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我去和虫神做交易的地点,”江拾星抬眸,眼中有暗芒闪过,“我需要知道那些仪式。” 他单手反扣在床沿,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指骨一下一下敲着一侧的木板。 那些事实,只剩下唯一一个验证的点。 “需要明天早上才能去。”阿伊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将剩余的草药研磨完。 屋外的大雾愈发浓烈,气温突然间下降了不少,仿佛一夜之间便切换了季节。 “好。”江拾星点头,他微微侧身靠在陆虔余怀中,左手小指在男人手心处打着圈,他神色莫名,却不再多说些什么。 无声的沉默在整个屋内蔓延开来,阿伊起身朝着门外走去,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却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昏暗的灯光下,江拾星被那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男人紧紧抱在怀中,两人仿佛无尽寒冬中相互依偎在一起取暖的旅人,在那一刻没有人能把他们分离开来。 他收回目光,将门带上走出了这个屋子。 江拾星看着人孤寂离去的背影,不知是不是身体里的母蛊对若水的情绪产生了共鸣,在某些瞬间他总会做出一些不符合自己行为的举动。 又或许是冥冥之中那所谓的虫神的指引。 一夜无梦。 他第二天一早是被外边传来的喧闹声吵醒的。 原本还在身侧的陆虔余早已消失不见,原本昨天被卢音暗器划破的伤口也好了大半。 江拾星坐起身,洗漱收拾好自己,将桌前摆放着的绸缎重新系到眼前之后,才朝着门外走去。 吊脚楼下是昨天在祭台处看到的那些族人,他们表情愤懑像是要将罪大恶极的逃犯捉拿归案一般,直勾勾的盯着门口的方向。 为首的驰闲仍是昨天那副模样,见江拾星出现,他抢先一步厉声开口质问,“你昨晚在哪?” 江拾星面上仍旧装出那副懵懂的模样,他双手朝前摸索着,同看不见路的盲人一般一点点扶着墙沿往下。 “出了什么事吗?”他声音极轻,像是被驰闲的话吓到了,看着有些畏畏缩缩的。 江拾星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狠戾,又很快消失不见。 黑色绸缎稍稍遮挡住了刺眼的光,前方是将要踏空的楼梯,他却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脚踩下去。 在即将跌倒的那一刻阿伊忽的出现将人扶住。 他看了看江拾星,很快明白了身侧人的用意。 “小心点。”阿伊将他扶稳站在一旁,目光顺着周围扫过,最终落在了最前边站着的驰闲身上。 若伊弯了弯眼眸,唇角勾起一副天真少年的模样,“怎么了,百虫节当天这么多人围在我家门口,有什么急事吗?” 尾音上扬,带着些许的笑意。 只有江拾星知道,身边的少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能把所有人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还不露出马脚,恐怕苗鄕寨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一个。 “昨天晚上有人看到这个人鬼鬼祟祟出现在百虫节祭台。”明明面前站着的江拾星还是那一成不变的温和样子,却莫名让他感觉背后发凉。 他强撑着一口气,将剩下的话说完,“我们到的时候,百虫节的祭台还有虫神大人的神像全都被动了手脚!” 此话一出,人群中一阵哗然。 苗鄕寨的族人议论纷纷,交谈的话语无一不是处置江拾星的方法。 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空中说出的法子却一个比一个狠毒。 昨天真正参与搜寻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的都是跟上前凑个热闹。 明明同样都是人,可这些所谓的同类却能毫无遮拦的说出逼迫他人致死的话,只要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他们从来都不觉得疼痛。 江拾星垂下眼睫,眼底的嘲讽转瞬即逝。 他只等着这群人说完,在处置他的方法出来时,江拾星才不紧不慢的出声,“昨天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我的?” 原本要说出惩戒的驰闲被江拾星的话语堵了一瞬,“昨,昨天晚上的时候,你出现在祭台前——” “就我一个人吗?” “不然呢!”驰闲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来了些许底气,“怎么,你这是承认了想着从轻发落?” 还不等他话说完便听到江拾星轻笑一声。 他拍了拍自己身旁想要出言反驳的阿伊,只是漫不经心的开了口,“那我想问我一个人是怎么到那边的?我一个看不见的人,还能自己飞到你口中的祭台精准的破坏不成?” 江拾星忽的话锋一转,原本轻柔的嗓音也带上了几分质问的语气,“还是你觉得阿翁爷爷老糊涂了记不清了,给我的诊断出了错?” 这一席话直接将驰闲的退路堵得死死的。 他要是承认否认自己说的话,诬陷的罪名就直接落实在了头上,如果他坚持江拾星是到了那边破坏祭台,就是在告诉在场所有人,他那死去的父亲,苗鄕寨里德高望重的阿翁就是个老糊涂。 此时的驰闲只得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不对,他昨天身边肯定有人!肯定是若伊你!你就是为了若水声音怀恨在心,所以才出此下策想要破坏百虫节的仪式!”驰闲早已急了眼,他指着若伊,却没注意到那人眼底的杀意。 “驰闲,你就算要泼脏水也要有个限度。”若伊冷冷开口,原本清泠的少年感早已被戾气取代,他朝着在场的所有人看去,一字一顿是压抑不住的恨意,“先扯江拾星,再扯我,最后还要拖上我阿姊。” 他嗤笑着,一步步上前,暗沉的眸子死死盯着驰闲,仿佛此时他就要将眼前的这个人渣千刀万剐。 “为了阿姊怀恨在心,你倒是说说,我为了什么怀恨在心?” “咔哒”一声轻响,驰闲手中拿着的棍子掉落在地,他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只感觉自己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相互撕扯一般。 记忆重重叠叠,他早已分不清那些出现在脑海之中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江拾星站在原地看着这场闹剧。 阿伊给整个苗鄕寨的人都下了蛊,而那蛊虫干扰了所有人的记忆,再加上他与若水身上的蛊毒,他们都以为当初若水那件事并没有发生。 或许该说,那些记忆早已被他们遗忘在脑后。 那些事情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同昨天吃了什么这样的寻常小事一样,隔了两三天就会被遗忘在脑海中,不再记起。 哪怕死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见驰闲这幅混沌的模样,江拾星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清。 “是谁,让你来陷害我的。” 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整个局势颠倒过来,变成对他们有利的一面。 人心本就经不起玩弄。 他指尖点了点,将那鬼菩萨的幻术施加在了驰闲身上。 驰闲很快开始恍惚起来,江拾星抬手在自己指根处摸了摸,心里默默倒数着。 “是卢音,是那个女人,他说只要我把神像被毁坏的的事情都推到你们身上再喊人来捉拿你们,我就是立了大功。” 在卢音名字出现的那一瞬间,江拾星目光霎时间变得冷冽,阴狠的气息出现在他身侧。 这是第三次了,卢音。 江拾星抿了抿嘴角,露出一抹骇人的弧度。 最开始的下蛊,到昨晚的偷袭,甚至现在还想利用苗鄕寨的这些个废物借刀杀人。 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面上不显,只是轻飘飘落下一句,“那天和阿伊在祭台撞见李庄偷东西也就算了,他本就不像是什么好人,可没想到阿翁爷爷的儿子居然也是这样。” “也不知道虫神大人在足虫节这天看到这出闹剧,会是什么心情。” 他说完便伸手扯了扯阿伊的衣角,让人扶着自己朝着房间内走去。 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原本围观的人群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立马倒戈像江拾星这一边,铺天盖地的指责朝着驰闲涌去。 “你还真是演的一出好戏。”江拾星拉开凳子坐下,将倒扣着的水杯翻转,给自己沏了杯茶,动作行云流水完全不像是刚刚从舆论中脱身的人。 “彼此。”阿伊也不和他装,很快收敛了情绪坐下。 江拾星瞥了他一眼,也不多言。他知道自己面前这个擅长伪装的少年心底还隐隐压着怒火。 等到屋外人群散去两人才带着带着东西朝着最开始阿伊和虫神交易的地点走去。 临行前江拾星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交代着需要陆虔余做的一些事情。 百虫节的祭典在傍晚五点开启,从现在开始计算,他们还剩下不到九个小时的时间。 上山一路崎岖,最终停留在的位置反而是他最开始接触到的,整个苗鄕寨的祠堂。 江拾星站在门边看着阿伊推开那朱红色的大门,他抬脚,跟在人身后进了院中。 燃起的香火相比较上一次还要更加的浓烈,台前的案桌上多了不上的香,大多都已燃烧殆尽,只剩下一两根还隐隐约约透着猩红。 这里才有人来过不久。 若伊毫不停顿的走上前,在那木质的墙壁隔板上敲了敲,沉闷的声响回荡在整个祠堂之中。 他手指一寸寸往下,探到某一块略微凹陷下去的墙板,忽的重重一推。 整个墙壁翻转,内里黑压压的一片,只有亮起的烛火照亮了那方寸之地。 他对着江拾星点了点头,从前边取下一只蜡烛,借着那香炉点燃后才朝着里边走去。 像是建立许久的地下室,细长的通道在人路过的一瞬亮起微弱的光,一直到那尽头处阿伊才停下,他咬破了拇指,将血液涂抹在那发黑的墙壁上。 墙壁发出轰然巨响,缓缓朝着两侧移动。 那被掩藏的秘密暴露在江拾星面前。 殿堂正中央处立着一尊铜像,比起祭台那边要精致不少,上边还渡了一层浅金色的石料。 铜像眉目狰狞,除去双目外,额间还有一只半睁着的眼睛。它目光下移,像是注视着前来祭拜的人们,只要付出应有的代价,就能从这里换取任何你需要的东西。 江拾星将蝴蝶刀拿出,小心翼翼注意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这个底下宫殿像是许久没有人来过,表层的的大理石地板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祭台的正中央处插着四根香。 神三鬼四。 江拾星了然,或许与苗鄕寨的人做出交易的并不是什么虫神,而且这个事情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阿姊在很小的时候和我说过虫神的故事。”阿伊倏的出声,他取下四炷香仿照着江拾星那天看到的动作参拜着。 那香火被插入铜像前的炉灰中。 他将整个苗鄕寨的过去缓缓道来。 最开始的时候,这一片还只是荒山野岭,连最基本的水源河流都没有。而当时苗鄕寨的人也没有擅长巫蛊之术这样的说辞。 什么天赋,其实全都是后天得到的。 那时发生了战乱,族中人流离失所死的死伤的伤,好不容易逃离到这,只以为自己到了绝境时却听到了虫神的声音。 虫神需要休养生息的栖息地,而人们需要安身之所,需要自保能力。 绝境逢生。 虫神将自己的血脉与苗鄕寨族人相融,这才有了能够养蛊召巫的能力,可好近不长,人的贪心总是日复一日。 他们逐渐开始不满足自己现在得到的,族中长者协商,他们一致决定对外扩去。 原本流离失所的人成了战乱的始作俑者。 他们打造了这座地下宫殿,将虫神像构建在此,想要永永远远将救他们与水深火热的虫神囚禁在地底。 直至降下天罚。 身上带着罪孽的人死在了灾害之中,他们开始忏悔,想要再去求助自己的神明,却再也听不到回应。 族中长者三步一叩首,拜到虫神面前,他祈求原谅族人,愿意一死换取后人的活路,不知定下了神明协议,从那之后苗鄕寨的人开始安分守己不再对外人侵略,而巫蛊之术也被一分为二。 而协议的第一条,便是不可对无辜之人使用蛊术。 那百虫节说是祭拜神明,但在江拾星看来却更像是赎罪。 可流传到至今,那些大多早已忘却祭典存在的意义。 在李庄买通他们的时候,这些人才会义无反顾的出手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若水头上。 他们到头来,还是忘了根本。 “你从没想过,这或许只是另一次的借刀杀人。”江拾星抬头,与那高大的神像对视上。 那第三只眼睛悲天悯人的神情,或许也只是在后悔自己曾经做的事。 它不该出手,不改救下那些贪得无厌的人。 “我知道。”阿伊背对着江拾星,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从始至终我都知道这件事。” “那是我们犯下的罪孽,本该偿还的东西,却一次次反悔。”他转过身,红色的烛火将他半边脸照亮。 眼前的少年像只无家可归的孤狼,躲在了神明的羽翼之下。 “哪怕它利用你阿姊进行了暗示。” “对。” 江拾星闭了闭眼,曾经的过往同流水一般浮现在眼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阿姊的死也是虫神一手造成的。” 还不等阿伊做出反应,下一秒殿堂前的虫神睁开了眼。 原本的慈悲目光变得可怖起来。 铜像的嘴角下拉着,看向江拾星的眼神如同看着死物一般。 “你说什么?!”阿伊猛地转身,他双目通红想要让江拾星解释清楚,却没注意到身后朝着自己挥来的砍刀。 电光火石之间银光闪过,刀刃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响。 江拾星一手握住蝴蝶刀正面对着那诡异的神像。 原本伫立在高台之上的铜像手中多了把巨大的长刀,那精致的神像出现在阿伊身后便要将他头颅砍下。 “终于按捺不住了?”江拾星后撤一步,蝴蝶刀的刀面一转,被他犯握着挡在身前。 从他第一次到祭台开始便觉察到了不对。 不管是留下的线索也好,祭拜的香薰也罢,全都太过显眼了。 所有人都在无形之中引导着他去发现那些虚假的事实,被杀害的少女,身上带着血海深仇的少年,还有那些违反了规则却安然无事的族人。 全都是这个所谓的虫神设下的圈套。 它想引起外来者的怜悯之心,没发现这些事就是平安度过,万一发现了,那便是这些人死有余辜,它仍旧会作为被爱戴的神明留在每个人的心中。 甚至以此为媒介寻找下一个能够给予他力量的种族。 阿伊早已愣在原地。 江拾星说出的话以及自己一直尊崇的神明要杀害自己这件事给予了他毁灭性的打击。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接踵而至,将他的打击的支离破碎。 虫神三只眼睛动也不动的盯着江拾星,仿佛要将他身上盯出一个窟窿来一般。 它再次抬起那刀刃,巨大的躯体朝前,混着黑雾的砍刀重重朝着江拾星劈去。 江拾星飞快俯下身,他长腿一扫迅速躲过那砍刀的攻击。 地面上被割裂处一道极其深的痕迹,周围的瓷砖甚至开始腐烂,很快化成了一堆稀烂的尘土。 江拾星挑衅的看着他,手中的蝴蝶刀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弧度,随即被狠狠刺在了那铜像的身躯之上。 那虫神暴怒,挥舞着刀刃便要再次朝着他杀来。 江拾星眼眸一暗,黑色瞳孔瞬间切换为深紫色,他唇角上扬露出一抹笑,在那刀柄落下时直接抬手接住。 紧接着便是往后一滚,原本还在面前人移到了身后。 他抬脚狠狠一踹,只将那神像踹到在地。 巨响声在人耳畔出现。 江拾星仿若未闻,抬手便拿过蝴蝶刀重重刺下。 惨叫声回荡在整个空荡的殿堂之中,四面开始发颤,桌上的祭品被抖落在地面上,杯盏酒盏全都碎裂成了几瓣,浑浊的液体顺着桌角往下流淌,滴落在地面之上,浮起了不少的灰层。 “你就这点本事?”江拾星嗤笑他眼尾泛红,杀意顺着人的动作不断涌出。 此刻的他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浑身浸染着无穷无尽的杀孽。 “你不会真觉得,你上的四炷香,是供奉给神明的吧?”深紫的双眸朝着若伊的方向看去。 周围的震动在那神像倒下的一刹那静止。 江拾星身上的还穿着苗鄕寨的服饰,银铃相互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他朝着阿伊的方向迈去,身上的戾气越发狠裂,只消一眼便能让人战栗不已。 “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他是帮助你们没错,可就像你说的,贪心不足。” “人心尚且如此,更何谈妖魔鬼怪?” 江拾星看着眼前早已迷惘的少年,抬手在人腕间便落下一刀。 若伊这才恢复了些许的清明。 他抬眸看向江拾星,像是迷了路的羔羊,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是被欺骗后的愤怒,还是哀大莫过于心死? 都不是。 若伊只觉得着自己仿佛置身于海底之中,好不容易遇见了可以救下自己的浮木却被告知那内里是腐烂的。 他彻底没了最后一丝的救赎。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泪顺着眼角滑下,“明明让它杀了我,明不知道这一切才是最好的结局,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啊!” “那你阿姊呢?”江拾星抬手将面上沾染的血迹抹去,“所以你就觉得你阿姊就应该白白死去,让她在天上看着自己的弟弟颓废,然后被凶手杀害?” “那你还真是废物。” 落下的话语掷地有声。 可阿伊早已迷失在了这错综复杂满盘算计的迷局之中,想要爬出却一次次被迫滑下。 他怔愣着,嘴张张合合几次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顷刻间他瞳孔骤缩,猛地将江拾星往前一推,那沾染着鬼气的刀刃直直朝着两人的方向砍来。 江拾星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面,再抬头时看到的却是躺在血泊之中的少年。 “若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