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是我枉你

原来顾亦安这一身修为，是这么得来的？ 简淮诧愕，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顾亦安有些……可怜。 他下意识朝自己旁边的人看去。 顾亦安还是老样子，只是眸中愈发深邃，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 一声闷哼吸引了简淮的注意，他猛地转头，就见那幻境中的顾亦安双目紧闭，胸口急促的一起一伏，似是要走火入魔一般。 他跪坐在堂前，双手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力道随着身体的疼痛袭来逐渐加大，指尖已隐隐泛白。 剜心割肉一般的痛楚在身体里疯狂肆虐着，逐渐占据了他为数不多的清醒。一呼一吸之间，像是要把顾亦安全身的骨头碾碎。他的身子如筛糠似的抖着，神经中肆虐横行的痛苦已将他的气力一寸寸抽尽。 此刻的脊梁似有千斤重，将他压倒在地。视线所及的景物变得模糊朦胧，他不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声此起彼伏。 要死了吗？ 他竟然有些迫不及待。 可叫嚣于脉络里的痛苦并没有放过他。只见顾亦安全身痉挛，五指成爪，死死扣住地面。 “咳咳——”一口鲜血从他的喉咙里呛出。 他抖着的身子逐渐没了力气，缓缓的停了下来，再不动了。 像是死了。 简淮眉头紧锁，袖口下的手微微颤抖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打从顾亦安落泪起，他的神情就没放松过。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是一瞬，顾亦安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宛若一个刚从水中挣扎上岸的人。 他转身，任由脸颊两边的水痕发凉，沾上了他的发丝。身上的血迹和灰尘已将白衣染的污泞不堪，可他丝毫不在意。 顾亦安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瞳孔中映着夜幕里的一轮明月，像是回应林荆一般轻声细语，“我会替你护着他们，不必担心。” 简淮这才看到，此时顾亦安的眼神，已然同自己身边这个一模一样了。 是因为修魔影响了心智吗？ 简淮蓦地在心中升腾起一种无力感。若是这身修为没给顾亦安，以顾亦安的心性，想必会过得很好吧。 他眸光一沉。最起码，十年后，一个人屠杀了一个山门这种事。如果不是因为心智受了杀孽影响，顾亦安做不来的。 可简淮不知道应该怪谁，他只能看着眼前这些还没发生的因果，走向它最终该发生的结局。 一缕金光从林荆刚待过的地方飘散过来。 “执念？” 顾亦安神色一凛，伸手接住了那缕光。 那是林荆的执念，他还是放心不下他的孩子们。 顾亦安思索片刻，手腕一翻，一个巴掌大的木制人偶出现在掌心。他将那一缕执念送了进去，又注入了些自己的灵力。 只见那人偶肉眼可见的长大，没一柱香的功夫，便长成了个少年身形，五官分明，身形挺拔。 那人偶，变成了林笑。 简淮瞳孔一震。 原来如此。 执念对前尘往事是记不住的。可若是生前最后一刻太过不舍，一些执念便会有那一刻的记忆。 难怪林笑口口声声说，他见到了顾亦安抢了林荆修为。林荆生前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如此，岂料阴差阳错，让林笑误以为是自己看到的。 难怪林笑在山门中宣扬是顾亦安杀了林荆却没一个人信他。 是因为山中人都知晓林笑是执念吧。 所以，顾亦安同样也没法自证清白。 一旦告诉了这执念自己是如何来的，也就到了它该散的时候。 就算林笑一口咬死顾亦安欺师灭祖，顾亦安也什么都不能同他讲，生怕他哪天想起来，自己本不是凡胎。 他能告诉所有人，唯独，不能告诉亲眼目睹了此事的林笑。依着顾亦安那个怕麻烦的性子，索性他就认下了这个指责。 简淮恍然大悟，难怪噬灵镜会突然出手抓了林笑。 因为它知道林笑根本不是修士。若是通过幻境让这执念知晓了自己从何而来，噬灵镜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吸食了他。 所以顾亦安在外头画了个阵法，将他送了出去。 原是如此。 简淮五味杂陈，他转头看旁边与自己一同观看幻境的人，顾亦安还是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就好像一刀，一刀，割在心口上早就没了痛觉一般。 “可以了吧？”顾亦安突然开口，语气如常。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念我师父，要不咱们走个形式，赶紧让我出去算了？” “轰——”像是听懂了顾亦安话头的意思，噬灵镜前的北冥山变为了一条通路，直通出口。 顾亦安却并没朝出口的方向走去。 不对，有古怪。 “你蒙我？”他声色一凛，怠惰之气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凌厉。 他刚用阵法送了林笑出去，若这噬灵镜已开，没道理看不见林笑。 顾亦安环顾四周，最终对着一处石壁发了难，他抬手，修长的五指散开，灵力顿时化作了一道道椎，朝着掌心相对的方向飞驰而去。 “咔——” 传来镜子碎裂的声响。 除此之外，简淮还听见了顾亦安的声音，像是从远处来，模糊不清，但还是可以辨别。 “要不叫林笑吧，多笑笑，别像师父一样。” 原来林笑这名字，也源于顾亦安。 石壁应声破碎，化为齑粉，露出了后面不知所措满脸泪痕的林笑。 他喃喃道：“顾亦安，这些是真的吗？” 他被传送出去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进去找顾亦安，谁知进来没发现顾亦安，只有面前的一个个幻境。 这下坏了，简淮心道。 顾亦安也没想到，一件法器竟如此阳奉阴违。他身子像雷击一般，猛地一震。万年不变的神色终于出现了裂痕。 “你怎么……” 也不奇怪，这个孩子向来不听他的，他早该想到的。 林笑置若罔闻，他双目猩红，声线抖的不成样子，却还是坚持问，“顾亦安，方才幻境中的，可是真的？” 还未等顾亦安作答，林笑的身形已经有透光的趋向了。 顾亦安回不回答已经不重要了。 显然，林笑记起自己因何而来了。 他看着自己对面的顾亦安，忽而笑了，从他有记忆起，他就没见过顾亦安这副不知所措的神情。 好像顾亦安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气他。就算是万墟要坍塌了，顾亦安也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顾亦安的嘴唇翕动着，怎么也开不了口。 又一次了，自己想留的，从来都留不住。 幻境不知何时已然变了模样，天地上下均为白色，平静的如同水面一般。 二人离的那么远，可此时中间却空无一物，以至于林笑能清晰的看见顾亦安脸上是何神色。 林笑的身子正趋于透明，周身化作了金色的光辉，逸散在空气中。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起了好多人。有师父，师伯，有山下带他斗蛐蛐的北冥山弟子，有北冥山做饭的厨娘。 还有顾亦安。 他突然就明白了，其实顾亦安这一路上一直在护他。 这次是，万墟坍塌的时候是，碰见那两个偷传送符的小贼的时候也是。 林笑的眸中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北冥山上的人是因为他是林荆的执念才对他好吗？ 顾亦安，也是因此才对自己好吗？ 说到底，如果自己不是一缕执念，而是一个人呢？顾亦安还会对他好吗？ 林笑想跑过去找顾亦安，可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腿。 “对不起。”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和顾亦安说这样简短的一句话。 是我枉你。 他给顾亦安添了太多麻烦，却连一句该有的称呼都没喊过。 师叔。 可惜没机会了。 “没人把你当执念，你就是林笑。”弥散的前一刻，他听见顾亦安模糊不清的声音。 真好。 顾亦安总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有点……喜欢这个师叔了。 林笑的身体终于变成了萤萤光点，雾一般漫散于四周，无拘无束的飘过顾亦安的头顶，像是一条发光的星轨。 简淮轻叹一声，这孩子终究还是没了。 身边灵力气息浓郁的吓人，本来无风的空间中，简淮的衣袖和发丝正在缓缓摆动，不用看他也知道，顾亦安一定动怒了。 顾亦安眸中血红，额前发丝微微飘散，林荆的灵力环绕在他身旁，他一字一顿，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把你刚才吸食的执念，原封不动的给我吐出来。” 他声色如霜，毫不掩饰的释放着自己的杀意。 “少一分，我就砸一扇。”他将灵力分为无数段，盘踞于镜中空间的各个角落，没一会儿功夫，便有无数面镜子显现出来。 若是以前顾亦安说这话，简淮还真不一定相信。噬灵镜乃神器，不是普通修士说砸就能砸得了的。 可如今简淮确信，顾亦安有这能力。他若是不高兴，连万墟都能砸了。 可那噬灵镜不是简淮。 那镜子哪里肯乖乖听顾亦安的话，将自己好不容易吞噬的灵力再吐出来？ 霎那间灵力浪潮般翻涌而至，像一座囚笼般将顾亦安死死围住，四周犹如密不透风的城墙。 顾亦安缄默不语，像是在挥霍自己最后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