了。 七百年前的一场火，什么都不剩了，连同族人一起。 “别难过，”羌竹的指尖轻划过简淮的胸膛，“我会在这里陪着你，一直一直。” 我也想陪你看繁华世间，草木青山。 泪水从羌竹的眼角划过，还未等跌落在地上，便化作了一缕橘黄色的光晕，钻进了简淮的胸口。 可羌竹觉得自己能以这样的形式陪着简淮，对他来说，已然是幸运。 羌竹张开双臂，虚环着简淮的身子。虽然他此刻不是实体，可简淮还是觉得周身蔓延着一股暖意将他包裹，就像是熬过长夜的黎明。 “能不能……罢了。”羌竹欲言又止，霎那间，他的身形幻化成无数赤红的光点，涌进了简淮的身躯，只留下那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能不能把我残存的骨灰放在仙岛？羌竹本来想这样说，可话到一半，还是觉得，族人也未必会原谅他，还是别给族人添堵了。 也别再……麻烦简淮。 简淮视线所及皆是透过泪水的模糊光影，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却只能看见那光晕弥散在空中，身前已没了羌竹的身影。 “不要！！”简淮有些失声地呐喊。 咚咚—— 咚咚—— 听觉像是放大了无数倍，心跳声在周遭喧闹的环境中反而更加明显。简淮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身体内的血液运行时的流向，以及它们奔腾过经脉的微小触感。 不知如此，就连周遭的时间都如同无限延展，鬼族和瑶仙弟子的一举一动仿佛放慢了无数倍，简淮甚至能看清他们表情的变化过程。 简淮不是第一次接受朱雀神魂了，几千年前的记忆重上心头，那时他只觉得朱雀神是理所应当，到时只需要他将鬼族尽数封印，整个过程简单至极。 可如今，他只觉得一股强烈的酸涩之感骤然从心头炸开。 就如同千万根啐着剧毒的银针扎进了他的身体，剧毒蔓延，顺着他的经络，缓缓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疼，真的好疼。 简淮从来没觉得这个过程这么疼过。 霎那间，简淮的脑海中蓦地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念头。 那是羌竹的一生。 简淮自然是见过的，可亲眼见过和亲身体会，还是两码事。羌竹的迷茫，无助，痛苦一股脑地渗透进了他的神识，他似乎能透过眼前的景象，感受到当时小朱雀的心境。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了羌竹的心声。 最开始，他带着迷茫无措，来了凡间。他觉得凡人不都是他阿爹说的那样好。 到后来，鬼族的仇恨支撑着他，历经了一世又一世，他又觉得，人生百态，世间并不是他认为的非黑即白，凡人真是复杂。 再然后，他寻到了陨灵。积攒了七百个春秋雨雪，他以为他找到陨灵之后会高兴得发疯，亦或是想起族人的经历痛彻心扉。 可他只是淡淡一句，原来，是你啊。 羌竹也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淡然。可他知道，当他看见这个孩子的时候，脑海中便什么都不剩了。 陨灵不是复仇的工具，他变成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凡人。 他可以有他自己的人生，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而不是因为自己的仇恨将他困在七百年前的往事中。 那样不好。 羌竹只希望这个孩子平安长大。到那时，若是自己能祭出神魂，也一定要选择一种，对他人生没有任何影响的办法。 可羌竹始终没想到，陨灵体贴入微，将他放在心尖上疼。 这让他有些愧疚，他本就是一个掉入凡间的神，没了肉身，失了神魂，又笨又轴，陨灵那么高贵，怎么会看上自己。 可简淮对羌竹太好，这份好，让他不禁有些沉迷，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哪怕最后跟简淮的结尾只能是遗憾，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答应了。 直到虞小蝶出现，他醒了。羌竹知道，自己有事情要办。之前他一直盼着今日，可现下，他蓦地能理解凡人为何不愿死去了。 因为心有不舍。 他真的，好喜欢简淮。 如果可以，他想做顾亦安，不想做羌竹。 羌竹生前的记忆在简淮脑中支离破碎地浮现，简淮骤然回神，眸中闪过一抹殷红，那是朱雀神魂的颜色。 “啊——”简淮无助地疯狂嘶吼，直至鲜血从喉咙处涌了上来，滴落在地上。 光是这一喊，周遭附近离得极其近的几个鬼族骤然化作飞灰。 简淮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气力，跌坐在地上，可他此刻眼底满是杀气，他伸手抹了抹自己唇角边的血。 鬼族…… 杀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