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淮只得不情不愿的跟随顾亦安向前走着。 他环顾四周,不同于寻常门派,坐落于整齐的地势。这里靠山而成,路径蜿蜒崎岖,身旁除了已经修筑好的宫殿外,便只有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枝桠。 顾亦安步履轻盈,可速度却不快,恍若散步一般,半分也没将刚才那名弟子的焦急放在心里。 像个温文尔雅的小公子。 简淮跟着他走了许久,若非自己知道顾亦安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魔修,此刻怕是被他的外表骗了。 一路上,他又试了很多种方法,现在他确信,顾亦安的确看不见他。 蓦地,一阵劲风扫过,简淮下意识抬眼,发现前方的顾亦安猛地后退半步,身形一转,只见一枚银钉刺破空气,擦着顾亦安的脸颊划过,直奔身后的他而来。 修行者的目力随着修为的增加而变强。更何况简淮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掌门之位,他的目力可见一斑。 在他眼中,那一刻的动作被逐渐放慢,他甚至能看清银钉划过后,顾亦安白皙的脸上留下的那道极为明显的血痕。 那银钉没击中目标,便撕破空气,直奔他而来。 恍惚间,他忘了自己并非实体,本能的抬起手,想打掉这枚银钉。 “砰——”一声闷响传来,只见那钉子穿过简淮,死死地钉在后面的树干上。 他短暂恍了神,似乎还不适应这种状况。就在他怔住之时,电光火石间,一少年从旁边的树丛中窜出,右手持剑,直奔顾亦安眉心! 简淮瞬间回神,见顾亦安轻微后仰,左手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剑锋,脚下一踏,身姿行云流水般,下一刻就到了少年面前。 他右手成掌,用巧劲劈在少年持剑的手腕关节处,致使剑柄脱离手心,少年见势不好,想要前趋夺剑,却发现顾亦安的左手早已拦在他的喉咙处。 尘埃落定,啪的一声,剑摔在地上。 顾亦安缓缓放下左手,轻笑一声道:“长进不少,林笑。” 名唤作林笑的少年站在他对面,目眦欲裂,一字一句都似牙缝里咬出来一般,“顾亦安,你究竟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凭什么师父师伯只听你的一面之词?” 顾亦安压根没理,想要绕过他,继续向前走。谁知林笑却不依不饶,后退几步继续挡住他的去路。 他只好停下,一脸无奈的神情简淮尽收眼底,好像这魔修早就对林笑的做法习以为常。 顾亦安认命般叹了叹气,双手环抱在胸前,“你师父怎么不多关你两天,好叫我讨个清净。” 林笑眼眶微红,垂在两侧的双手因为愤怒而紧握,顾亦安话音刚落,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瞪着顾亦安,不可置信道:“清净?你怕是要把这整个北冥山的人杀光了才算清净吧?!” “顾亦安!你是敢做不敢认吧?你敢去前殿向掌门起誓,从未伤过师祖一分一毫吗?!你敢告诉我师父,你是因为觊觎师祖的修为,将其身形尽毁的吗?!”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越来越沙哑,几乎接近嘶吼。 “你敢说,我亲眼看到你毁了师祖的元神,是假的吗?!” 周遭一片沉静。可能是他喊的声音太大了,一停下来,倒显得附近死寂一般,叶落可闻。 简淮啧了一声,这孩子莫不是快要被顾亦安灭口了。从刚才的打斗来看,这个叫林笑的孩子灵力大约用了七成,而顾亦安实力难测,估摸着一成都没用。 他没同自己师门撕破脸皮,想必是要隐瞒此事。可能过不了几天,这孩子就会因为一些「意外」身陨。 顾亦安想让这个孩子命丧黄泉,易如反掌。 良久,顾亦安的声音传来。 “不敢。”两个字,之前林笑所说的,确是认下了。他轻笑一声,声调带着些许清润,像是没把林笑放在心上。 “是我干的,你又能如何?” 简淮一怔。据他所知,顾亦安的师父把他捡回来养大不说,还对他视如己出。顾亦安承认的如此之快,丝毫没看出悔过之意。果真如传言那般—— 没有良心。 一旁的林笑明显是噎住了。他已经想了很多顾亦安不认账该如何反驳他的话,可顾亦安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认了,倒叫他哑口无言,憋了半天只气急败坏说出来个「你」字。 顾亦安视若无睹的离开,轻飘飘留下一句——“若是下次想杀我,就去外边,别伤了旁人。” “你装什么假好心!!”林笑青筋暴起,怒容满面,狠声道:“今天你不杀我,他日我必除了你这个祸害!” 顾亦安只不疾不徐地走着,沉默不语。 简淮也随之离去,与林笑擦肩而过时,他不禁回头,发现那孩子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二人又走了些许路程,直到一扇暗红色的门伫立在小路尽头,白色的梨花隐隐约约的覆盖了些许屋檐。 有些角落里的颜色磨损掉了,朱色的正门旁,只挂着个不起眼的木牌,上面篆刻的北冥殿三个字已经微朽,看起来有些年头。 听说是因为前掌门的夫人喜欢,所以门派建在了山里。 实则是因为人少,没钱。 看着北冥殿的木牌,简淮突然意识到,之前那次围剿,瑶仙的众长老就是从这里抓住的顾亦安。不过听参与的人说,去的时候北冥山除了顾亦安以外,连房子都没剩下。 什么叫连房子都没剩下?掌门搬家时还能把人落下把房子搬走? 净瞎胡扯。 简淮跟着顾亦安走入殿内,只见殿中站着一个黑衣男子,双手背在身后,严肃的气息如影随形,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年轻的样貌倒显得他有些故作老成。 男子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琉璃灯,正被供奉在案,十分金贵。用顾亦安师父的话来讲,要是它丢了,大家一起,组团离开人世。 简淮第一次接触到魔修的居所,七丈距离不算太近,他自己算着距离,也没紧跟顾亦安,随意在殿内走了走。 魔修不都以虐杀凡人为乐么?可这殿内没有血迹,没有死人,没有哭喊。反而有些许冷清,可怜。 顾亦安倒是驾轻就熟,随便找了个座位,一屁股坐下去,还打着哈欠,好像在谴责某人大中午叫他极其不合理。 林清风眉头上的「川」更重了。他看着顾亦安,半晌道:“你的脸怎么伤了?” 顾亦安含笑,随即摆了摆手,“无碍,划了一下罢了。” 简淮走了一会儿,又站回他身后,双手环抱胸前,一脸不屑。 编,接着编。 林清风走近,细瞧他脸上的伤口,确认无碍后,语气多了些许责怪,“平时让你好好修行,你偏不听。好好的脸上突然多了道口子,还学不会治愈术,丢不丢人。” 顾亦安只笑笑,没说话。 林清风眼底的关心不是假的,简淮看得出来。 他记得年少之时,顾亦安就恶名远扬。师兄林霁同自己说过,北冥山前任掌门林荆膝下三个孩子,两个亲生唤作清风清雨,顾亦安排老三,是七岁那年捡来的。 这么看来,殿中男子的身份不难猜。也难怪那个叫林笑的孩子说顾亦安给他们灌了迷魂汤,看来林清风并不知道顾亦安身上的修为都是自己亲爹的。 简淮冷哼一声。 林清风还以为是顾亦安自己修为不高连治愈术都学不会?笑话,魔修的功法只要有所小成,便是只管杀不管救,戾气深重,每晚不知几万冤魂索命呢! 有这样至阴至毒的功法与之相克,顾亦安这辈子都学不会治愈术! 简淮眼底尽是漠然,他倒是要看看,这魔修何时撕破这张虚伪的皮! 林清风瞧顾亦安这一提起修为就敷衍的神色,倒也没再多说什么,他转身,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你过来。” 顾亦安眉心微挑,听出这话的语气不对,便也没了插科打诨的心思,起身走了过去。那案上巨大的琉璃灯亮起,上方出现了别的画面。 那是一个估摸着十来岁的孩子,看着同林笑小了几岁。他身上的衣裳已是缝缝补补,衣角袖口等地方都褪了色,可他穿戴的却十分干净整齐。此刻,他正坐在房梁上补屋顶的漏洞。 那孩子转头,露出一张稚气未褪却淡然的面相,让人看不出情绪。画面上的信息不多,一闪而过后,琉璃灯便熄灭了。 如果有人能够看见简淮,那么他将会知道,简淮现在的表情非常精彩。 因为那画面上的孩子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简淮眉头紧锁,这法宝是何物,为何显现出他年幼的模样?他还没有将自己的疑惑全都在心里问个遍,林清风便开了口。 “这孩子,便是你的死劫。该怎么做,不用我说了吧?” 原来如此。 简淮垂了眉眼,拇指摩挲过下巴,细细地思索着。所谓死劫,便是日后命数将近之时,那起源的因。只要斩断这引出死劫的因,便无身陨的果。 不过此法窥探天机,于自身有损,早已不再用了,没想到这法宝居然在此处。 他嗤笑一声,顾亦安的死劫,可不就是自己?毕竟,自己处决他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这小东西算的还挺准。 简淮将目光重新聚在琉璃灯上。只是有一事他不解,这顾亦安既早已算出,自己是他的死劫,为何不称自己正年幼之时就杀了自己呢? 于自身有损和丧命,孰轻孰重,这魔修不可能想不明白。他看向自己对面的顾亦安,有些好奇他要怎么做。 “多谢师兄。”顾亦安低声道,神色如常,好像没什么能让他上心。 回去的一路上,简淮也没想明白。 顾亦安未免也太泰然自若了些,旁人得知了自己的死劫,怕不是要提着剑立刻杀过去。可这顾亦安自打从他师兄那回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甚至连走路的步调,都与来时一般无二。 若说这顾亦安不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怕是连简淮自己都不能信。且不说这魔修,这世上的人又何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可若说顾亦安极其看重生死之事,自己又怎能活到如今? 莫不是……有人在护着自己?简淮心中揣测,可自己年幼之时无权无势,又有谁会去护他?就算有,自己这么多年怎能一点线索都没发现? 他沉思许久,也许……这其中,确实还有隐情,关于顾亦安,也关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