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亦安俯身,沾了些自己手腕上的血涂抹在地上,又捡起一旁尖锐的石块,刻了个阵法在自己脚下,做完这些后,他将石块随手一扔,也走向了那结界缺口。 简淮蹙额,那结界缺口的确是出口没错,可那出口和结界之间,还隔着一件法器。 噬灵镜。 本质上就是个镜子,但噬灵镜是一件可以映射出修士心魔的法器。这也是万墟出口的必经之路。只有直面自己的心魔,方能意志坚定,修为有成。 倘若心中执念太深,困于心魔中迟迟走不出来,噬灵镜就会自动关闭,不能通过。 不过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件法器罢了,怎会主动将林笑拖进镜中? 这倒是前所未闻。 林笑正迷茫地环顾四周。只见周遭皆是黑雾环绕,叫人辨不清方向。他适才不知为何迷了心智,竟鬼迷心窍的走入这结界缺口中。 此刻四周漆黑如墨,他只得伸出手摸索,如同盲人一般徐缓地前进着。 突然林笑脚下一顿,险些被拌了一跤。 他立即站定,随后缓缓蹲下身,用手探了探,从触感来判断地上有什么。 蓦地,他呼吸一窒。 那是一颗人头。 林笑猛地从地上弹开,心跳骤然加快,大口地喘着粗气。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努力压下自己颤抖的嗓音,喊出那个自己最不待见的人的名字。 “顾亦安……你在吗?” 没有回应。 也是,顾亦安凭什么进来救他? 刚才已是顺手,左不过顾亦安都是要出手的,可这次不一样。他平日里对顾亦安喊打喊杀,顾亦安又怎么会特意进来将他带出去? 林笑眸中的亮色黯淡了几分。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指望那个欺师灭祖的祸害来救他? 一只手骤不及防地抓住了林笑的后颈。 “谁?!” 林笑双眼猛地一缩,他几乎下意识地化掌成刃,向身后劈去。 身后之人不着痕迹的躲开了这一掌,随即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怎么,刚才不是还叫我吗?这会儿便不认识了?” 此话一出,林笑悬着的心不知为何就突然放下了。 他意外的没有争辩,默默吃了这个哑巴亏。 一阵疾风突如其来,将黑雾吹散,露出藏在下面的地貌来。 林笑环顾四周,惊诧道:“这不是北冥山吗?” 顾亦安的神情变得愈发严肃,一双清眸中少见的多了些冷意,“别乱跑,出去等我。” 顾亦安在想些什么?他怎么能有办法出去?! 林笑还未张口反驳,就见顾亦安手指一点,一股力道猛地将他向后吸去。 “等一……” 林笑还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没了踪影。 简淮明白,刚才顾亦安在地上画的阵法,就是用来接林笑出去的。只是这噬灵镜不破,出口就不会开,需得有人破开才行。 于是他把自己留在了这里。 简淮心中深思,看来自己竟真是猜错了,顾亦安对他这个师侄,还算不错。 思索间,北冥殿门口的灯笼骤然亮起,只见一个人影从远处的雾中逐渐清晰可循。 那是三年前的顾亦安。此刻,他一身白袍,容貌略显稚嫩。 看来这是顾亦安的心魔了。 简淮正大光明地打量着幻境里的那个,又同自己身旁这个做对比。他发现略微稚嫩的那个顾亦安虽然沉稳,可神态却完全一副少年心性。而自己身旁这个人,虽然轻佻了些,可眼神里有时会透出一种没来由的疲倦。 不过短短几年罢了,顾亦安这是经历了什么?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那红色的身影扫去。 刚刚消耗了顾亦安太多灵力,此刻他的神色略有些倦怠,提不起精神。看着从远处而来的自己,他甚至打了个哈欠。 一副无所谓爱谁谁的样子。 简淮:“……”这真的是顾亦安的心魔么? 他转头望去,就见那幻境中顾亦安的少年身姿愈发清晰起来。他记得林霁说自己穿白袍总是显得一股肃杀之气,可眼下顾亦安穿了白的,倒是平添了几分温润。 顾亦安缓缓走到殿前,扣了扣门上的铁环,轻声道:“师父,徒儿来了。” 朱红色有些暗淡的门从中间开了一条缝,可就是并未见开门的人。顾亦安对此不以为意,推门走了进去。 殿内,一个头发苍白的老者盘腿而坐,听见顾亦安进门的动静,他的眉眼才难得动了动,一抹长者独有的慈爱从眼中闪过。 简淮从未想过顾亦安的师父竟是这般模样。 “你来了。”林荆开口,气息微弱。 “是。” 还未等林荆开口说第二句,顾亦安的眼泪倏地掉了下来。 简淮一愣。 林荆艰难地抬起手,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像是耗费了所有的力气一般,似是过了很久,那颤巍巍的手才落在了顾亦安的头上,十分轻柔地理着他的发丝。 顾亦安怔怔地看着对面之人,视线所及之处已然模糊不清,只剩下斑驳的色块。他的肩头微微抖动着,声音克制:“师父,您要走了吗?” “别哭,孩子。”老魔修温和的笑了笑,“若是将生死之事看开,你的修为也能更进一步。”他喃喃自语,“可惜我看不到你们独挡一面那天了……” 他说罢,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了顿。看着自己面前哭得不成样子的孩子,愈发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可他时间不多,有件事,他还要同这个孩子讲。 “你虽并非我亲生,我却也将你与清风清雨一视同仁。你也知道,从小我教授与你们的,都并非是魔修的内功……” 顾亦安紧咬自己的嘴唇,把脸埋的很低,不声不响,任由泪水滑落到地上。 “因为魔修内功杀孽太重,对自己的身心也有一定损害,所以我才教你们三人正常的道法。” 林荆说罢,突然咳血不止。 “师父!”顾亦安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林荆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随后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师父想问你一句,你愿意修魔吗?” 顾亦安听到这话,哭到发抖的身子颤栗了一下,他抬头,纤长的羽睫上还挂着泪,茫然无措的看着他师父。 “我一去,各方势力和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门派必回卷土重来……” “可这回,我自私了一次,魔修功法害人害己,我实不忍心看着自己骨肉重蹈覆辙……” “于是,我想来问问你的意思。若是你愿意,我便将这身功法传与你,助你修为大成。你不愿,也没关系,希望你能原谅……一个父亲的自私。” 顾亦安此刻就算是再笨,也明白自己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让自己来继承他一身修为,来庇护师兄和师姐。 他知道修魔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若是应了师父这个请求,从今往后,每一个夜里都会有成千上万个死于非命的亡灵来向他喊冤啼哭。不仅如此,他的心智也会被杀孽逐渐侵染,变得麻木不仁。 他才不过十七岁,林荆深厚的修为若是渡给了他,年轻的身体必会遭到刮骨撕肉般的反噬。 因此,他活不到三十岁。 一阵钻心的寒意顺着他的脚底蔓延上了骨髓,顾亦安只觉得周身麻木,似是要将他冻僵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就像师父捡他回去的那个冬天,一样冷。 良久,他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好啊。” 他早该知道有此一天。 世上的东西,从来都是要靠交换得来的。 顾亦安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比如说要挨一顿毒打才能从换半个发霉的馒头,要拿整整一筐树上的果子才能换一块满是漏洞的破布,以免被冻死在街上。 后来他被师父带回了山上,从此顾亦安有了一个家,还有一群爱他,疼他的家人。 于是他经常想,这样好的生活,要他用什么东西来换呢? 可上山的年岁太长,长到他忘了自己与这里是格格不入的。他忘了这样好的生活自己是不配拥有的,他忘了—— 有些东西是注定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是他的余生,都将在杀戮和反噬中,一点一点消亡殆尽。 顾亦安此刻宛如沉溺于美梦不愿苏醒的人,刚睁眼就瞧见一场大火烧断了房梁。 可那又如何? 心智受损也好,无尽痛苦也罢,师父一家就是在那个冷风砭骨的寒冬,唯一向他伸出的手。 这是他顾亦安欠人家的,理应奉还。 “是我对不住你……”林荆长叹一声,缓缓阖上了眼睛。 光晕在他身旁绽开,他朝顾亦安眉心轻轻一点,这光便如同丝线一般沿着轨迹缠绕在顾亦安身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顾亦安身上的光愈发强烈,同时,林荆的身形变得及其黯淡。 他大限已至。 那宛若丝状的灵力已没了源头。林荆的身体逐渐消散,伴随着光晕弥漫于空气中,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叮嘱。 “那以后,请你替我,护着他们了。” 尘埃落定,偌大的殿内,仅剩下顾亦安一个人了。 空荡荡的前殿,此刻安静的有些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