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亦安只待了没一会儿,就被林霁的忏悔录搞得不厌其烦,他打了个哈欠,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 林霁忙站起来,抓住顾亦安的衣袖,急道:“师叔怎么刚来就要走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想说些什么来挽留顾亦安,可又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小师叔留下来,只能死死攥着他的袖口,半晌才憋出一句:“晚上……有一场烟花,要不师叔留下来看了再回北冥吧?” 顾亦安摇摇头,“不必,我见你们二人平安即可,我还有些事情。”他顿了顿,笑意愈发明朗,“至于烟花,你们小孩子爱看,你且拉上简家公子不就成了?” 林霁没拦住,一路送至楼下,还是在顾亦安的再三要求下,才依依不舍的走了回去。 他又一年半载见不到师叔了。 顾亦安在楼下兜兜转转,一直过了晌午日头最盛之时,他靠在一棵树旁,听着树上的雀叽叽喳喳,像是在等什么。 他在等什么?简淮不解,只是看着那太阳如此之毒,有心拿袖口替他遮遮日光,却也无济于事。 良久,顾亦安睁眼,漆黑的瞳孔变得殷红无比。与此同时,简淮转身,呼吸顿时一窒。 只见那长街四周布满了无数道怨念凝聚的黑线!那黑线似乎没有实体,宛若蛛丝一般纤细。周遭人群看不见它们,还是一如既往的走着自己的路,甚至从那黑线中穿了过去。 简淮见那丝线交织蔓延,一直伸至城外,每一道黑线上缠满了黑雾,犹如锁链般,无数丝线都指向了一个源头,仙居堂! 这是……怨念丝?! 简淮不禁有些骇然,这东西是被怨鬼缠上的标志,可他最多只见得两条,眼下这数不胜数的丝线,叫他有些发愣。 这得是多厉害的怨鬼? 简淮能看见的,顾亦安一定能看见。换句话说,是顾亦安开了灵眼,简淮才能见到这满眼的怨念丝。 他的目光不自主地移到顾亦安身上,后者似乎早就料到了,丝毫没有惊讶,抬腿朝着仙居堂走去。 半柱香后,顾亦安来到了二楼的一扇窗前,只见那黑线错综复杂。但源头齐齐地伸向了这扇窗后面的人影。 简淮一怔,这是自己的房间。自己什么时候缠上的,是上次斩鬼胎之时?他竟然从未察觉。 不过,即使他察觉了,凭他现在的修为,面对这漫天的黑线,只怕也是要葬身于此。 简淮回忆起自己斩了那鬼胎后,便平安回了瑶仙,想必,又是顾亦安出面帮他料理了这桩麻烦。 一层淡光覆于顾亦安修长的指尖,他五指成爪,死死地抓住了那黑雾缠绕的怨念后,瞬间发力,白瓷般的手背上,骨骼轮廓清晰可见。 只见火光浮起,附着于每条黑线之上,只一瞬的功夫,就将那丝线一寸一寸燎了个干净。 顾亦安松了口气,正欲转身,去寻那丝线的源头,只听得砰得一声,屋内之人将窗子打开,一双凛冽瞳孔猝不及防对上了他。 简淮反应极快,在开窗的瞬间便将那长剑出鞘,此时那剑锋距顾亦安的喉结不足一寸。 空气瞬间凝结。 两边的人均是一愣。 “你是何人?”简淮率先开口。 顾亦安喉结滚动,默默向后退开,才说:“道友不必惊慌,我只是上来看风景,你若不喜,我离开便是了。” 说罢,他真的从那栏杆处翻了下去,只留简淮在原地,眸中晦暗不明。 原来,这才是他跟顾亦安的第一次见面。 简淮记得第二年,他有事下山,正巧去了杨十二的老家。他一路打听,才知道杨十二在自己回山门没过多久便病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记得原本应当半个月忙完的事情,他三日便办妥了,随后直接回了山门,此后再没想起过这个人。 想必,病死的那位,才是真正的杨十二吧。 简淮转身,寻着顾亦安的身影下了楼。 顾亦安…… 骗子。 顾亦安从仙居堂离开后,转身便出了城。 他一路行至黄昏,才在一所破败的宅子面前停了下来,那宅子附近也荒无人烟,不同于绥昭郡的繁华,隔壁的临阳城人烟稀少,路上随处可见荒废的房屋。 顾亦安走了进去,简淮跟在他身后,只见那破败的宅子已有了些念头,角落中的蛛丝甚至蔓延至了大门,原本是两扇前门的门口,此刻只剩已经里倒歪斜的半扇,或许都不能称之为门。 进了门这种情况更甚,四处都是大火焚烧过后的痕迹,漆黑的焦炭附着于各个角落,庭院内已然烧的一干二净,只剩下几个房间的门虚掩着,摇摇晃晃像是下一秒就会掉下来。 “姑娘,可否出来一叙?”顾亦安道。 这便是那怨念丝的主人吧,简淮心道,可她又是谁? 话音刚落,角落里的蛛丝忽而悠荡,一阵阴风扬起了老宅暗处的落灰,将顾亦安的衣袖吹得摇摇晃晃。 那阵风中夹杂这些许潮湿的腥气,传过老宅子空洞的窗口,发出呜咽的响声,宛若女子抽泣。 顾亦安耐心地站在那里,任由风将他的发丝吹乱,遮住一双清眸。 “是你,烧了我的怨念丝,对吗?”不知从哪传来一女子轻柔的声音,像是从背后攀附上后颈,对着耳际呼气一般,令人后脊发凉。 说罢,只见一身姿曼妙的女子不疾不徐地从黑暗处走了出来,她一袭白裙,肤若凝脂,赤脚行于旧宅满是沙石的地面,却未见面上有任何痛苦之色。 地面上没有她的影子。 她向着顾亦安一步一步靠近,直到脚踝的长发随着步履摇曳。 “你不怕我。”她并未张嘴,声音是从四面八方而来。那女子的视线扫过顾亦安的面容。随即咯咯地笑了起来,在这空荡荡的宅子中格外瘆人。 顾亦安的目光在她未穿鞋的足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目光,向后退了两步,“冒犯了,汪姑娘。” 汪姑娘?!简淮一愣,汪芷晴不是已经被自己除了? 等等,这女子……怕不是汪府嫁到临阳的大女儿,汪芷兰?! 思索间,汪芷兰再一次微笑,“若是汪显也同你这般明礼,我就……不会死了。” 她生前从未遇见过守礼的男人,没想到死后,还会有人因无意看了她的脚而对她说一声冒犯。 周围的温度像是突然冷了起来,阴风更甚,吹在身上,似乎隐隐有如刀割一般的感觉。 “本无意打扰姑娘,只是,姑娘的怨念丝缠上了我要护的人。”顾亦安并不在意周遭变冷的空气,淡然道。 他要护的人……是自己?简淮怔然。 顾亦安明明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为何还要护着自己,替自己收拾一个又一个烂摊子? “可你护的人除了我的孩子。”汪芷兰笑靥如花,“这笔账该如何算呢?” “那你算在我头上吧,我来担。” 简淮猛地侧首看着顾亦安,喉头像是哽咽住一般,嘴唇张张合合,开不了口。 只见顾亦安哂笑一声,“二小姐怀胎不足三月,况且从未害人,她腹中的孩子,是不会变成鬼胎的。所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汪芷兰身上,继而道:“那天在汪府的鬼胎,是你的孩子。” “不错,我应该在那天晚上就杀了你,你就是那个小家丁。”汪芷兰不再笑了,脸颊两侧的头发微微飘散,显得她瘦骨嶙峋。 话语间,那股阴冷之气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骤然向顾亦安袭去。刹那,汪芷兰那瀑布一样的长发随着那阵风的势头向前,一瞬间如同野草般疯狂生长! 那头发像是活了一般,直奔顾亦安修长的脖颈而来,竟是要将其活活勒死才肯罢休。 顾亦安心念微动,一双清眸红光乍现,转眼已是一副魔相。他微微抬了抬手,面前那发丝蓦地起了火,橘黄色的火光如同残阳,将那女鬼的发丝灼烧殆尽。 他又用了林荆的修为!这样会遭反噬的!简淮不知该如何是好,眼中满是担忧无措。 女鬼凄厉地尖叫一声,势头犹如万鬼嚎哭一般。仿佛脚下的破旧的石板也在跟着震颤。霎时间,顾亦安的火焰竟叫她生生地喊熄了。 汪芷兰黑色的长发此刻只到肩膀,她两手成爪,本来发白到几乎透明的手背此刻变得青紫,一道道烧伤状的疤痕触目惊心。 她的指甲瞬间变得修长,足足多出了一半手掌那样的长度,殷红无比。 汪芷兰脚下生风,电光火石见便不见了身形。下一刻,只见她凭空出现在顾亦安背后,尖锐的指甲向顾亦安心口抓去! 简淮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名的手狠狠地揪了起来,他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用自己的手去挡。 女鬼的爪子穿过简淮的手臂,直奔顾亦安而去,顾亦安像是未察觉似的,一动不动。 就在汪芷兰觉得马上要得手之时,只听见一声巨响。 “铛——”一把泛着玄光的剑势若惊鸿,剑身擦着凄红的指甲而过,兵刃相接,速度之快,隐隐有火星从中逸出。 是若离! 简淮霍然松了口气。 可他忘了,顾亦安的结局早已注定,在那之前,完全不需要他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