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酸疼顺着神经蔓延至全身的各个部位,身子像是被一寸寸敲碎又重新拼接起来一般,顾亦安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无数的红绸子垂落下来。 顾亦安:“……” 狗日的简淮。 他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发现之前身上的禁锢已经消除。顾亦安下意识地想从床上起身,刚将身子撑起,一阵不知名的疼痛立马顺着脊柱窜了上来。 “嘶……”顾亦安咬牙,强忍着支起身子,一转头,就见简淮跪在床边,他垂着头,像极了认错的样子。见自己醒后,偷偷用眼睛瞟着自己,又在视线交叠后骤然收回了目光。 “清醒了?”顾亦安身上的被褥往上扯了扯,无奈地看着简淮。 现在知道往床边一跪,昨天晚上干嘛去了。顾亦安也气不打一处来,语气有些难以察觉的不耐。 “嗯,清醒了。”简淮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他垂着头,不敢直视顾亦安。 他这瓮声瓮气的模样引得顾亦安侧目而视,见简淮大气都不敢出的在他床前跪着,顾亦安心中总有种怪异的感觉。 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你既知道陨灵与朱雀一族的关系,便也知道,我可受不起你这一跪。” 这话说的半分真,半分阴阳怪气,简淮自是听了出来,知道顾亦安气还未消,也不起身,抬眸看着他,摇了摇头。 “对不起……”简淮眸中的心疼甚至要溢出来一般,“只要你消气,我怎样都行。” 可怜巴巴的。 顾亦安闻言,慢条斯理地倚靠在床头,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简淮,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他清了清嗓子,“那便说说吧,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都已板上钉钉,顾亦安知道自己再恼也没什么用,还不如问问简淮,到底是哪一步自己没料想到,竟遭了个如此荒唐的结局。 简淮自然知道他所说的是何事。 “我自几千年前便开了灵智,七百年前那一次,我被鬼族砍中,一分为二,其中之一,因为机缘巧合,宿在了你的神魂中。”简淮沉声道。 “自你掉入凡间起,那一半陨灵与你共通共感。你高兴的时候,它便高兴,你难过的时候,它便难过。它在你的神魂中,见你为了找它,轮回了一世又一世,受了世间万般苦难。” 简淮眸中酸涩,像是陷入了某种前尘往事中,“可它却不想再见你如此,因为那样,它会觉得疼痛难忍,像是千万只蚁虫将它的神魂一寸一寸地咬了个干净。” “后来它才知道,这种疼,便是凡人口中说过的,心疼。”简淮的声音有些哽咽,却还是继续地说了下去。 “自那时起,它便耗损了自己几千年以来积攒下来的灵力,寻找到了另一半,并强行将它化作了人形,开了灵智。” “直到二十年前,一户人家将他带回家中,取名……简淮。” 简淮说罢,嘴角绽开一抹苦笑,眼眶却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他抬眸,看向顾亦安的目光里一如既往的温柔,可眼中却划过一丝黯淡。 顾亦安有些微怔。他从未想过,在那漫长的岁月中,原来他不是孤身一个,还有人,一直一直再等着他。 “羌竹,我因你而生。”简淮瞳孔中水雾弥漫,映着细碎的光,嗤笑了一声道:“可我却……杀了你。” “可笑吧?我生来便没有那一半陨灵的任何记忆。于是,在刑台上那日,一剑穿心,就如同你梦里那般。”简淮回忆至此,神色有些痛苦,他阖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这是他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来,最后悔的事。 “可没了你,我活着便也没了意义。”简淮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继而道:“自那之后,我便又幻化成了灵体,回到了十年之前,你的身边。” “你看不见我,而我却也不能离开你身旁七丈以外。就这样,我每日在你身旁,渐渐的,我喜欢上了你。” 在顾亦安看不见他的那些年,简淮曾偷偷地在窗棂后,无数次地伸出手,临摹着纸窗上那人被烛火映出来的侧颜。 一寸一寸,顾亦安的每一寸轮廓,简淮就算闭着眼睛,都能画的出来。 他也曾坐在那人床边,听着他熟悉而均匀的呼吸声打坐,亦或是数着顾亦安纤长的睫毛。 简淮曾经天真的以为,这样便已足够,可越是到后来,他对那人的欲望就越是抑制不住,像是即将冲破牢笼的困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着垂死挣扎。 “可好景不长,我又一次,经历了我此生最害怕的事情。” 顾亦安此刻眼底满是愕然,可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接话道:“是行刑那天?” “是。”简淮喉头酸涩,像是被迫咽了半缸的陈醋,“我并非重活一世,只是因在那一天,我同那一半陨灵的灵力相互融合,获得了一切记忆。” “对你们而言是短短一瞬,可对我而言,却是实打实的过了几百余年的光景。” “我发现,原来,我并非是第一次喜欢你了。于是,我动用了全部的灵力,逆转了在场所有人的时间,虽只得一瞬,却也足够。” 再后来,顾亦安便已然知晓了。霎那间,所有的问题,都已有了答案。 他嘴唇开开合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他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看向简淮,“你先……起来再说。” 简淮从地上起身,却还是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模样。 空气中弥散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谁也没再说话,可彼此又心知肚明,一点即通。 半晌,顾亦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抬眼看向自己面前的人,“我且问你,虞风山灭门那天,拦住我自戕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他还记得那天,就在自己自刎之时,一股力道将脖颈前那把剑夺了去。 “是。”简淮回答。 顾亦安此刻却没有任何惊讶,仿佛早就猜到了一般。他像是小心翼翼地证明自己的猜想似的,缓缓开口道:“你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羌竹。”那人照做。 顾亦安蓦地笑了。 原来,自己每逢伤心难过之时,就会幻听的毛病,感情是因为简淮。他的每一次幻听,都是简淮在唤他的名字。 简淮……一直陪着他。 过往的七百年里,原来有个人,如此关心在意自己。 “所以……”顾亦安轻笑一声,“你知道我喜欢吃甜的,知道我睡觉不喜黑暗,也知我怕冷。” “是。”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所有事情,对吗?” “是。” 顾亦安会……讨厌他吗?简淮不知道,也许顾亦安会恼火自己昨晚的混账事,又或许他会恨自己为何不告诉他真相,亦或是些别的。 可无论顾亦安说出什么话,叫他做什么,他都认。 良久,顾亦安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既知道自己是陨灵,便也清楚朱雀一族与陨灵之间的关系吧?” 还是来了,简淮的心凉了一半。 他迎着顾亦安的目光直视过去,用十分恳切的语气道:“我知道。可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唯独这一件,不可以。” 让他亲手了结顾亦安的命,比杀了他自己一万次,还要难受。 “我知那鬼族是你心头大恨,可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简淮目光闪烁,“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不需要朱雀神族祭出神魂,也能封印他们的办法。” “求你……相信我,可以吗?”那人小心翼翼地问。 顾亦安看着简淮,眸中情绪万千,可他这刹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那人就好像影子一般,七百年来,与他朝夕相处,默默地在身旁看着他。 他知道,那次自己险些入魔,是简淮在旁边唤他的名字,才将自己叫回来。上次自己在瑶仙山脚下遇见的那个想要抓他回去做炉鼎的人,想必也是简淮出了手。 还有种种,数不清的过往。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简淮这般,想他心中所想,念他心中所执。 顾亦安无奈地叹了一声,“你知道的,我是朱雀,自然不该与陨灵发生纠葛。” 简淮只觉一阵钝痛感从心头炸开,疼得他险些站立不稳。 所以还是……终于到了今天吗? 简淮闭上眼睛,泪水却从睫缝中钻出,滴落在地上,碎的四分五裂。 他就像个即将处以死刑的犯人,终究到了审判的那一天。自刑场之日起,每一天与顾亦安相处的日子,都仿佛是自己偷来的,现在,到了该还回去的时候。 简淮双唇紧抿,在心中疯狂地安慰自己。只要顾亦安不提出让自己杀了他这种事。就算是让自己从此之后,再也不出现在顾亦安面前,他也愿意。 胸前却骤然多了一个柔软的触感,像是什么人钻进了他的怀里。 顾亦安轻轻地环抱着简淮的腰身,将耳朵贴在那人胸口上,补充了后半句话:“除非你……抱抱我。” 简淮霍然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