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王八蛋

第二天一早，绥昭长街便一如既往的填街塞巷，道路两旁的铺子自日头升起就开了张，门口商客攘来熙往。 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然而一道中气十足的说书声，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传来，在一众吆喝声中尤为引人注意。 声音来源于长街尽头那间最大的客栈，前门上方巨大的牌匾写着仙居堂三个大字，在晨光下显得锃光瓦亮。 “啪——”那客栈一楼的大厅内，说书人将惊堂木冷不丁拍在桌子上，随即字正腔圆地开口： “我们书接上回，且说这心狠手辣的魔修顾亦安，他一刀一刀将养父林荆的心脏挖出来后，为了其过高的修为，竟将那血淋淋还热乎的心脏，一口一口生吞了下去！” 说书人说的煞有其事，大厅内吃饭的看客听得也是饶有兴趣，时不时还得跟上一句，“太不是东西了！”“没良心！” “自此之后，那顾亦安竟又添了个食人的习惯！每逢那乌云蔽月的夜晚……” “咳咳——”一声闷咳从大厅的一角传来，只见那桌子围坐着三人。 简淮慢悠悠地放下茶碗，瞧着对面正得咳狠的小厮。这小厮也不知怎么找来了自己和林霁居住的客栈，说是上次的救命之恩还未曾报答，定要请客吃顿饭才行。 “不碍事的，茶水呛到了。”顾亦安见简淮盯了过来，摇了摇头，面色如常地解释道，内心却不同于脸上的平静。 到底是哪个给他写的自传？！ 每个乌云蔽月的夜晚……当他是狼精吗？ 他借着夹菜的功夫偷瞄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林霁，视线刚扫过去，就见林霁面露不悦之色。那说书人每说一分自己的「往事」，林霁的神色便要尴尬几分。 顾亦安细细想来，自己身上有师父修为这件事，只有林霁知道。想必是当年找了几个杀手杀自己，都没成功，一气之下造的谣吧，没想到都传到绥昭来了。 顾亦安不着痕迹地苦笑一声，无奈叹道，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小王八蛋。 果不其然，没过一柱香的功夫，林霁将手中的茶碗砰的一声摔在桌上，茶水都撒出去了一半。 “多谢款待，我先上楼了。”他语调中带了一股子无名火，又因为自己当年酿成的祸事，现下正自责着。 他要跟小师叔承认错误。 另外，离上次听见小师叔的声音，已过了小半月，不知此刻小师叔在北冥山做什么呢…… 林霁转身离开，简淮只当他是听了这说书的内容气的，毕竟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他重新将视线移回木桌对面那小厮身上，问道：“今日不用去府里当值？” 顾亦安闻言，抬眸瞧着他，眉睫一弯，眼中溢出点点笑意，“不用，十二要回老家啦。” 简淮眉尾轻挑，既然这小厮已然不留在汪府，自己瞧着他又有些聪慧能干，倒不如…… 他指尖轻柔地摩挲着茶碗外壁，酝酿了好一会儿措辞，才试探地问道：“你可愿意随我去瑶仙山？” 顾亦安一愣。 他着实没想到简淮能这么问。 算了，装傻糊弄过去便罢了。他嘴唇一抿，思索了一番，随即看着简淮，半晌，小心翼翼的问出一句： “能把我瘸腿的老娘，抱恙的老爹和正在襁褓的弟弟都带去吗？” 简淮：“……” 那倒也不必。 杨十二有几分小聪明在身上，他这么说，想必是拒绝自己了。简淮不觉得意外，若是杨十二一口答应下来，他才会觉得有些怪异。 这种怪异说不上来，杨十二此人，本就与瑶仙那种规矩教条的地方格格不入，他若真是同意，反倒像是将鸟雀饲于牢笼中了。 简淮向来不做无意义的事，今日不知怎么，明知道要碰一鼻子灰，还是多余开口问了一嘴。 他点点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那便罢了。” 顾亦安突然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仙师，要为自己而活。”他起身，唇角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那我们，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简淮淡淡道。 此刻的他不明白顾亦安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几年后的他依旧没想通。 他不明白，顾亦安知晓自己是他的死劫，却处处暗中相护，此刻更是劝诫他，要为自己而活，究竟是何意？ 简淮半透明的身形紧紧跟随在顾亦安身后，他抬眸望去，只见顾亦安耳后的发丝随着步履一下一下地摆动着，柔软而坚韧。 除了顾亦安，无人对他这样好，哪怕知道日后会死于他手。 简淮的喉头酸涩了一瞬。 …… 林霁回了房后，取出随身携带的铜镜。那镜子也就巴掌大小，于是他时常贴身带着，可小师叔却没主动联系过他。 他向那铜镜中注入些灵力，只见那铜镜嗡鸣了一阵，光芒便又暗了下去。 师叔不在？ 林霁又等了半柱香，继续注入灵力。 “师叔？” 光芒又一次暗了下去，那边久久未见回应。 往日似乎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正当林霁心中狐疑之时，一阵叩门声将他拉了回来。 他开门，只见门外是杨十二。 “你找我做什么？”杨十二语气好似与平常不同，可林霁此刻心中有事，并未察觉出任何不妥。 “我并未找你。”林霁眉头一蹙，想不通杨十二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 谁知那杨十二自顾自的绕开他，直接进了房间。 “你……”林霁此刻猛然察觉出不对，杨十二从来不会这样，“你是谁？！” 顾亦安回头，轻笑一声，不知从哪拿出来一个与林霁手中一般无二的铜镜，上面的光芒还未消散，他的指尖轻覆其上。与此同时，林霁手中的铜镜也在发光。 顾亦安此刻像个孩童，笑盈盈地看着他，故意拖长音又将刚才的话问了一遍。 “你找我做什么——” 一张灵符骤然飞起，随即立刻烧为灰烬，化作飞灰消散在空气中，林霁透过那纸符燃烧后的灰烬中，隐隐看到了自己小师叔精致的面容。 他的小师叔，现下就站在他面前，言笑晏晏地看着他。 “师叔……”林霁呆怔在原地。 “嗯，是我。” 林霁没动。 顾亦安此时已经不再笑了，他靠近，伸手在林霁眼前晃了晃，疑惑地看着眼前之人。 “怎么，不认识了？” 这孩子一动不动发什么癔症呢？ 林霁现下脑海中东西有点多。他想念小师叔，可眼下小师叔骤然出现在他眼前，倒叫他有些不太敢认。 更何况，他从未想过，这杨十二居然是个他的小师叔！他竟然让小师叔给他续了这么多天的茶！！ 这还不是重点，更重要的是，适才在楼下，那说书人讲的胡话，一字不落的进了小师叔的耳朵！ 完了…… 小师叔向来机敏聪慧，一定能猜出来这事儿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可那是他当年瞎了眼不懂事才找了北冥山脚下的说书人造的谣。自从万墟回来，他就已经给了那说书人一笔钱，不让他说了。 谁知让哪个挨千刀的给胡编乱写，传到奉安绥昭来了？还传进了小师叔的耳朵里。 这叫什么事儿啊…… 林霁觉得自己罪过大了。 他思索间已然不自禁低下了头，此刻正从下到上偷偷打量着顾亦安，心中忐忑不已，小师叔不会生自己气了吧？ 顾亦安在他发愣间就已明白事情原委，他暗自发笑，脸上确是装出了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语气夸张，“我本想着你初次下山历练，不放心便跟来了，可谁知你都将此事传来了绥昭，还如此诋毁，倒是叫我好生伤心啊。” 林霁闻言猛然抬头，两只手在胸前慌乱摆动，嘴上连连解释，“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师叔，我……” 声音戛然而止，一声闷响从额头传来，林霁茫然地眨了眨眼，双手僵在半空中。他眼睁睁的看着小师叔的神情从伤心转变为他熟悉的轻笑。 顾亦安用指骨敲了敲他的额头，笑道：“好了，扯平了。” 林霁甚至没感觉到疼。 “本就是逗你玩儿的。”顾亦安将手收回来，继而说：“找我做什么？” 林霁这才想起手中还有一枚铜镜，他忙将那铜镜收起来，方才是想主动跟小师叔承认错误，可此刻已经没了必要。 想来也是，小师叔一直不计较这些。 可有人计较。简淮眸光森然，抱着胳膊站与顾亦安身后，顾亦安能想到的，他此刻同样能想到。 他眉心一凛，心道原来顾亦安的谣言都是这么来的。一想到自己刚来之时凭借谣言对顾亦安产生的那些误解，他就恨不得自己立马拥有实体，然后扇自己两个巴掌。 还有林霁，自己当时怎么没看出来这师兄是个缺脑仁的？！ 简淮忿忿不平，顾亦安可以不计较这些。但他一直以来将顾亦安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做好事无人知晓便罢了，就连没做过的恶事也要诋毁在他身上。 他此时脸色差到了极点，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之前刑台下一众仙门弟子的叫嚷声。大多骂的都是些「欺师灭祖」「狼心狗肺」之词。 不知顾亦安……那个时候在想什么。 简淮的视线掠过那道修长的身影，恍惚中，他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顾亦安既然站在众生的诋毁里，无论怎样，注定都是有罪的。 无论他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