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回你该回的地方

陨灵本以为羌竹眼中会有恨意。可直到他仔细向那人看去，才发现羌竹的眼中满是不解。 “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呢？”羌竹喃喃道，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什么也没做错，是他们不够好。陨灵如此想，抬腿跟了上去。 朱雀神鸟没了肉身，也是要跟着凡人一道去阴间的。可他好歹是神族，孟婆见了他，便叫他去找神女。 陨灵有些高兴，神女定会帮他重回仙岛。届时自己也会一同回去，两人什么都不用管，这凡间羌竹再也不必来。 可他没想到，那个整日在岛上不谙世事的小朱雀，放弃了回仙岛的想法。 羌竹过了奈何桥，找了神女。他乞求神女，能否让他带着神魂转世，他还要找朱雀神族的圣物，陨灵。 他知道人间的规矩，凡轮回者，必饮孟婆汤，忘却前尘方可轮回。他没了肉身，要留在凡间，必须要有肉体。 可他又不能完全的做一个凡人，生生世世在人间徘徊。因为他来凡间，有他要寻的东西。 没寻到，他不能走。 神女与朱雀族人有几分交情。如今又看他可怜，自是要帮他这个忙。可凡间秩序，作神仙的自然插手不得。 于是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找司命星君寻了些终生凄苦，不得善终的命格，那些人因为自己受不得人间八苦，便自愿落了畜牲道。 她就将这些命格收着，求了司命星君将它们覆在羌竹身上，又造了一具肉身给他。 “你可记好了，这些命格皆是凄苦短寿之人。若是你执意如此，他们的苦和报应，都得由你来受。” “天地之间有规矩，若是你顶替了这些人，便要依照命格上来行事，不可缩短或延长其寿命，不可随意篡改他人寿命，不然你的神魂会遭反噬。” 羌竹点点头，“多谢神女，我记下了。” “还有一事，你要知道。”神女有些不忍地看着面前的孩子，缓缓开口：“就算你寻到了陨灵，你可知它是干什么用的？” 羌竹抬眸，思索了一瞬，答：“朱雀神族世代守护陨灵，因其能封鬼族，保平安。” 陨灵在旁，心中有些忐忑，他知晓这小朱雀做了十足的打算，要留在凡间寻他，可他不知，封印鬼族需要朱雀神祭出神魂。 羌竹已经没了肉身，若是受了那么多苦，找到了自己，还要将命给自己，他怎么能愿意？ 神女顿了顿，开口告诉他：“能封鬼族，前提是将朱雀神的神魂祭出，以激发陨灵最大的潜能。” 羌竹一怔。 陨灵别过眼去，莫说是这小朱雀。就算是他自己，受了那么多世轮回之苦，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却还要把命搭进去，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是谁不好，偏偏是他额间生了神纹。 时间像是过去了许久，有一世那么长。陨灵再侧首看羌竹时，只发现身旁的人默默流了一脸的泪。 良久，羌竹强忍哭腔的声音传来。 他将两只手放在胸前，作势要行朱雀神族的礼，手到半空之时又突然一顿，慢慢收了回去，改成了凡人的跪拜礼。他缓缓跪下，向神女磕了个头。 眼泪顺着睫缝碎落在地上。 “只求能灭鬼族，羌竹不悔。” 陨灵一愣。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这小朱雀之时，他就断定，这小朱雀定不愿意将自己的神魂献给他。 可他现在宁愿羌竹一辈子没有出息，躲在仙岛，不问世事。 管它什么鬼族。 羌竹自己也知道，从今往后。无论是否找得到陨灵，他的下场都只有一个。 要么在鬼族重新现世之时，将他的神魂祭出，要么，轮回之苦便会一直消磨他的神魂，直至他不能再转世，神魂消亡。 总而言之，他都在爬向一条，缓慢而又坚定的死路。 可他若是不这么做，如何对得起自己惨死的族人？！ “好。”半晌，神女轻呵一声，“我会尽量保护你的神魂，直至你接近成人之时，才会将它放出寻你，到那时，你自会忆起前尘过往。” 羌竹身上光芒乍现，身子已然逐渐透明，化作一缕红光，飞向了轮回之处。 …… “记起来了吗？” 简淮骤然回神，只见四周一片洁白，无数的记忆碎片逸散在身旁，面前站着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之人。 那么多记忆碎片支离破碎，可每一片中都有一个相同之人。那人或是小孩，或是青年，或是家丁，或是病人…… 他忆起来了。 “自那之后，我在他身旁，陪他度过了每一世，可无外乎都不得善终。”对面的自己说道。 简淮已经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了。因为无论是对面那个他，还是自己本身，都是陨灵。 他待在羌竹身旁，每一世都陪伴着他，可他看不见自己。 第一世，羌竹是个哑巴，第二世，是个瞎子，第三世，几岁便夭折了。 他记不清是第几世，羌竹还差点被卖掉做了炉鼎。 那天大雪纷飞，羌竹手中的纸灯笼落在地上，灯芯还在冉冉地烧，火焰疯狂吞噬着外面纸做的灯罩。 他就死在那天，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也是那天，自己才知道，心里丝丝缕缕泛着酸涩的感觉，叫做心疼。 他牺牲了自己几千年来全部的修为，强行与自己的另一半身体产生了联系，催化那一半灵力化形。他将自己的修为，剩余的灵力，全都给了那一半身体，还有对羌竹全部的感情。 孤注一掷。 于是那一半灵力化为人形，成了襁褓中的婴儿，被一户人家收养了去。 取名简淮。 “羌竹，等我。” “等我回来，寻你。” 他只来得及说完这两句话，便闭上了眼。 从此，漫长的时间里，我将化为简淮，继续守护着你。 愿你仇恨消弭，我们一起回家。 不知何时，简淮已然泪流满面。他怎么能忘了他因何而生？ 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小朱雀。可他忘了，不仅忘了，还将他心尖上的人杀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奋力撕扯着，全身的血液涌向眼眶，他只觉得满目猩红。 小朱雀不爱哭了，反而愈发爱笑。可自己知道，他不是真的开心。小朱雀也再不任人摆布了，反而能独挡一面。 凡间是座牢笼，磨平了他的天真，却没收回他的善良。 已经七百年了啊。 他的小朱雀，长大了。 恍惚间，一幕幕记忆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有些之前不明白的话，现在他已然明了。 他记得林荆将自己的修为渡给顾亦安之后，顾亦安眸中的神色便不同于以往。想必是那个时候，神魂便寻来了吧。 他还记得，顾亦安见他的第一句话。 “原来，是你啊。” 当时他不懂，现下已然明白，顾亦安那个时候便发现了他是另一半陨灵吧。羌竹找了七百年，一句「原来，是你啊」，便将此轻描淡写的，画上了句号。 那句话是羌竹和陨灵故事的结束，也是顾亦安和简淮故事的开始。 难怪顾亦安讨厌冬天，又极为怕冷。 因为一下雪，他便能想起自己坠入凡间那一年，有人离他而去。 怕冷如此，怕黑亦然。 难怪汪芷兰问他，知道烈火焚身的感觉之时，顾亦安会淡淡地说一句，我知道。 他确实知道，可此时他已不再会哭了。那好像是积攒了几百年的陈年旧痛，羌竹将它藏得很好。 自己依存在羌竹神魂中几百年，有些时候能够共通共感。所以那个时候，自己心里才会那么痛。 像是盐水丝丝缕缕地渗进皮开肉绽的伤口，抽搐着疼。 难怪他杀了汪显后，身子大不如前。随意篡改凡人命数，已然伤及了他的神魂。 还有林霁，折木成形，怕是只有用神魂才能做到了。 这么多「难怪」，可自己仍旧没能发觉。 他记得顾亦安说过，不便打扰自己的人生。想必，是知道陨灵化形为人，记忆全无，自己又背负世仇，不愿让他卷进来罢了。 所以他总在背后默默地护着自己。不为别的，只因为七百年前的一句，朱雀神族世代守护陨灵。 羌竹不悔。 简淮一呼一吸间都如同刀绞，让他不堪重负，跌坐在地上。疼痛顺着脊髓蔓延至四肢百骸，令他牙关打颤，可他却觉得还不够痛，自己的痛不如顾亦安的万分之一。 应该让自己将这些苦受个千百遍。 对面之人缓缓踱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回去吧。”他见自己轻声呢喃，“回到你……该回的地方。” 该回的地方…… 简淮瞳孔一缩。是那个没有顾亦安的世间吗？ 不要……不要…… 他不能离开顾亦安。 简淮不住地摇头，脸上已然分不清是泪是汗，过了一瞬，他猛然伸出手，抓住了面前之人的衣角。 “我求求你，我怎样都可以，救救他……”简淮抬眸，双眼血红，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自己。 那人并不意外，他蹲下身子，与简淮平视。 “回去吧。”他说罢，猛地一推简淮胸口。 简淮只觉得一阵恍惚，天旋地转一般，再回过神来，只听得周遭一阵喧闹声，仔细分辨，那声音说的是： “杀了他！” “罪无可恕！” “魔修没一个好东西！” 他骤然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