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亦安不仅怕冷,还极为讨厌冬天。 具体是何缘故,简淮也不知道。 他放下手,正欲走进屋里,一道身影比他更快,踏着地上新积的厚雪,一步一咯吱地进了屋。 “若离,快关门!” 顾亦安缩在床上,身上裹了层厚厚的棉被,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张精致的脸,棉被将他额前的发丝搓乱,如同鸡窝。 还真是见不得一丝冷气。 若离回手便关了门,用手拂去肩上的落雪,将怀中厚厚的账本砸在顾亦安的床上。 “你师姐叫你对账本。” 简淮见顾亦安的脸肉眼可见的耷拉下去,不禁发笑。 顾亦安从自己裹的重茧中费劲伸出一只手,胡乱翻了翻自己眼前的账本,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们山里那个孩子不是过几天就要去瑶仙了?林姑娘忙着帮他收拾,于是今天没习字。” 若离又从怀中掏出几本集市上新卖的话本,十分宝贵的捧在手里,比刚才砸向顾亦安床上的账本要珍重得多。 “所以我回来看话本。” 简淮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顾亦安这剑灵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几个月林清雨教会他认字后,就开始痴迷于凡间的话本,疯狂程度不亚于顾亦安。 顾亦安这才勉强从棉被中钻出来,打了个哈欠,将那账本那在手中,随即去了偏殿找笔墨。 简淮起身跟了上去。 林笑原是不愿意去瑶仙的,顾亦安也没再管此事,后来林清雨实在觉得孩子大了总是窝在北冥山吃馒头能有什么出息,黑天劝白天也劝,奈何林笑油盐不进,誓要在北冥山待到柴火发霉。 林清雨没办法,找了顾亦安。 顾亦安本觉得林笑自己的事情便由他去,可架不住林清雨在他耳边叨叨起没完,所以硬着头皮来了一句: “去不去瑶仙?” 不去揍你。 谁料下半句话还没说出口,林笑就同意了。 顾亦安也觉得,这其中掺杂着一定玄学。 他坐在木桌前,一手执笔,笔尖摩挲于纸上,另一只手暴躁似的将算盘打得窸窸窣窣。 简淮坐在旁边,看着顾亦安又算错了一笔账。 “又算错了。”简淮不忍出声提醒道,即使他知道顾亦安不会听见。 “师叔——师叔——” 殿外一声河东狮吼,惊得顾亦安一个没握住笔,在账本上留下了一个浓重的墨点。 林笑这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烦人。 “进来。”顾亦安无奈。 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一个周身带着凉意的人直逼顾亦安。林笑翻了整个殿,才在一个偏殿找到了他师叔。 “师叔。”他一头扎向顾亦安身旁的凳子。 凉意让顾亦安不满地啧了一声,“什么事?” “过一日我便要去瑶仙山了。”林笑脑袋支在胳膊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扯着顾亦安宽大的衣袖。 “知道,后天我会去送你的。”顾亦安笔都没停。 林笑仍旧在旁坐着没走。 顾亦安不自主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林笑思索了一瞬,难以启齿,却又不想此事就这样结束,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说:“师父觉得我的名字太过随便,入瑶仙山应取个正式的名字……” 顾亦安点头,此事他有所耳闻,听说师姐将名字重任交给了师兄。 他将账本翻过一页,随口问,“师兄想的是什么字?” 林笑僵住,半晌,才讪讪的说:“师伯整整看了两个时辰的字典,彻夜为我选出了两个字……” 顾亦安洗耳恭听。 “林清雪。” 顾亦安笔锋一顿。像是不可置信一般,终于舍得抬头,神色震惊的看着林笑,下巴都忘了合上。 两个时辰? 就延续了家族传统?! 林清风,林清雨,林清雪…… 顾亦安掩唇,笑得肩膀一耸一耸,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带着难掩的笑意。 “师兄他……是个妙人……”说罢,实在忍不住,便放肆笑了起来。 顾亦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一弯一弯的,冬日的光零零散散的洒进眸子里,湿漉漉的像是雪地里的小动物。 简淮心脏像是漏了一拍,不自主地别过了眼睛。 “别笑了师叔……”林笑无助道:“想想办法啊。” 其实他对名字的要求并不高,实在是师伯这取字,叫他说不出口。还有一个原因,他想让师叔给他取一个。 顾亦安伏在桌案笑了足有半晌才直起了腰板,他放下笔,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那你要怎么办,想让我去帮你找师兄理论?” 林笑摇摇头,“不如……师叔给我取一个吧,我好回了师伯。” 顾亦安指尖摩挲过下巴,这可难为他了,他向来不爱读书的。 他瞳孔在眼眶中转了转,取了笔沾了些墨汁,在纸上写了一个「霁」字。 “霁,取雪后初晴之意,如何?” 简淮身形一顿,随后看清了纸上的字时,瞳孔猛地缩紧,犹如触电。 霁。 他骇然,死死地盯着那张纸,像是纸上有洪水猛兽一般。 林霁,不正是他师兄?! 简淮这才想起,自己好像从来都没仔细地看过这个小孩长什么样子。他缓缓起身,一步一顿地走到林笑面前,细细瞧着他那张脸。 小孩子的身高向来发育的快,他在心中默默算道。若是这身高再高点,眉眼再舒展一些,再换上一身瑶仙门中的服饰…… 他真是糊涂了!这俨然就是师兄年少时的样子! 怪不得林霁折纸鹤的方式同顾亦安一模一样,敢情这就是顾亦安教的! 还有那白玉珠子,明明是顾亦安从噬灵镜中带出来,却是师兄赠予自己! 简淮如同雷劈一般,嘴唇张合,却说不出话来。他此刻像是有些颓然,神情麻木,满眼迷茫。 他记得他初入山门,性子冷,只有林霁一直有意无意照顾他,想来,有没有可能是顾亦安授意呢? 简淮死死攥着自己的袖口,直到指尖泛白。 林笑自是对顾亦安取的新名字满意的很,不住地点头,“师叔取的自然好。” “当着你师伯的面别这样说。”顾亦安重新执笔,继续对着账本头疼。 房间像是蓦地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只余顾亦安笔尖摩挲于纸上的声音,时不时还能感受到外面的落雪簌簌地往下掉。 林霁还是没动,他趴在桌上,继续盯着他的小师叔写字。 许是感受到了林霁灼热的视线,顾亦安提笔写了半晌,终于忍不了了,“你没有什么事情做么?” “没有。”林霁回答。 其实他有的是事情做,后日就去瑶仙山了,要用的东西,路上的盘缠以及师父放心不下他给他带上了好几件法器…… 这些都要着手准备。 可这些什么时候都可以准备。他看了看顾亦安,思虑道,若是他去了瑶仙,师叔可就一年半载见不到了。 不划算。 没想到顾亦安听完,眸色猝然一亮。 “你当真没事可做?” 林霁有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林清雨来拿账本时,见到的是林霁这个马上快要出门的人在看账。 “怎么是你在看账,你师叔呢?” 林霁不敢说话,师叔出去玩了,他怕师叔挨骂。 简淮知道,顾亦安鲜少在冷天下山,应当是有要事,但他没想到,这事竟然是为了自己。 他更没想到,自己入瑶仙山门之前的比赛,顾亦安便在台下静静地看着他。 前半场无事发生,顾亦安也就安安分分的当了个看客,谁料后半场对面开始耍诈,打的自己节节败退之时,顾亦安才悄悄出手,借着自己的手将那人击下了台。 顾亦安一直在此看着简淮赢下了比赛,才默默离开,深藏功与名。 简淮心中五味杂陈。他发现顾亦安总是在有意无意的救自己,可自己之前却浑然不知。 除此以外,他还发现顾亦安总会做噩梦。 这是简淮最近才发现的,十个晚上大概得有七个夜里,顾亦安是不能好好睡觉的,他总会梦魇一次,想必是因为林荆功法杀戮太重吧。 他轻叹一声,随着顾亦安回了北冥。 整整一个冬天,无事发生。 顾亦安每天做的事无非就是看看集市上新出的话本,再对对账目,有的时候错的多了还会被林清雨训。 林霁不回来,北冥山也好像死气腾腾一般。 不过简淮发现,这山上那么多毫无灵力的老人和小孩,都是北冥山收留来的,无处可去的人,难怪林清雨每天对账目苦大仇深。 他记得自己之前自己是掌门之时,华阳长老告诫过他,魔修的山门以虐杀凡人为乐趣。 真应该让华阳来北冥山溜达一圈,省得他们这些人没事天天用一张破嘴以讹传讹。 与顾亦安待久了,简淮发现顾亦安这人怪异的很,有时痛到极致也不喊一声,可有时又矫情的很。 顾亦安此人,畏寒,惧黑,即使夜里也要点上一盏小夜灯才肯睡。 不过即使有灯也会梦魇,有时候甚至能影响到简淮,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酸涩难忍,不知道顾亦安梦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