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她后腰的手微微收紧几分。
裴惊絮略略慌乱地避开男人的视线,低声道:“那就劳烦先生忍一忍……”
头顶上传来男人闷沉的笑意,他垂头,含住她的耳垂:“阿絮,帮我。”
……
裴惊絮觉得,容谏雪在任何方面都会无条件地宽容偏向她。
但独独在这件事上,是绝不可能让自己吃亏的主儿!
才继承皇位不久,加上操办婚仪之事,容谏雪这几日忍得辛苦。
如今终于得了空见到她,才说了一两句话,便再没忍住。
他没敢动她,甚至没有出声催促。
所有的节奏都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只是她实在恶劣。
容谏雪微微蹙眉,将她抱入怀中,嗓音低哑晦涩:“裴惊絮,要还的……”
——这几个月总会过去的。
裴惊絮却全然不在意,恶劣得让男人身体发颤。
“还债那是三个月之后的裴惊絮要面对的了,又不是现在的裴惊絮。”
她坏道理一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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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婚仪即便举办得仓促,但规模与盛况,也是自古以来难以比拟的。
按说天子驾崩不久,这般盛大的婚仪应当会被世人诟病才是。
但谁让如今举办婚仪的两位,是当初军队压境,救下整个京城的陛下与皇后呢!
百姓们各个喜笑颜开,家家户户竞相告知。
裴惊絮看着那万人空巷的场面,难得紧张地紧了紧手中的团扇。
婚仪盛况空前,但裴惊絮需要走的流程少之又少,大多时候都只需要坐在轿辇中,安安稳稳地等着就好。
即便是这样,容谏雪也担心她会不舒服,轿辇上的垫子盖了一条又一条,生怕她有半分不适。
容氏夫妇并未来参加婚仪。
在更早的时候,容谏雪便让江晦将两人送出了京城,在京郊外的宅子里安了家。
至于容玄舟,毕竟是一国将军,仍是云岚朝臣,容谏雪便没再多说什么。
拜堂之时,放在高堂上的,是天子的那柄贴身佩剑,以及裴惊絮父亲的牌位。
“一拜天地——”
二人面向门外,天地广阔,河清海晏。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容谏雪牵着他的那段红绸,带着她微微欠身。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而站。
裴惊絮听说,夫妻对拜时,妻子要比夫君的头多低一些,意味着妻子愿追随夫君,恩爱不移。
裴惊絮觉得这话别扭,但她不介意向容谏雪多低一些。
——她真的很感谢他。
可当她才堪堪俯下几分,一只手伸出,托住了她的额头。
贵重的凤冠叮当作响,她听到了更低处,男人低沉平静的声音。
“裴惊絮,你往前看就好。”
“我做追随的那个。”
信徒躬身,昭示着自己全部的忠诚。
“礼成——”
一瞬间,周围鞭炮齐鸣,恭贺不绝。
……
因着容谏雪还未真正地继承皇位,二人的婚事是在容谏雪的新宅中举办的。
裴惊絮坐在洞房的床榻之上,有些不舒服地揉了揉脖子。
红药溜进房间,小声道:“姑娘,公子……陛下说了,您怀着身子,凤冠跟婚服都太重了,回房后取下来就好。”
如获大赦。
裴惊絮急忙让红药帮她将这一头的繁重拆了个干净,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轻了三斤。
“姑娘,您还没吃东西呢吧?陛下给您准备了宵夜,是从四美斋来的,您先垫垫肚子,殿下他在跟裴少爷喝酒呢。”
裴惊絮闻言,无奈地笑笑:“裴怀风还是小孩子吗?容谏雪就由着他胡闹?”
“今日姑娘成婚,裴少爷高兴得很呢,您是没看见,当时拜天地时,少爷眼都红了,都掉金豆子了。”
裴惊絮眉眼柔和了几分。
算了,随他们去吧。
“夜宵呢?我要吃些,今日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饿死了。”
“在这儿在这儿,陛下给姑娘剥好了虾壳。”
……
正院,宾客满座,酒香喧嚣。
裴怀风与容谏雪坐在一处,一个劲儿地给容谏雪灌酒。
一旁的宾客臣子见了,也没一个敢上前去阻挠。
——这这这,一个是陛下,一个是皇后亲弟弟,他们谁都不敢帮啊!
桌案前,裴怀风醉眼迷蒙,眯着眼看向面前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男人:“你、你怎么不醉啊?”
容谏雪没回答他这个问题,眉骨微微上扬:“想问我什么?”
灌醉了他,不就是想套他话吗?
裴怀风打了个酒嗝,好在神智还算清晰:“你、你要对我阿姐好,知道吗……”
“不然我就带着我阿姐,还有我的侄儿远走高飞,再也不让你见到她了!”
容谏雪抿了口酒,微微颔首:“这是我本应做到的。”
裴怀风眯眯眼:“容谏雪,你知不知道,阿姐她其实过得很艰难的……”
“我前几日做梦,梦、梦到有一个自称什么、什么‘系统’的东西,自说自话,说可以帮我实现任何愿望,得到所有人的爱。”
裴怀风嗤笑:“可我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爱。”
“我只要爱阿姐,就会觉得安心。”
所以他想也没想,回绝了它。
容谏雪的指骨轻叩桌案,听到裴怀风这近乎“天马行空”的“风言风语”,一语不发。
“容谏雪,你跟我说实话,”裴怀风清了清神台,认真看他,“若、若是阿姐也没办法射杀白疏桐那个妖女,你有办法挽救京城吗?你有办法救下京城所有百姓吗?”
那时,他不急不缓,似乎认定了她会赢下这场战局。
容谏雪眸光清冷平静,不见半分醉意:“你知道白氏之所以几次转危为安,死里逃生,倚仗的是什么吗?”
裴怀风微微蹙眉,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是爱,”容谏雪声音平静,“是那些男人繁多却单薄的爱。”
裴怀风眉头紧皱,像是不明白容谏雪的话。
“所以,我任由她气急败坏,急功近利,浅薄又无知地拿下沈千帆,沈淮尘,容玄舟甚至天子。”
可那些“爱意”都太浅薄了。
浅薄到,甚至经不起任何考验。
“所以,即便阿絮最终没有想出杀掉白氏的真正办法,她用那些廉价的爱铸就的盔甲单薄可笑,”容谏雪眯了眯眼,“若我用全力强杀,也可以杀了她。”
“然后,我会将那些功绩,悉数加祝到她的身上。”
他偏要让她万众敬仰,声名赫赫。
裴怀风像是醒了酒。
他瞳孔稍稍缩紧,沉声问他:“你何时察觉到不对劲的?”
“容玄舟虽然愚蠢,但却没蠢到是非不辨,当那两个孩子哭诉时,他不分青红皂白便认定是阿絮的错,我便察觉到不对。”
裴怀风目光冷沉,看向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鬼怪:“所以,你明里暗里刺杀白疏桐不下百次,就是为了试探这些?”
容谏雪不置可否:“我需要调查她死里逃生的原因。”
更何况,多杀她几次,总不是什么坏事。
裴怀风深吸一口气,神情更冷:“容谏雪,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这些疯狂的想法都是错的,整个京城都要为你的自负陪葬。”
顿了顿,裴怀风拧眉看他:“所以,容谏雪,你是在用整个京城百姓的生死,来为阿姐博那些美名?”
容谏雪没有说话。
是默认。
裴怀风摇了摇头,看向容谏雪的眼神更加森然:“容谏雪,我怎么之前没发现,你这般疯狂偏执?”
容谏雪轻笑一声,下意识地摩挲着指腹:“这你应当去问你阿姐。”
墨瞳冷沉,像是野兽露出獠牙:“绳索在她手上。”
他心中藏着一头野兽。
他将自己驯化,又亲手将绳索交到了她的手上。
从此,他由她统治,掌控,定夺。
……
回到卧房时,已是深夜。
容谏雪行至床榻,却见她乖乖地给自己盖了被衾,酣然睡去。
男人的眉眼柔和几分。
他脱了衣袍,环住了她的腰腹。
裴惊絮睫毛动了动,声音黏腻:“容谏雪,你回来啦……”
他笑,吻上她的眉心。
“嗯,我也爱你。”
……
昔年,容谏雪在燃灯寺时曾向神佛祈祷。
“弟子欲见众生,祈求神佛垂青。”
神佛听到了他的祈求。
所以她来寻他。
途经千千山,万万水。
(正文完)
番外 日常:龙凤呈祥
如果时间能退回到三个月前,裴惊絮会对当时嚣张又挑衅的自己说一句:“真的会死的!”
三个月前的裴惊絮不需要“还债”,苦的是三个月后的她。
怀了孕,她像是拿到了一张“免死金牌”一般,“不知死活”地挑衅撩拨着容谏雪。
朝堂初稳,容谏雪在政事上颇为繁忙,但即便忙碌,处理公务时,也多是跟她待在一处。
新皇登基大典刚完毕不久,容谏雪便带着她入了紫禁城,开始管理朝政。
御书房中的折子一沓接着一沓。
裴惊絮小腹微挺,坐在一旁的软垫之上,托着下巴看着他批阅奏折。
——一如从前,两人在书房之中,他教授她算账一样。
裴惊絮抬眸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的角度,能够清晰地看到男人棱角分明的侧颜。
长睫低垂,男人墨瞳冷沉,视线随着那奏折上的字迹微动。
手中的白玉笔杆沾了红墨,用来批复奏折。
男人侧颜精致完美,纤长浓密的长睫如同鸦羽般轻颤,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禁欲矜贵。
盯得有些出神。
以至于裴惊絮也不清楚,面前的男人何时停了手中的笔杆。
“阿絮,”容谏雪嗓音低哑,沉沉开口,目光仍是放在那奏折上,“我会分心。”
裴惊絮闻言,微微挑眉,眼中带着几分恶劣。
修长滑腻的指骨触过男人的手背,又如长蛇一般,缓缓钻入他的手心。
“吧嗒——”
笔杆落在了桌案上,红墨洇透了面前的折子。
裴惊絮的语气带着几分“仗势欺人”:“陛下,阿絮连看看您都不行了吗……”
容谏雪微微阖眼,长睫微颤,再睁开眼时,眼中的晦暗压下半分。
她其实极少叫他“陛下”,他觉得这个称呼过于生疏了些,只让她喊他“君谋”。
但她叫“陛下”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几分挑拨的意味,最后的尾调微微上扬,勾着几分缱绻与轻软。
如同软绵绵的钩子,勾着他回头。
眼中染了几分隐忍的无奈:“阿絮,会过火。”
他提醒她。
——她的“免死金牌”,也只有三个月的期限。
但裴惊絮选择活在当下,对他的撩拨并未停止。
两只柔若无骨的手搭在了男人的肩头,裴惊絮杏眸如水,晃荡开涟漪:“夫君,你摸摸孩子,好像在踢阿絮呢……”
容谏雪眸光晦暗,由她带着,覆在她的小腹之上。
男人嗓音低哑:“阿絮,三个月的胎儿还不会胎动。”
裴惊絮:“……”
她以逗弄容谏雪为乐。
他与她分房而睡,有时候裴惊絮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隐忍,大发慈悲地提出要帮他,却被他抓住手腕,哑声回绝:“我只要全部,裴惊絮。”
他不肯就那么一点。
抓着那点情绪,欲落不落,比没有更加煎熬。
被男人抓住腕骨,透过指腹,裴惊絮感受到男人炽热的温度。
容谏雪眸光冷沉,看向她的眼神不见光亮。
“阿絮,还有半月。”
提心吊胆的人变成了裴惊絮。
她觉得自己前段时间玩得太开心了,有点忘乎所以了。
所以最后的半个月离容谏雪远远的,妄图躲过三个月后的“债”。
只可惜她好像想得太美好了。
那一日,容谏雪叫的太医来到她的寝殿,为她诊脉。
诊脉完毕,太医起身,朝她恭敬欠身:“皇后娘娘凤体康健,一切都好。”
顿了顿,太医轻声道:“呃,适当的……同房,对胎儿也有益处。”
裴惊絮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贿赂”一下这位太医,就听太医身后,容谏雪嗓音低沉沙哑:“红药,送太医退下吧。”
对上男人那双清俊隐晦的眸,裴惊絮不觉咽了口口水。
——债总是要还的。
那一日,寝殿的烛火熄得格外早。
江晦与红药特意屏退了守夜的下人,两人站在门外守着。
即便再压低声音,红药也听到了寝殿内传来的,低低的啜泣与求饶声。
“先生……孩子……”
“……这个借口,今夜无用……”
红药未经人事,哪里听到过这些?
脸红得不行,再小心翼翼地去看一旁的江侍卫。
只见江侍卫面色如常,脸色平静一片。
——果然,江侍卫一看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
房中晚上叫了两次水。
感谢太医口中的“适当同房”,裴惊絮逃过一难。
一转眼又过去半年。
过了小满,皇宫中的暑气便越来越盛。
裴怀风如今在京城做生意,常常去往其他国家,回京时便总是能带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回来。
他将那些新奇的小东西都放在一处,说是等孩子出生,将这些都送给他玩。
裴惊絮临盆那日,容谏雪站在门外,脸色凝重,眸光冷沉。
他下意识地摩挲指腹,修长的指骨微微泛白,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直到寝殿内,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
容谏雪如同卸了力一般,毫不犹豫地往寝殿内走去。
那奶娘抱着孩子出来,欣喜极了,还未来得及恭喜陛下,就见容谏雪都未看孩子一眼,掀开帘子去房中看裴惊絮。
怀孕时候,裴惊絮的补品用得正好,如今生完孩子,竟还有些精神。
汗水打湿了她的额角。
容谏雪上前,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抓着裴惊絮的手泛着冷意,不自觉地收紧,收紧。
裴惊絮轻易地感知到男人的无措。
微微抿唇,声音虚弱:“看到孩子没有呀?”
容谏雪嗓音低沉,却是帮她擦汗,一边擦一边哑声道:“你刚刚说想吃四美斋的糕点,我让江晦去买了。”
裴惊絮无奈笑笑:“容谏雪,我问你看没看到孩子?”
像是从刚刚的慌张中回过神来,容谏雪微微蹙眉,略略迟钝地摇了摇头:“我听到声音,就来看你了。”
身后,两个奶娘抱着孩子,欣喜地跪在两人面前:“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龙凤胎!龙凤呈祥!”
容谏雪这才反应过来,抬了抬手,让奶娘上前,抱给裴惊絮看。
裴惊絮眸光微晃,眼中噙泪。
她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皱巴巴的小脸儿,声音颤抖又虚弱:“我真厉害……”
容谏雪看了那两个孩子一眼,微微蹙眉:“好丑。”
在场众人:“……”
奶娘闻言,急忙笑道:“孩子刚生下来都是这样的,奴婢瞧着这小皇子眉眼间,与皇后娘娘十分相像呢!”
不等裴惊絮说些什么,容谏雪蹙眉反驳道:“他哪里比得上皇后漂亮?”
奶娘:“……”
嘴巴好毒。
裴惊絮笑得肚子疼。
话虽这么说,但裴惊絮看得出来,容谏雪是高兴的。
孩子降生当日,容谏雪与民同庆,免了云岚各城两成的税收。
皇子当即便封了东宫储君,公主赐了封号“瑶光”。
对于皇子才降生便封为太子的举动,朝中有臣子有些异议。
对于未来君王,云岚朝臣向来信奉立贤不立长,众臣以为,若是之后陛下有了别的皇子,其品性德行远高于这位长兄,太子之位自然应当是给次子的。
只是容谏雪当朝否了他们的论调。
他说,朕这一生,只会有这一个皇子。
——女子生产一次,便是过一次鬼门关。
他自然没有再娶妻的打算,也不会让阿絮再生孩子,所以,这只会是他唯一的皇子。
裴惊絮生产不久,裴怀风从他国快马加鞭回了京城。
看到那两个宝贝疙瘩时,手里的小玩意儿掉了一地。
哭笑不得:“阿姐,我这些东西只准备了一份啊。”
所以,作为舅舅的裴怀风又命人马不停蹄地寻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分给了两个孩子。
他叉着腰,心满意足:“玩吧玩吧,别说舅舅偏心,舅舅对男孩女孩,素来都是一视同仁的!”
说着,裴怀风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瑶光,带着瑶光荡秋千去了。
容玄舟来过一次。
被江晦拦在了寝殿外。
他并未强求什么,只是放下了一个木匣,让江晦代为转交,便转身离开了。
裴惊絮打开木匣,就看到木匣中赫然放着两只玉做的平安扣。
那两块翡翠的品质极好,不论是种水还是色泽,都是整个京城难寻的质量。
裴惊絮拿在手上摩挲着,还挺喜欢。
——你瞧,其实容玄舟知道什么是好的,那条劣质的翡翠手链,他自己心知肚明。
容玄舟送诞辰礼这事,容谏雪自然也知道了。
夜色如水,寝宫内,容谏雪脸色略略沉冷。
裴惊絮如实道:“我没给两个孩子,我是觉得品质不错,可以自己留着……把玩。”
平安扣嘛,就算是卖也能卖不少钱的。
容谏雪闻言,稍稍眯眼:“玩?”
裴惊絮点点头:“对,就是拿来玩玩。”
容谏雪轻笑一声,宽衣上前:“平安扣怎么玩,我来教阿絮。”
扣子上栓了漂亮的红绳。
两个。
裴惊絮哭得连声音都小了下去,没了力气。
太凉了。
再后来,裴惊絮让红药将那两个平安扣扔去了库房,再也不敢出现在容谏雪面前了。
又一年桃花满枝。
裴惊絮想,她好像还要跟容谏雪,过很多很多这样的春日。
那很好。
番外 容谏雪:落雪有声
她总是在哭。
自燃灯寺见她,便总是在哭。
哭她的夫君,哭我的兄弟。
我在燃灯寺修行,见过许多如她这样的人。
早时因失了先夫庇佑,痛不欲生,恨不能与之同去。
可过上半年,再来寺庙时,手挽新人,求着姻缘美满。
无论男女,皆是如此。
这并不是什么错处,只是既日后会与旁人长相厮守,那日哭得撕心裂肺,便到底有些物是人非的荒诞之感。
——实在没什么必要。
旁人说我六亲缘浅,可世间的法理与公道,又不是用亲缘说了算的。
凉薄一些,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那一日,她的眼泪砸在了我的手背。
滚烫的,炽热的,像是要灼伤我的皮肉,吞吃我的骨痂。
她说,帮帮阿絮。
我曾对师傅说,世间深处苦厄之人不知凡几,我救不过来。
那时,师傅笑着看我:“那你试着,去救你最想救的一个。”
我看到了她的眼泪。
我看到了她的苦厄。
我向她伸了手。
我说,辞了他,我来教。
容玄舟战死,按照云岚法例,她当服孝三年。
三年时间太久了。
沧海尚能桑田,更遑论人心呢?
可她却说什么,对他的爱,如我对神佛敬重般长远。
她说,她不会背叛夫君,一如我不会背叛神佛。
三年太长,谁说的准呢?
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我也没心思同一个死人争什么。
我曾怀疑过她的动机与心思,可她动了怒,与我隔开了距离。
她恭恭敬敬站在远处,朝我躬身行礼:“夫兄。”
我磨了磨后牙,嘴里咂摸着那两个字。
好一个“夫兄”。
与她“冷战”那几日,我曾去大理寺观摩寺丞的审讯手段。
纨绔子弟当街打马,撞死了躲闪不及的老妪,家中聋哑的孙女血书告到了大理寺。
口口声声说着“冤枉”的犯人,身上被鞭打得皮开肉绽,寺丞差人拿了盐水,泼在了犯人身上。
哭嚎与尖叫此起彼伏,他也再说不出一个冤枉。
签了认罪书,寺丞便躬身来问我:“少傅大人,犯人家里人在朝中有些势力,说想求条活路。”
我没说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寺丞会意,点了点头:“少卿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我与大理寺少卿陆鹤声算是友人。
他看着一副好说话的慈悲模样,实际上凉薄冷血得很。
那一日,陆鹤声问我:“怎么不高兴?”
我皱眉:“没有。”
“得了吧,一不高兴就来我大理寺看寺丞审犯人,容谏雪,没人说过你这个嗜好真的很变态吗?”
我将与她冷战之事,讲给陆鹤声,隐去了于她声名有碍的部分。
我问他:“这样,也算是审犯人吗?”
陆鹤声歪头看我,眼中是意味深长的探究与恶劣。
他说。
容谏雪,你完了。
我不欲再听他胡言乱语,拂袖离去。
她说她讨厌我。
沈千帆与沈淮尘明争暗斗,将难民囚禁一事,我更早时候便已知情。
我也不介意沈千帆设计,向她透露出消息,表明我能救他们。
那一晚,她来求我,求我救那些难民。
“裴惊絮,说,说不讨厌我。”
“不讨厌……容谏雪。”
我看到了她眼角堆积的泪。
那一瞬,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能讨厌我。
她不该讨厌我。
她应当向我伸手,她应当抓住我的衣袖,她应当将我视作救命稻草,她应当拽着我的衣角——
对我说,夫兄,阿絮只有您了。
……
——她是我的。
--
容玄舟回来那日,她又哭又笑,激动得手足无措。
那时,我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她的目光,不该看向旁人的。
陆鹤声知道这件事后,说着风凉话:“哎呀,人家名正言顺的夫君回来了,你这兄长该如何是好啊?”
我神色如常:“那就夺回来。”
我不介意白氏的居心,也不在意容玄舟的心思,我只要她看见我,只能看见我。
什么少年夫妻,什么青梅竹马。
签了和离书,便皆不作数。
她发现枕下那团布料时,慌张得如同受惊的兔。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颤抖又无措地攥起那团布料,眼神颤抖,想要逃离的模样。
可爱得很。
她转身撞见了我,却将那东西藏在身后,扯着嘴角如常叫我一声。
她说,是我的东西。
强装着镇定,想要粉饰太平。
怎么能粉饰太平呢?
她看不到我每晚攥着她的布料,看不到我手臂暴起的青筋,看不到我挣扎又清醒的思绪,看不到我的欢愉与苦痛。
怎么能粉饰太平呢?
“裴惊絮,”我笑着垂眸看她,“是我的。”
我要她看到我的卑劣与隐晦。
我要她纳下我的污浊与不堪。
我要她宽宥我的僭越与狂悖。
她这般仁慈。
应当救救我才对。
--
她逃了。
在我哄着她签下和离书后,在我与容氏分家之后,在我以为她当真也对我有半分爱慕之后。
她演得太好,以至于即便她逃走了,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恨她。
陆鹤声说,你逼得太紧了,应当给她些时间,让她考虑考虑。
我耐心的最大限度,是解决沈淮尘与沈千帆的那一个月。
待事情全部解决,我去了庐州,见到了她。
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会逃,她怎么敢逃?
因为她无牵无挂,因为她只在意她的弟弟,因为她从未想过与我长相厮守。
因为,她不爱我。
——这怎么行。
她应当爱我,她只能爱我。
哪怕是因为牵挂,哪怕是因为孩子。
我不介意父凭子贵,我会让她有牵挂的。
陆鹤声后来也曾问我,倘若她当真那般狠心,即便是有了孩子也不肯留在你身边,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答:“她还有裴怀风。”
如果孩子不够筹码,我会让裴怀风永远无法离开京城。
陆鹤声闻言,似乎先是愣了愣,随即笑骂一句:“容谏雪,你就是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
我是她的信徒。
我背弃了神佛。
她也应当背弃容玄舟才对。
所幸,她其实不够狠心。
她留在了我身边。
沈千帆攻城那日,她站在城楼最高处,长风猎猎,她笑着问我,容谏雪,你有多爱我?
我不明白什么是爱。
我将她软禁在新宅那段时日,容玄舟曾来见我。
他素来骄纵,那一日,却跪在我面前:“大哥,你放过她吧。”
“她已经因为我受过一次伤害了,难道大哥还想再伤害她一次吗?”
“大哥,放她走吧。”
我平静看他:“我与你不同。”
“有何不同!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追根结底,大哥你与我又有何不同!?”
我道:“我不会让她跑掉。”
容玄舟愣在了原地。
“容玄舟,我与你不同。”
“我不会如你一般优柔寡断。”
“她是我的,我就该不择手段将她留在我身边。”
陆鹤声说得对,我大概,真的是个疯子。
这是爱吗?
“神佛为证,我心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