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亦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恍了神,他不禁朝着瑶仙山的方向望去,神色麻木,像是个没有心的人偶。 “简淮……”顾亦安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喃喃自语。 “我在,我就在这!顾亦安,我在这!” 简淮闻言,骤然抬眸望着眼前之人,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关切,他上前去想握住那人的手,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扑了空。 “呵……”顾亦安自嘲一声,“是你们在提醒我吗?” 简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明白,顾亦安口中的「提醒」究竟是何意。他怔怔地看着顾亦安,半晌,只听那人一字一句,轻声叹道: “鬼族未灭,岂敢自戕。” 鬼族未灭,家族血海深仇未报,世代守护的陨灵也还存活于世。他怎么能在此刻用自戕的方式逃避呢? 他罪该万死,可……不能是现在。 直至此刻,简淮才见顾亦安眸中的神色如同往常。他缓缓俯下身,手指拂过脚下死不瞑目的尸体的面容,帮他阖上了眼。 动作轻柔,像是他们睡着,不敢打扰。 “对不起。” 顾亦安又将那钉在上方的尸体放下,手掌盖住他死死睁大的双眼,再离开,那人已神色安详。 “对不起。” 简淮默默地跟着他,缓慢前行着。顾亦安走遍了虞风山的每一寸土地,帮那些尸体合上了眼。有些肢体残缺的,顾亦安便找来拼好。最后,从井里将最后一具尸体捞了上来。 “对不起。”每过一个尸体,他便道歉一次。 脖颈处的伤口已经发凉,干涸的血迹一路蜿蜒至锁骨,可顾亦安视若无睹,丝毫察觉不出疼痛来。 当他再回到原地时,天色已然黑了,周遭一片幽暗,地上的血迹已然发黑。可虞风山的灯笼,再也不会亮了。 “我会下地狱,但不是此刻。” “你们若是有怨,就耐心地等我几天吧。” 他有气无力,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来一阵风就会被吹散一样。 “到了阴曹地府,随你们报仇。我会……”顾亦安顿了顿,“以我最快的方法,去找你们。” 说道最后之时,语气中还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 见他如此,简淮在他身后同样心如刀绞。 顾亦安,你最快的方法,就是认罪吗? 顾亦安,虞风山灭门,不是你的错,朱雀神族灭门,同样也不是你的错。害死他们的,是鬼族,该偿命的,是鬼族,并非是你。 不要如此……折磨自己了。 他终于明白,虞风山当年的真相了,可为时已晚。当他手中持剑,站在刑台之上,就已经晚了。 那天简淮至今历历在目,长剑穿透顾亦安胸膛之时,他以为,面前之人的眸中会有滔天恨意,可出乎意料的,顾亦安的眼底平静如一潭死水。 台下的各家弟子纷纷叫好,叫嚷声宛如一头咆哮的野兽,一口一口,将人吞噬殆尽。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收了剑,连倒在台上的人都未曾看过一眼。 可他直至现在才知,那是他心心念念了很久的人。 太晚了。 心中传来阵阵酸楚,像是一口气吞了半缸的醋,酸得他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他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别再让顾亦安受折磨了,他愿意生生世世替顾亦安受他该受的苦。 神也好,魔也罢,随便谁来,只要能救顾亦安,他怎么都好。 “嘀嗒——”雨点从高处坠落而来,狠狠地砸在地面上,碎的四分五裂。 顷刻间,大雨倾盆,冲刷着地上的尸体,像是在洗刷他们的怨念。雨水混合着血液,在地上汇聚成河,流淌过顾亦安足下的地面。 有雨滴顺着顾亦安的眼角流了下来,摔在地上,支离破碎。 他双手合十,掌心蕴含灵力,随后两只手缓缓分开,像是用了全部气力,指尖还在微微颤抖着。 霎那间,一顶如同盖子一般的结界在虞风山上方张开,随着顾亦安双手分离,越张越大。 简淮知道,顾亦安在做一把「伞」。 顾亦安这些年身子骨一直弱,刚才又经历了一场生死,灵力定是所剩无几。可他丝毫不在乎,还是用自己最后的灵力,给虞风山造了把伞。 尽管那满地的尸体已然不需要了。 简淮抬头,那头顶的伞此刻如同天幕一般,一眼望不到边。即使是平日里的顾亦安,做出这个起码也要耗费自己一半的灵力。 他神色担忧地看向顾亦安,不知道他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为止。 “顾亦安……停手吧。”他喃喃道。 再这样下去,他的身子会受不住的。 果不其然,顾亦安双手抖得更加厉害,他咳了两声,猛地一口血吐了出来,随即脚底一软,跌在了地上。 “顾亦安!”简淮惊呼一声,本能地想用双手接住他,却还是无奈地接了个空。 顾亦安却毫无痛苦之色,他抬眸,望了望天际下,自己做出来的屏障,眸中深邃。 “这是我仅能做的一件小事了。”话音刚落,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瞬行符。 “我会拖着鬼族一起下地狱,请你们放心。” 雨声嘈杂,雨丝却渗不进虞风山半分,像是给了那些人最后的体面。 话音刚落,顾亦安同简淮身形已然不在了,只余这满地的尸体,地上的血泊掺杂了些雨水,变得有些发粉。 恍惚间,简淮已随顾亦安到了一处林中。他们的对面是一座石碑。 这是北冥后山,林荆的墓。顾亦安之前来过,所以简淮认得。 顾亦安全身湿透,雨水同脖子上的伤口互相交织在一起,皮肉边缘已隐隐有些发白。他抹了抹唇边的血,跪下行了一礼。 “师父,徒儿顾亦安,辞别。” 声音虽轻,却又掷地有声。 “徒儿寿元已尽,此去无归。不过,我会护北冥山最后一程,放心。至于剩下的,就交给林霁。” 说罢,他费力地站起身来,回眸看向南边的天空。顾亦安眸中深晦,像是在透过那层层乌云看什么地方。 没人告诉过简淮,可此刻,他心中却有个念头,顾亦安是在看他自己的家。 在天上,很远很远的南方,有座仙岛。 那是顾亦安……羌竹长大的地方。此刻,简淮终于明白,顾亦安时不时抬头看天的那一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世间也是座牢笼,若是能生出翅膀,那一定是他此生,最大的自由。 简淮站在不远处,望着顾亦安踉踉跄跄逐渐走远的背影,眼底的心疼愈发强烈。 这一世,会改变吗? 究竟是何人,一直将自己困于此处,他是想让自己知道顾亦安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吗?那他……到底是何目的? 简淮怔然地伸出手,细雨如同往常一般穿过他的掌心,掉在地上。可这次,他却觉得一阵凉意在心中蔓延,直至五脏六腑。 “你回……”若离从一堆话本中抬起头,待他看清顾亦安满身是血,全身湿透的样子后,他一愣,嘴里的话顺着说了出来:“来了。” “你去给人家庆贺,怎么贺成这个样子?”若离虽然如此说,眼中却没什么关心的神色,他是真的很好奇,顾亦安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只是一个剑灵,还没能理解凡人那么复杂的情感。所以他感受不到顾亦安身上的失魂落魄,只觉得他这不靠谱的主人又去找人打架了。 他明白担心是何意,可他此刻确实觉得顾亦安不需要担心。毕竟他活着回来了,身上的伤又不重,不会死。 不会死,所以不需要担心。 他等了很长时间,顾亦安才像刚刚察觉到他一样,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声音沙哑,“无碍。” “帮个忙吧。”一瞬间,三张符出现在了顾亦安指尖,他将这符纸递给若离,“等过了子时,将他们贴在北冥山的最高处,左右两边各一张。” 若离接过了符,还是狐疑地看着他。不过看在他这主人今日受伤了的份上,自己就先不跟他计较干一次活换几本话本这种事情了。 先欠着,等他伤好了再说吧。 随后顾亦安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取了纸和笔。一时间,屋子内安静的只剩下笔尖摩挲过纸面的簌簌声,他将自己写好的信折叠好,随后折了个纸鹤,将那信笺送去了林霁处。 简淮一直在他身后,顾亦安刚才写的,是一封遗书。 顾亦安总是这样,自己脖子上鲜血淋漓,却还是淡然地将所有人的后路与去处都一一安排好。 顾亦安做了这些事后,他便一动不动的坐在桌前,像是陷入了回忆。他神情木然,呆呆地望着窗外,甚至给了简淮一种错觉。 他觉得顾亦安此刻像是一个,已经默默做好所有事情,然后静静等待死亡的傀儡。 简淮随着顾亦安的视线,将目光放在窗外。外面的雨从未停歇,惨淡的月光渗进了窗子,映在顾亦安怔然的脸上,让他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他暗暗咬牙,无论什么代价,他定要将顾亦安救下来。 若是不能,他便一道死在刑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