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明在海上行走了些时日,紧赶慢赶,等到那一座群妖之山,海外魔州出现在眼前时,手里头的【假牝托举异体法】也有了几分心得。
‘这是取巧的法子。’
他也见过手里的那壶往生泉水,虽然珍贵玄妙,却不如寻常灵物般稳定,要么大人物是专门针对这法门赐下,要么是如九邱【坊晰妙露】般从天生地养的宝地中涌现而出,只是这往生泉水高贵得多而已,一定要计较起来,是一种走捷径的路子。
【玄妙大藏往生泉水】只要能炼进这分神异体,从此之后就有玄牝之妙晕染,可以呼应【假牝托举】,躲避劫难。
李曦明虽然还未炼成,心中已经有数:
‘这可不像【分神异体】本身的功效,分摊伤创,而是能将术法移走,关键时刻还可以救命,搭配上牝水神通或灵器更有妙处…除非有人一口气把我这分神异体打碎了, 【假牝托举】都可以一直使用。
虽然即便打碎了,再去换取一份【玄妙大藏往生泉水】从头炼制就是,可李曦明修行身外身这么多年,已经颇有些自知之明————哪天到了把【分神异体】打碎的地步,自己也很难有命在了。
不过翻来看去,李曦明总体还是极为满意的,他心中其实划得很明白:
【天乌并火】虽然为我所用,可到底是明煌出生入死夺来的东西,绛迁二神通是很快的,哪天有出息了,比我先一步紫府中期,或是成就了大真人, 【天乌并火】给他用也更合适。
既然如此,修持避灾躲劫、消弭法术的法门,反倒成了李曦明更倾向的选择,这【假牝托举异体法】到手,也增强了他的信心:
‘这术法有过描述,倘若有多几份往生泉水养育修行,可以拔高异体,修持一牝,效果更好。
他久久思量着,已经落在这表面看起来如同世外桃源的血海妖山之上,让山上的弟子引了路,见了平偃子。
这龙属的老忠仆一身魔光,修为已经到了极高的地步,虽然看上去刚刚修破了神通,精气不足,双眼却炯炯,显出颇有自信的味道。
李曦明这么一瞧,察觉出端倪来:
‘好魔头,竟然修了个『宝土』!’
『宝土』修士不多见,江南熟悉的也不过是个素免而已,李曦明仍记得他手头的魔胎,算算日子,要么失败陨落,要么也得新生了。
‘那可是【炁石魔胎】 ! ’
李曦明当时突破未久,不晓得【炁石魔胎】的厉害,如今见识广了,又修了外身,明白这【炁石魔胎】乃是『宣土』之宝,放在【分神异体妙卷】里也是上等的法身胚子!
‘便宜这素免了!’
他收了思绪,在这魔头身旁,已经有个和尚等着了,一身清光,皮肤细嫩,仿佛得道高修,面色沉静地坐在桌旁,思虑重重。
‘是个神通不浅的摩诃……’
李曦明一合手,心中有疑,嘴上客气道:
“阁下是……”
这和尚起了身,笑道:
“在下明孟,乃是明慧师兄,他在南北之争中受了重伤,至今法身未复,不敢外出,由我来替他!”
李曦明这才恍然,毫不客气地入了座,轻轻抬手,便有数样金器堆砌而出,一件破旧袈裟盖在上头,散发着灼灼的光彩。
李周巍与李曦明这么几年来可取得了不少战果,虽然一大部分释器不曾落在手里,堆在此处的却也值得一提了,更遑论广蝉那光彩闪闪的旧袈裟,明孟仔仔细细瞧了,叹道:
“魏王神通甚广!”
李曦明盯着他清点收获,摇头道:
“你师弟上次换给我们一道灵火,用的乌烟瘴气!我到如今还在处理!实在没意思,灵资好,灵物更好,只盼望道友手里能有些干净的货色。”
明慧给的绝对算多,可李曦明总要打压一两句,眼前这和尚也不怵,笑道:
“施主说得是!小僧也是有备而来。”
遂见他从袖口取出一卷来,垫了金绸,小心翼翼地捧在掌间,低声道:
“我莲花寺久据中原,有几分底蕴,这里头…有一封法门,是旧时魏宫中的,想必道友感兴趣。”
“此卷名为【功成行满述卷】,乃是当年魏国【收夷王】之旧卷。”
李曦明心中一动,灵识查看了,面上却皱了皱眉,道:
“不知是何等法门?据我所知,莲花寺并不算早,梁时入京的也没有善乐道…看这模样,没有什么古意,并不像是原本…倒像是拓过的…道友没诚意。”
明孟也知道拓过的版本实在不能取信他人,更有篡改关键法门的嫌疑,若不是师门给的就是这东西,他也不想拿出来多说,口中叹道
“道友有所不知……昔面梁时仙释辩法,梁帝偏帮一方,仙以六胜,各位大人都忿在心里,后来赵帝陨落,赵礼宗迎接释骨七相,第二年就是再辩仙释…”
此言一出,李曦明抬了眉,眼底暗暗几分轻蔑,口中道:
“看来这会儿该是释修赢了。”
明孟默默摇头,道:
“说来羞愧,本也是仙修连败了四场,辩到无人敢上,谁知……谁知……”
他尴尬道:
“台上多了两人,煮酒低眉看着,听说一人是落霞山上的真君亲传,叫魏阚,另一人是修越故宗主、真君亲传,叫年颢……”
“于是接下来不敢赢了,这东西的原本,当时输给了望姓冯家…”
李曦明皱了皱眉,勉强接受他这个理由,将此卷取到手中,看着那灿灿的金字,问道:
“是何等内容?”
明孟胸有成竹,笑道:
“收夷王是替魏帝驾车、执刀的人物,这一道【收夷行述秘法】,本就是观想魏帝穿行军阵所得之法,是传家的宝贝…魏王想必…有用处。”
李曦明这下知道对方把握是哪儿来的,皱眉不语,明孟却幽幽道:
“即使魏王用不上…这东西也是司徒家的家传之物…谁知道有什么用处呢?司徒霍在大宋麾下,想必对这东西也有几分心动。”
此言一出,李曦明瞳孔微微放大。
‘司徒霍?是收夷王一脉?他?
李曦明虽然听闻司徒家曾是关陇大族,可数代以来,关陇的世家可换了好几批!从来没想过司徒霍能和魏帝搭上边,眼下的震撼是实打实的,面上却笑道:
“他六亲不认,你要叫他认祖宗?”
明孟哈哈一笑,抚掌叫妙,只道:
“真人想必也知道,这些释器虽然珍贵,却无一完
整,我们释器也不如灵器用料珍贵,难抵上这样一道古代秘法,我是真心实意来的,一来希望魏王能多多照顾。我莲花寺的人物…二来…在真人的那枚铜盆上。”
“哦?”
李曦明不动声色,笑道:
“这铜盆虽然有几分释道的影子,却是灵器,可不是一两道秘法能换的。”
明孟面露难色,道:
“真人误会了。”
他只道:
“此盘来历悠久,虽然品质不高,出身却不凡,乃是【大至禅天参堰】所立【堰羊寺宫】的东西!”
李曦明知道【堰羊寺宫】,更从李周巍那里知道仙修口中的【参堰子】就是【大至禅天参堰】,被释修们捧得很高,心中有几分明晰:
‘参堰是今释之始,所以这铜盆……还是灵器!’
他沉吟着,明孟则正色道:
“空无道的创始人,不过是堰羊道统之下一籍籍无名之辈,这铜盆就是其灵器,虽然品质不佳,却有大因果,因此…空无道趋之若鹜!”
李曦明心中一明,疑道:
“道友真是好心!”
在他看来,明孟完全没有把这东西告诉他的必要,岂不是自讨苦吃?
听了他的话,明孟摇头:
“我并没有换取此物的意思,善乐道也并不想插手空无大欲之间,我只是提醒真人…大欲道已经暗暗瞒天过海,去向道友换取此物———此物一旦落入空无大欲,必然会给魏王营造一劲敌!”
李曦明神情一肃穆,沉默下来:
看来…他们的人就是找上过岭峰那一对师徒了!
他将和尚的话左右想了一遍,觉得利益与逻辑都有根脚,又去回忆诚铅的表情,倒也不觉得他像是资敌的人,更像是同样被蒙在鼓里,久久沉默之后,方才开了口:
“多谢提醒!”
明孟与明慧不同,并没有那样重的阿谀之心,见他有了答复,重重点头,起了身,微微一笑,法力一涌,那卷的字迹已然————显了形,李曦明上下扫了一眼,通读一遍,晦涩至极,皱起眉来,去看明孟。
这和尚双手合十,声音很是忠厚:
“论明阳,谁能胜过魏王?在这处使坏,小僧也是不要命了。”
李曦明点了点头,听着和尚道:
“我师兄受大羊山之命,驻守江岸,多有打扰了!小僧还有要命在身,告辞了!”
他干脆利落地离去,李曦明则收了东西,仔细思量了,把这铜盆藏好,心中渐渐有数:
‘也算了结了…把那几炉丹药炼罢,给两人送过去,我也应当闭关,专精些术法。
正准备下山,却发觉那平偃魔头等在殿前,含笑看着他,低声道:
“真人……大王手中事了结,有一句话,托真人带给魏王!”
李曦明心中霎时警惕起来,面上客气颔首:
“不知是哪位殿下?”
“白龙桃,备海龙王。”
“请讲!”
老魔头沉沉地盯了他一眼,道:
“魏王曾经答复过龙王,太祖为落霞所害,龙属是千
年故交,想必能辨是非———如今魏王已经是紫府中期,应循旧时诺言。”
李曦明直勾勾地盯着他,口中隐约发苦,问道:
“龙王这是什么意思?”
平偃行了一礼,道:
“等着魏王打到济水,龙王会亲自前来,与魏王商议此事,可盼望着魏王记住了,龙属虽然不曾插手南北,可对魏王————是有期盼的。”
这白金色道衣的真人久久凝视,沉声道:
“我自会带到。”
……
望月湖。
湖上的风轻轻飘荡着,急促的脚步声响彻各地,淡白色的烟气回荡在大殿之间,李绛宗急匆匆地从阶间下来,又一次拿起玉牌来,问道:
“命令传下去没有?各处的灯可都点起来了。”
眼前的少年身材雄壮,金眸灼灼,威严却又柔和,点头道:
“叔父不必担心,都已经问过了。”
李绛宗却显得有些焦虑,道:
“这次的祭祀,是百年以来头一次四脉齐聚,共尊宗庙之前,你大父亲自发了话,这事情容不得半点差池!”
李绛宗哪能不焦虑呢?他治家也好些年头了,祭祀从来都是重得不能再重的事,李周巍亲自把他叫上来,郑重其事的嘱咐这件事情————这可是头一次!
他再三检查了各个殿传来的消息,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换了衣服,插香拜了九拜,这才转去看李遂还,郑重其事地道:
“洲中就交给你了,我去内阵大殿里见魏王,等着我领旨回来!”
这少年只是点头,一如往常一般沉稳厚重,却让人放心,李绛宗则出了殿,急速到了内阵之中,发觉一向守在门口的老人此刻也不见了。
这让他更多了几分紧张,走到大殿之前,深深地吐了口气,拜道:
“晚辈绛宗请见!”
“嘎吱……”
殿门被开了条缝,烛火的香气扑灭而来,他隐约发觉一点点金光照耀在重重的阶梯之上,密密麻麻布在殿中的灯火受到铜镜反射,光彩烁烁,如同置身万千金光中。
“行制罢。”
这是老大人的声音。
李玄宣这是刚刚被请来此处,正端坐在殿门前,等到前来禀报的李绛宗离去了,离火倾泻而下,这才见到绛衣金眸的青年浮现在大殿之中,神色凝重。
李玄宣老眼之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他听了这祭祀的消息就有疑惑,可谓是心中怦然,眼下终于见了他,可谓是满意至极,长吁短叹:
‘都争气了……什么四脉百年齐聚的第一次祭祀……都是为了这乖孩子的青箓罢了!’
虽然庭州的人口已逾百万,可青箓实在贵重,李周巍与李绛迁都没有半点松懈,甚至都不敢前去日月同辉天地,早已借着【四脉齐聚,百年大礼】的名头,把整个望月湖都调动起来了。
而随着无数无形的金光飘荡而起,穿越而来,那放在案上的玄瓮也开始晃动,隐隐发出求饶声,立在侧旁的魏王表情没有一丝动摇,而是干脆利落的勾连神妙!
“嗡……”
无形的色彩一闪而过,求饶声赫然终止,拜在正中的李绛迁只觉得一阵耳鸣, 眼前仿佛炸开了一片白光,清亮亮的光彩汹涌而入,升阳府中清凉至极,白光涌
现!
神通『大离书』仿佛闻到了什么极具吸引力的天地至宝,疯狂躁动起来,修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爬升,李绛迁本就等着这一刻,立刻运转灵识,锁住神通!
神通顿时困顿在原地,可青霞般的法力还在前赴后继的汹涌而入,在神通之下凝结成浓厚的青霞,李绛迁却只觉得浑身冒出冷汗来。
李周巍当年凝结青霞,是借助了神通修满,进无可进的条件,可他身上明明有悬如空池般的神通,却不使青霞涌入,顿时左右交错,困顿起来。
李周巍早在一旁看着了,见他满面冷汗,微微变色,正要伸手。
正在此时,一股清凉之意涌起,符种本体及时一跃而出,滚滚的青霞顷刻凝聚,化为一符,飘落而下!
李绛迁长吁口气,冷汗顿消,可他来不及多想,脑海中暗沉沉的黑暗已然破开,浮现出道道赤色,赤金勾勒,色彩纷呈!
【贪罟玄离】!
此箓感应天阳,收拿命格,承天离夺取之道,行天阳普照之光,拔升天性,昭告光明,但凡性命感应交感之处,必生光辉,夺取本真!
李绛迁只觉得双眼沉沉,仿佛有火焰涌现其中,眼前暗而复明,有无限离光穿梭,久久不能言语,忍不住吭出口气来!
这一口气宛如离火风暴,将大殿中的所有灯光齐齐扑灭,一切黯淡下来,唯有他睁开的双眼金灿鲜红,极为明亮。
他有些颤抖的抬起头来,看向父亲:
“这青箓……竟然是性命感应、夺取他灵之大道!”
李周巍微微讶异,在滚滚离火中护住身后的李玄宣,听着李绛迁略带激动道:
“此中有天离夺取,天阳普照之道,种种离火灵物,一经服食,除了本身对晚辈的滋养,还会潜移默化地略微增加儿子的性命,正是所谓的拔升天性!”
“这【贪罟玄离】最重离火性命感应……本身是一道源源不断的感应源泉,还能夺取吞服他人性命,虽然不能修成自己的,却能暗暗用于自身修行…”
他这话让两个长辈面色齐齐一变,李绛迁却很快转了话锋:
“而这一箓气变化无穷,本身可以作为我性命感应的参考!用于修行性命的依凭!”
“这代表着儿子若是修行【南帝玄擭法】一类的法门,不但修行速度极为可怕,施展之时…也是双倍的性命进行感应!而只要儿子纳入了三府乃至于胸中火府,共计四府之物,皆在【贪罟玄离】感应之中……”
他缓缓抬起头,就第一时间就有了反应:
“最直接的体现……就在作为『大离书』感应性命结果的【南明心火】上!”
他重新抬起手来,那一道古朴且放着金色的离火重新盘旋而起,光彩却是原来的数倍,灼灼的闪烁在大殿之中,毁灭般的气息蔓延开来:
“原本这心火是感应我自己的性命,如今是我与【贪罟玄离】的性命,已经威能大涨,再加之将来容纳在四府之中的灵火,必然能更上一层楼!而随着我性命感应之术的精进,这些优势还会再被放大!”
李周巍听了这一阵,眼中灼灼,显然有不少想法,沉思了一瞬,李绛迁则思量道:
“一些捕风捉影,管束命格的小神妙,有利于测算与躲避谋算,在斗法和行事上颇有助益,却不甚重要…对性命的拔升太过奢侈,也不必说多少,仅仅有这对性命的感应…便已经是高的不能再高了!”
李周巍久久不语,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抬眉道:
“可别忘了…你还有两道命神通不曾炼成!”
李绛迁喜而点头,李周巍则沉声道:
“性命感应…你立刻去修行【南帝玄獲法】,一刻也不要缓了!”
李绛迁看了他的面色,收起喜色,李周巍则郑重地嘱咐道:
“在南北之争你出手之前,一定要将【南帝玄獲法】造诣提升到一定程度!才能解释你的【南明心火】为何威力如此之大!不至于让人平白疑惑起来…”
李绛迁微微变色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立刻点头,行了一礼,一刻也不耽搁,遁入日月同辉天地去了。
大殿之中顿时黯淡下来,只剩下东倒西歪的、在离火中支离破碎的灯架,李周巍将老人扶起,却见着李玄宣久久不言,显得有些震撼,抬眉苍声道:
“我看了这么多年,前辈晚辈的箓气我都晓得……常说与性格命数相干…”
“这一道……我看是最毒的。”
……
西海。
海水涛涛,光晕变化。
一片弱水兴起,飘摇而变,其中环抱着的一道小洲水光潋滟,风景秀美。
溟山亦叫凤麟洲,乃是旧时弱水妖魔盘踞所在,位处弱水之渊中,如今虽然大为衰弱,却仍有几分风光,哪怕是紫府修士,也没有把握能在此地随意驾风。
可就在这幽冥不见底的暗沉之所,却有一点青光灼灼,一道身影静静地立在太虚,一双碧眼幽静,浮现着冰冷。
‘死活不肯出来了…到底是背后真有人的,倒是敏锐。
可他的目光并无为难,反而有些危险的果决,手中的墨玉珠串滚动了两下,琢磨起来:
都等了这样久了,仍没有人来见我,善乐道要么是放弃它们了,要么…也腾不出手。
迟步梓唯一有些忌惮的,就是那个堇莲。
‘这家伙至少历练八世,又是仙修出身,仙释皆通,是少数几个极有本事的人物…性格又古怪,不宜与他斗起来…’
他神色波动了一瞬,脚底滚滚的雨云托举而起,清浊变化的青光环绕身躯,目光落在那笼罩洲间的大阵上:
『清夕雨』。
黑沉沉的云彩中隐约有宝鼎挪动之声,滚滚的青色光彩顿时飘然而落,越发浓烈,很快笼罩整片洲间,阵法上的光彩不断跳动,发出呲呲声。
见他毫不掩饰狼子野心,大阵之中一阵骚动,一片神通汹涌而起,如同水波汇聚,凝结变动,光彩涟涟:
『宿穷冬』!
这府水之光极为奇特,上涌而变化,裹挟着凛凛之寒气、巍巍之杀机,又有广袤之域涌现,将倾泻而下的细雨化解。隐隐有怒声:
“迟步梓! ”
“你神通高强,我等不能及,多退一步,你要什么府水灵物、灵资尽管开口!何必一定要取我族裔性命!”
青衣男子的面色没有一丝波动,而是轻轻翻手,将那串墨玉般的珠子显露出来,一片片清光立刻化为鹅毛大雪,夹杂在风雨之间,轰然落下!
“咚!”
天色光暗交织,大雪却越来越浓厚,两人的神通不断交叠,府水之光却被渌水硬生生顶回阵里,青衣男子闲庭信步般漫步在空中,淡淡地道:
“『合黎渊』, 『宿穷冬』,两道都来了……你凤麟洲道统完整…应该不止这两道罢?”
他眉头一挑,道:
“我倒想见一见『朝寒雨』。”
下方的府水不断躁动,却无法阻止滚滚的青雨落在阵法上,接连数十日,哪怕阵法再厉害,终究出现了大片的涟漪。
正在此时太虚隐隐约约有响动,一和尚踏步而出,神色凝重,手中的黄伞赫然张开,悬浮而起,将诸多渌水————抵挡,他双手合十,沉色道:
“大人手下留情!”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激荡起一片昏沉的弱水,正是赶来的明孟!
青衣真人抬了抬眉,笑着看他:
“堇莲自个不来,不知派了个什么货色。”
明孟并不生怒,两手一合,恭声道:
“在下莲花寺明孟,尊师命前来为大真人解缘。”
迟步梓笑起来,淡淡地道:
“你们释修倒是好笑,自个动了贪心,要收人夺宝,就说有缘,于是无故出手,今个儿遭了他人觊觎,倒是懂得说解缘,感情正反好坏的都让你们说了去。”
他神色随意,摊手道:
“这底下的府水妖物与我有缘,你们喜欢成全缘法,就把让给我好了,我不为难你,我只要那只小的,不要老的……老东西留给你师尊当坐骑罢!”
迟步梓向来牙尖嘴利,明孟听了这一阵话,面色难堪起来,道:
“明孟奉命而来,愿取出一味洞元献上。”
天空中一片寂静,回答他的只有砰然而下的大雨。
明孟一阵低沉,咬牙抬眉道:
“两味!”
眼见天空中的青衣身影仿佛不曾听到一般矗立着,明孟面色一阵青白变化,手中的散发出更强烈的光辉,口中则沉声道:
“大真人可想好了,我三人背靠阵法而立,打又岂能轻易突破,师尊已经练成八世,大真人休要得寸进尺!”
“哦?”
天空中的渌水越来越浓烈,隐隐约约传来迟步梓阴沉的声音:
“你当我是阉割道统的『上仪』?还是位格孱弱的『寒炁』? 『渌水』之盛,唯有郭神通的『并火』能压一头,你以为你是卫悬因?敢在我面前说这话…”
仅仅是一念之间,天空中落下的碧雨变得可怕起来,明孟手中的伞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他心中震怖:
‘好可怕的道行…他迈过参紫太早了!’
明孟不是没有听过迟步梓的名声,江南这么多年来天才辈出,迟步梓的修行速度虽然恐怖,在这些天才之中也只能排个中上…可若是要计较起修道的天资,以迈过参紫的速度来看…这人绝对是可以排在前三的!
紫府修士一旦迈过参紫,神通大涨,与天地交辉更加密切,更何况『渌水』还有两道命神通!如今迟步梓的道行…更加恐怖了!
更加让他惊悚的是这沉沉落下的渌水…竟然多出了一份别样的意味,让他身上的神妙被不断打落,华光发出支离破碎的声响…
‘这是什么?神通?术法?’
他来不及多想,天空中的铜鼎赫然从天而落!
“轰隆!”
预想的重击并未到来,天地中的所有雨点瞬间凝固,滚滚的神妙在半空中攀爬破碎,化为清光飘落,迟步梓终于直起身来,面上的笑容淡了。
西边的天空中正有无数华光升起,如长阶般的黄金赫然铺开,种种妙法浮屠随处可见,彩池涟漪,宁静祥和,檀香滚滚,如同牛奶般倾泻而下,铺洒在广阔的天际。
明孟眼中浮现出喜色:
“师尊!”
一和尚正立在无尽长阶之上,身材中等,皮肤白皙,简单披了半透明的禅衣,面容圣洁,静静的盯着迟步梓,瞳孔中有莲花交叠,不断绽放。
‘八世摩诃,堇莲!’
当今天地,一旦达到九世,摩诃大都会前往【栴檀林】,为法相做准备,不再行走世间,而八世————几乎是常见的摩诃在人间出手的最高极限!
对标的正是神通圆满!
他眼中的莲花开谢,浮现出种种幻象,穿越而来,将天地中的所有雨水冲开,下一刻就要落在这大真人身上,可随之升起的是滚滚的沉厚之光,浊如墨水,将青衣男子笼罩在内。
明明近在眼前,两人之间却像隔着万里之遥,露水与充斥天地的华光不断对碰,化为青金二色,迟步梓眯起眼来,心中突然浮现出个莫名的念头来。
‘好欠打杀的人物,奇怪…竟然有人这么让人牙痒痒。
所有色彩汇聚降沉,明孟心中没有什么欣喜,反而是有些苦涩的沉沉一叹,默默的站在原地,面上满是忧虑。
果然听着天空中梵音滚滚,那和尚圣洁的面孔上浮现出点点怜悯,唇齿微张:
“迟步梓…家里没个活口的…既然给龙当了狗,舔你的龙尾巴好了,也敢来惹你爷爷?”
‘我就知道!
梵音穿越天际而来,那阵里的两个紫府都呆立原地,明孟则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去看那碧眼鬼的面孔。
‘世尊在上…您老人家释了耻,我们可没有…您…您收着点罢!
迟步梓向来是云淡风轻,头一次被这一句话震在原地,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在他圣洁的面孔上扫了扫,摇头道:
“原来善乐道是这样修的。”
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命神通立刻席卷身躯,斩断气机,并不与眼前之人对视,而是淡淡地道:
“堇莲,把【府邸沉御玄鳞】交给我,我不杀你门人。’
天空之中一片寂静隐约传来震动之声,眼前的和尚已然幻化出顶天立地的法身,喜乐之面横跨天际,梵音震动,光彩浓厚,照耀弱水!
“迟……狗!”
迟步梓听着这话,只觉得心肺翻滚,一片灼热,眯眼抬手,亦发了狠!
‘我倒要试试你这蠢贱货色的本事!’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 灵宝(2+1/2) (潜龙勿用黄金盟加更9/113)
南海,曲巳山。
风云在山巅涌动变化,赤台光焰冲天,金纹滚动,重重铜灯之下是巨大的玄炉,压抑在其中的火焰变化升腾,色彩交叠之间,竟然荡漾出七彩之色。
在玄炉一旁,一身天蓝色道袍的真人面色略有些苍白,一身神通已经荡漾到极致,勉力控制着其中的光彩,可哪怕他已经用尽了全力,火焰仍然时不时从炉中窜出,让他侧过头去。
正是曲巳山的主事人、紫府中期的廖落真人。
而在这铜殿之上,简单披了件袍衣的俊美男子正倚靠着主位饮酒,那双眼睛在器炉上随意地扫了,将手里的金杯一放,转过头去看另一边。
见女子正拜倒在地,手里捧着玉符,等候他问话,却迟迟没有声音下来,唯见着谛琰起了身,凭空取出一信来。
他轻轻一抖,将信展开了,仅仅是一眼,叫他眼中的神情凌厉了许多,松手便让着信散作云烟,转头来看。
他那双乌金色的、仿佛是铜打的眸子牢牢地盯着炉中跳动的火焰,望着在那炉中不断凝聚形态的兵器,声音平静:
“足足六年…你已经做得不错,可毕竟加了一味【六杀帝业】,还是慢了。”
这两个字让廖落多了一抹汗,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正要开口,却见这大真人转过身去,望向那挂在墙壁上的铜剑,伸出手来,赫然握住剑柄!
“锵——————”
一抹如水的寒光溅射而出,这大真人已经反转剑锋,搭在自己的手心里,五指骤然缩紧,神通滚动,这
才听见金铁碰撞之声,一滴滴乌金色彩、粘稠如汞液般的法血顺着剑柄流下,如同滴答的小溪,洒落在那炉中的兵器上。
这举动让廖落面色微变,况雨则抬了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谛琰却面不改色,五指越握越紧,只听铿锵一声,这剑竟然被他捏得粉碎!
涓涓细流般的乌金血终于停止流淌,这男人将手中的残剑随手掷在地上,好似浑然不在意,将女子手里的玉符收起,扭头笑道:
“收获颇大罢。”
况雨连忙应答了,道:
“五年前修行术法,只是进度慢了些,如今才饮气得畅,择日闭关。”
谛琰眉宇间闪过一丝喜色,五道神通已然响应,通通注入这炉火之中,笑道:
“给你指的路总不会错的,你也失败了几次了,这一道主阴阳交分、君王病危的『相离绝』不止一面,更是执阴渡阳、中宫阴主的妙法…只可惜你修为不能压李曦明一头,否则你的好处更大。”
况雨点头,却不敢打扰他。
那炉火中的艳彩正在慢慢收紧,有了谛琰出手,廖落的面色明显缓和下来,出了口气,退至一旁,看着炉火中的五彩火焰渐渐收束,这才愧道:
“弟子无能,劳动仙驾……”
谛琰摇头,五道神通如同大日凌空,镇住此炉,道:
“你毕竟修合水,这事情不能由你来收尾,终究要我出手。”
“至于这血……”
他微微一笑:
“我神通圆满,备性求金,已如望日之晞、催明之
鹎,这血如同灵物,锁在这兵器里,更是古代晞炁之道,圆满明阳。”
“殿下还未过参紫,我终究也是待在此地修炼,损伤的元气慢慢恢复,来得及。”
廖落暗暗叹气,不再打扰,眼看着光阴交错,火焰升腾,足足温养了八十一天,这才见谛琰一掌拍开炉顶,一片金光灿灿,落入手中,左右两人皆看起来,却只看到蒙蒙的金色,廖落着了迷般上前一步,只道:
“如此神兵,怕是寻常神通成就的紫府都难以舞动。”
谛琰则上下打量了几眼,赞了赞,并未多说,有了几分怀念之色。
况雨却惦记着长辈用了法血,见谛琰没什么异样,这才拜退道:
“晚辈这厢闭关去了。”
她婉声告辞,看起来心情也不错,眼看师妹跨过多年的门槛,一旁廖落也出了口气,起身来贺,谛琰只盯着长戟看,问道:
“石塘平定了?”
廖落连忙拱手,答道:
“风波皆定,那位静海都护、征南大将军刘白有几分本事,又乘了真炁之光,连大倥海寺都不能拿下他, 晚辈拖住了听雷岛,南顺罗阇与南杌都出了手,总算是平定了。”
“只是让那刘白受了伤。”
听罢廖落的话语,谛琰道:
“海患是一定要平定的,北方诸修联起手来,机缘巧合,推波助澜,设了山稽来恶心杨氏,可终究是要解决的,他们敢针对杨氏,不敢恶心阴司。”
他冷冷一笑,听着廖落低眉道:
“毕竟……上个恶心阴司的人物,哪怕拿着仙书也折了。”
谛琰不置可否,道:
“仙书没有找到,连长怀山也只能发泄般去折磨江伯清,看过有什么用?不过是乱了命数,你说端木奎折了,固然不错,可阴司难道就赢了么?”
廖落有些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久久不言,谛琰撇过话不提,反问道:
“南杌怎么答复?”
廖落一时凝滞,顿了顿便道:
“当初…没有我们,那阵法是谈不下来的,他也明白大人的心意,颇为主动,弟子看来,南杌…是聪明人,能听出弟子的言外之意。”
谛琰却没有多大的表情变化,这位困囿一地的大真人迈了一步,神色自若,只嘱咐道:
“你着他立刻把戟送过去,不要耽搁了。”
廖落立刻应答,急匆匆退下,唯独余下这大真人立在大殿之中,他那双乌金色的面孔中多了一分满意,幽幽地将手里的玉符重新收起,倚靠主位,露出一道莫名的笑容来。
……
玄妙观。
山间林风阵阵,庙宇之中的红烛在风中明且复暗,不断跳动,上首骑驴的祖师画像在风中巍然不动,面孔空白。
下方的道人简单披了件袍子,幽静地立着,手中拈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上了,听着侧旁的男子低声道:
“大人,灵宝道轨的那位大人已经到了…此时应从齐地下来,正要往此地赶。”
戚览堰抬了抬头,对着须相祖师的画像行了一礼,赞道:
“既然在玄妙观了,合该是灵宝道轨来人。”
男子低了低眉,轻声道:
“他一来,这次南下必然有所收获……”
戚览堰却沉默了一瞬,有些急躁地吐了口气,正准备开口,听着另一侧有弟子来报:
“拓跋大人先来了!”
道人便收手,一言不发,见着一身正统衣冠玄袍真人上前来,目中含煞,正准备开口,撞见了上头真君画卷,只好收了袖子,默默下拜。
道人却开口了,笑起来:
“拓跋氏也学着拜起我通玄一道的真君了?”
拓跋赐抬起头来,丝毫不怯他,平平淡淡地道:
“『长养饮妙繁宝真君』镇守通玄宫,兼容并蓄,道统最繁,岂有拜不得的道理?你把玄妙观的主人赶出去,自个鸠占鹊巢,不想着是通玄道统,只记着胡乱指点南北之事,这个时候扯起大旗来了?你戚览堰什么货色,有谁不知道?”
拓跋赐毫不客气,戚览堰亦无怒意,侧身看他,道:
“素免虽然得了道统,却无师门口诀,即使学了道法,也不过是欺世盗名之徒,在江北立了宗门,本就是设计……”
“更何况…他还不如长奚,齐秋心更不如孔婷云!”
他笑了笑,道:
“你如今恼怒也无用,当日白乡谷上缩手缩脚,又在大元光隐山外坐观,今天也落到同我一条船上了罢?”
拓跋赐一时不曾反驳他,而是沉默不语,良久才道:
“既然让我前来玄妙,想必是有谋划了。”
“攻宋。”
戚览堰转过身来, 目光冰冷,拓跋赐并不意外,
道:
“那场大战一去八年,广蝉死得毫无声息,他的『赤断镞』与魏统有所差别,足见他的道行,又为果位所钟爱,想必又有精进,这一次,你用谁去挡他?”
“你未免也太怕他了。”
两人纵使有万般不合,在关键的利益面前却都很清醒,戚览堰也不再抓着不放了,在真君前拜了,静静地道:
“广蝉之死,是杨氏精心设计,否则李周巍有通天的本事,岂能算得过大慕法界的主人? 『晞炁』作为干扰阴阳的跳板,已经极为稳固,无论他道行多高,都避不开此道,让公孙碑带着灵宝去一趟,你与是楼营阁联手,即使有李曦明等人在,也足够让他栽个大跟头。”
“三位紫府中期?”
拓跋赐反而笑起来,道:
“镗金既失,白邺分割东西,只有两处战线,一处在白邺,一处在山稽,你用三位来折腾李周巍,是能稳压他,可山稽不要了?”
戚览堰笑而不语,还未言语,门外却再度有脚步声,现出一道人来。
此人身材高瘦,白须晶莹,如苍松明月,朗朗出尘,身披暗赤色道袍,怀中抱着一大葫芦,似乎为陶瓷所制,从腰腹处一直高过头顶,往此地一站,便叫两人侧目。
他眼中却无两人,而是严肃地收拾了道袍,对着画像一拜,恭声颂起来,念叨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斗胆上前去,细细辨认。
戚览堰只道:
“王师叔,本来的画像已经被素免取走了,这是观中后人补上的。”
这被称作王师叔的道人显得有些惋惜,只叹道:
“可惜!”
拓跋赐端详了一阵,略有些变色,问道:
“道长是……”
道人笑道:
“老道名子琊,修在【得善山】,祖先在毂郡,贵不比三王,高不比观榭,不去与十二家四道争俗,奉着灵宝而已。”
拓跋赐虽为大梁之后,听了毂郡二字,猝然而惊,缄默不言,王子琊退至一旁,戚览堰道:
“白邺……麻烦师叔了。”
王子琊微微一笑,竟不言语,戚览堰则沉默一瞬,重新看向拓跋赐,皱眉道:
“牝水对付明阳有几分利好,本更合适,可惜慕容颜是个老混蛋,只麻烦你们三人……从白乡谷南下,将魏裔们按死在江边!”
“我则率其余人等在山稽施压,面对杨锐仪,那几个家伙不得不尽全力,你等先拿下白邺,使得大元光隐山孤悬,其余皆可定。”
拓跋赐竟然不反驳了,唯独点头,踏风而出,王子琊见这蛮夷走了,摇起头来,只道:
“我方从洞天出来,挣一二分情面,你可不要叫我得罪人。”
戚览堰连连点头,笑着送他出去,踏风而回,大殿之中已是空洞洞,见着那弟子还站在殿中,语气冷起来:
“他还没出关么!”
这一声又冰又冷,让弟子惊骇起来,拜倒在地,知道他指的是梵亢,急忙道:
“不曾有动静……”
“去叫出来。”
戚览堰的目光冷厉,让这弟子跳起来,急急忙忙退下去,很快到了后山。
便见着庭院之中的月光如水,洞府淡淡的阵法笼罩,这弟子急急敲了门,催动神妙,低低地叫道:
“大人!”
这洞府之中幽暗一片,披着的白衣的道士正靠着榻安眠,听着细微的响声,那张嫩白的面孔有些狰狞地扭曲起来,牙关紧咬,如同中了魇,翻身一滚,跌落而下!
“啊!”
这道士如同失了魂,翻身而起,一口殷红的血就喷在地面上,腐蚀出大大小小的坑洞,他茫然地站起身,耳边的声音纷乱繁杂,让他失魂落魄地呆滞起来。
“这……”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双手,心中一片暗沉,塞满了恐惧,那一柄亮堂堂的长戟浮现在眼前,在眼前迅速放大,让他股战而栗,沉默失语。
‘第二世……’
一戟而已。
第一世尚能撑到魏郡,可第二世身份地位不知提高了多少……他梵亢却暴亡在中原沦陷之时————那位魏王杀上玄妙, 一路追到齐地, 当着天下人的面一戟将自己抽得粉身碎骨!
戚览堰也好,殷白月也罢,在太虚中避之不及,伸一伸手也不敢!
直到此刻醒来,他心中仍然一片呆滞,随之而来的是浓厚的恐惧:
‘变了……变了……陨落的这样早,如此一来,后头的所有……我都不知晓了……’
外头呼唤的声音越发急切,他惊恐地从地上站起来,匆匆抹去地面的血迹,急着往外走,心中如同雷霆
滚动,一片亮白:
‘我必须……从他手上躲过去!’
他彻底清醒了————哪怕江淮丢失,戚览堰照样没有性命之忧,可他梵亢不同!这艘船既然不能保住他,能行多久都与他无关,他梵亢如若不自救,那就是必死无疑!
这一刻他已经念不得什么恩情、分不清什么好歹,只要那一戟抽不到他身上,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释修…恐怕…只有释修!’
可梵亢明白,这事情绝不容易。
他如今是戚览堰的弟子,戚览堰是谁?观榭亲传,地位尊贵,哪怕他愿意投入释道,身份一般的摩诃绝不敢收他!
大的人物不说,戚览堰不出手,卫悬因也是要出手清理门户的!
他一路惶恐地到了殿前,表情已经平复下来,想好了说辞,这才抬起脚来,却见着大殿里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他:
“怎么回事?”
梵亢面色一白,低眉道:
“修行出了些问题,伤了性命…”
戚览堰笑了两声,声音冰冷了:
“伤了性命?”
梵亢心中一阵惊恐,道:
“师尊……我……”
这道人却伸手止住他的话,静静地道:
“你竟这般怕我?”
大殿中的光彩极为暗淡,只有暗红色的烛火在不断跳动,照的这位真人面上的光彩忽明忽暗,梵亢只觉得
颤抖,眼前的真人却不计较,低低地问道:
“我派了谁去攻打白邺?”
梵亢跪倒在地,绞尽脑汁,却做不出任何应对,只能颤声道:
“是…是慕容颜与是楼营阁……”
那张专注的面上立刻绽放出笑容,戚览堰心中喜悦越发浓厚,转过身去,在大殿中慢慢踱起来,心中越发明亮:
‘果然算不着…奉了大人命令,洞天中下来的,南北两方的天素都算不着…这位师叔既然肯下山来帮我…’
他目光灼热,极为轻微的扫了一眼上首的祖师画像,面上的笑容浓厚起来:
‘这就代表着广蝉的事情是有作用的,至少有一位以上的真君对明阳失控的事情有所不满,并不希望因为广蝉的陨落、大慕法界的退出让李周巍过早地攻破江淮,踏入中原,以至于让棋盘乱成一团……’
‘广蝉的事情无论是谁出的手,终究是坏了规矩,你来我往…倒也不寒碜……’
这道人笑容莫名,跪在地上的弟子却越发觉得恐怖。
‘前世没有这一幕…他有后手…他有超脱天素外的援手……’
这让他更加绝望了,由于被那位魏王过早的杀害,他对将来的了解本就不如原先充足,如今将要有变动,岂不是火上浇油?
戚览堰能不能占到便宜,他并不关注,只要回想起这位师尊记忆之中在太虚中含怒不语、一言不发的时日,梵亢久久不能起身,心底唯独一念了:
‘当下就要寻退路!绝不能坐以待毙,哪怕被卫悬因打死……也至少有一缕真灵逃脱的机会,好过被一戟抽碎!
…
望月湖。
湖上的雨水越发厚重,渐有瓢泼之势,滴滴答答地洒落在波澜起伏的湖面上,正中的男子抚着手里头的青葫芦,神色有些忧虑。
“烦请真人稍待……”
侧旁的李绛宗客客气气地陪着,让司马元礼点了点头,正要多问,面色却突然一肃,见着天色添彩,雨云消散,墨衣金纹、身材高大的男子踏空而下。
‘他的神通道行…又长进了!’
那双可怖的金眸灼灼,竟然有几分离火气,落在他身上,让司马元礼心中一跳:
“魏王来了……”
五年时间弹指而过,难得有这样长的平静时光,李绛迁自是藏在日月同辉天地,李周巍则在洲间闭关,精进法术,研读道书。
而这道书,便是李曦明带回来的【功成行满述卷】!
李曦明前去曲巳时,听闻谛琰所在的【昭明王】尹家曾经有一份【焜煌敛金法】乃是大道仙书、求金之术…李曦明便疑心这【收夷王】司徒家的【功成行满述卷】有可能是此中之秘!
可他看不清源头好坏,这一卷落在李周巍手里,还真让他看出些端倪来:
虽然不是什么求金法,却也是一好宝贝。
这东西记录的是魏帝驰骋的观想法,应当是用于明阳修士突破所用,更有可能记载着不少秘法,按着李周巍的观察,这原卷应当有玄妙图录才对,两相配合,才能读出其中的玄妙!
‘魏帝流传世间的道统已不多,如若能取得冯家手里头的原卷,必然大有益处!
他细细精研了半年,便将之收起,不再花费时间,如今出关,不止是司马元礼求见,更是李遂宁口中的八年时间已过!
那道《南帝玄獲法》他方才研罢,心肺间仍有火焰,目光扫了眼青忽真人,发觉他的气息虚浮,神情萧索,便道:
“真人忙于帝事,清减了,这些日子如何?”
这青衣真人缄默了一瞬。
司马元礼修成紫府的时间不短,他手中的『正木』传承不似『紫炁』般对道行要求苛刻,也不似『鸺葵』繁多复杂,甚至有自家前辈详细的注释,他读得大有所得,靠着元修真人留下的堪称奢侈的丹药、灵物,凝炼速度极快。
可至今也不过一神通。
他不敢比李周巍,却不觉得比李曦明差,可修来修去,这仙基就是抬举不成,前几日的再次失败让他心有戚戚,只一拱手:
“禀魏王,赵蜀皆起了边衅…更听说是楼营阁、拓跋赐都已经只身南下,入了玄妙,好在北方几次试探都绕着玄岳门…西蜀则从通漠郡来回拉锯,不至于惊扰庭州…“
这话看上去平淡,其实分量不轻,李周巍皱了皱眉,问道:
“只身南下?”
司马元礼神色复杂地点头,道:
“应该是归由戚览堰管束了,今非昔比…”
李周巍是知道是楼营阁的本事的,在洞天中那场斗法打的轰轰烈烈,如果没有那两个北修干扰,他要脱身绝非简单事…虽然他如今神通大进,可对方如果要对付自己,来的肯定不止是楼营阁!
“这几年还打了场规模不小的仗,刘将军镇守石塘…迎战【倥海】…几位紫府一度考虑着要不要来惊动魏
王,好在有几位紫府辅助……最后守住了。”
显然,从上一次白乡谷之争到如今八年的时间里,平静的只有庭州,宋廷仍在全力以赴平定南海,以除后患。
“这一次惊扰魏王,是领了大将军的命令。”
他抬眉:
“如今国势渐成,东南皆定,山稽郡……大将军不欲再等了。”
这话透着果决,李周巍却不甚看好,摇了摇头:
“难。”
南北的局势其实都分明,这一个字正砸在青忽真人的迟疑处,他叹了口气,沉吟不语。
大宋的实力比起立国之初已经大有长进,甚至称得上飞跃,可北修北释的压力一点不小————叫得上号的紫府中期就有四位,不是仙裔就是帝王之后!
而李周巍最忧虑的,还是戚览堰本人。
戚览堰的算计与谋划实在算不上有多高明,可归根到底也是个通玄出身的大修士,无论是修行的术法和手中的宝物都是世间一等!
‘尤其是此人手里的宝贝,颇有些来处。面对他,杨锐仪的优势会大大削弱,以往用『谪炁』手段压人的法子恐怕难奏效……’
‘更何况旁边还有个西蜀虎视眈眈。
他只提了这一句,亦不多说,却见着一片凝结为实质的幻彩穿梭而来,在跟前行了礼,恭声道:
“见过魏王!恭喜魏王!”
“南杌道友。”
石塘平定,在其中为大宋出过力的郭南杌明显得利, 精气神都好起来, 笑着还了一礼,道:
“魏王!兵器成了!”
此言一出,李周巍眼中难得照出一片喜色,道:
“哦?”
见着郭南杌从袖中取出一枚金丹般的光晕,灿灿停在手中,还未言语,这兵器见了李周巍, 已如乳燕投怀,往他手头一落,延伸变化,显出原形来。
此物长一丈二尺八分,攀鳞附纹,沉重如山,戟尾如枪尖,戟刃弯曲如月,两面出锋,大如小案,持在这真人手中,如同一华美祭祀之器。
随着他的转动,长戟上的纹路时隐时现,起伏错落,反射而出的波光粼粼的光照在他面上,一片明亮。
听着郭南杌笑道:
“此乃【次显煅白再明王戟】,号【大昇】!”
司马元礼看得一阵眼热,连这魏王都目光灼灼,道:
“好宝贝。”
这王戟沉重如山,落在这男子手中却好像并不重,四指一握,长杆抵在肘下,骤然一翻!
“哗啦……”
霎时离火汹涌,飞驰而出,引得两侧天光荡漾,洒在被雨水打的支离破碎的湖面上,荡开一片碎金,湖水以一种恐怖的姿态翻滚起来,男人笑道:
“起!”
这长戟顿时立起,往虚空之处重重一驻,霎时间风雨消弥,湖水平复,湖面上光滑如镜,唯有那灼灼的离火与明光。
李周巍目光中的欣喜却犹未退去—————【大昇】重铸,给他的惊喜着实不小!
此器神妙异常,堪比灵宝,更难得的是有一股古朴之意,灵动美满,在他手心微微跳动着。传来一片亲切。
【次显煅白再明王戟】有三道神妙。
第一为【明王】乃是天性之本,当年的【揽照】变化而来,王戟主人只要持起此器,便受天光加持,每次压制敌手兵器得一光,八十一道而成明王法光加持,戟身光华无限。
第二为【先诛】,乃是当年的【效附】变化而来,李周巍用了这么多年,这一道神妙是最常用到的,随着敌手长进,这一道戟影分身往往只能起到骚扰的作用,可如今不同,一旦有【明王】加持,戟影分身将会比本体更快!
这叫李周巍心中暗动。
这一道长进似乎不大,可带来的增幅是成倍的!代表着北方人物与他近身斗法,全力一击的灵器打中的只是【先诛】分身,而【大昇】本体将会横空而去,配合『君蹈危』直击对方本体!
‘慕容颜等人还好些,如果是遇上了那等专精术法的人物,必然叫对方吃个大亏!
这两道尚且不是最可怕的,如今此器还有一道【束光】,有驱使与禁锢神妙内藏其中,乃是朝宗『天下明』之能,虽然附在戟上,一击而散,需要时间凝聚,可威力绝对称得上是霸道,与【先诛】一配合,更是直取他人性命的存在!再者,持有此器的修士明阳神通越强横,此神妙便强横!
这【次显煅白再明王戟】神妙虽然不多,却道道可怕,相互配合,更经过多年温养,一同筑基、紫府,与他李周巍心意相通,显现出那位谛琰真人的卓绝本事!
‘与之相比,身上的【元峨】已经是逊色许多了!哪怕有明阳更爱戟器的加持,也足见两位炼器师本事上的分别!
更为难得的是,李周巍隐隐约约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在当今之世绝不可能出现的晞阳调和之意,如同一道温婉的光芒,游走在兵器之上,暗暗吸纳着光辉。
‘在明阳古灵宝稀少的当今…这把【次显煅白再明王
戟】的价值绝对恐怖,就算把整个北方翻遍了…也再找不出这样一把适合我的兵器了!’
‘要达到这种程度,不止是他的本事,更是灵资灵物的贵重,广蝉的所得固然多,恐怕还差了一筹…是谛琰自己补上的。
李周巍眼光毒辣,一眼便看清了,那双金眸柔和地扫了眼手里的长戟,暗叹起来:
‘叔公送过去的那一份【沉犷岁金】,估摸着也不够人家补足的…’
于是稍稍动念,手中的霸道兵器已经如光般飘散,化为一道圆溜溜如金丹般的光点,停留在他掌心,李周巍反手一握,收到巨阙里头去了。
这才抬起头来,赞道:
“麻烦南杌了。”
郭南杌行了一礼,笑道:
“此物一诞世,立刻给魏王送过来了,还有一味牝水之宝,是昭景前辈托廖落真人所炼,这些日子忙着为魏王革新兵器,不曾开始炼制,还要些时日。”
“无妨。 ”
李周巍点头,目送他离去,司马元礼等了这一阵,已有些按捺不住,欲言又止,李周巍便抬眉道:
“请罢。”
两人遂腾风而起,一路往荒野而去,司马元礼抽了闲暇,忧虑地道:
“只是……有些私事……”
墨袍男子立在太虚中缓步侧了侧身,听着司马元礼犹豫道:
“几年前……那迟步梓现身西海了。 ”
对于迟步梓,司马元礼心中可谓是又怨又惧,嘴皮子吐了三个字,暗暗在咬牙, 眼前的魏王似乎颇有兴
趣,问道:
“如何?”
“迟步梓为夺取善乐道手底下【伏念天涯端】的凤麟血脉,与八世摩诃堇莲大打出手,震得弱水升空,诸修皆惊,最后不了了之…”
司马元礼似乎语气中还有些惋惜,道:
“连堇莲都奈何不得他了…如此一来,善乐道是一定要退让的,毕竟迟步梓可以天天守在凤麟洲……可堇莲不成,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偏偏这堇莲,与凤麟洲还有些缘法,最终恐怕只能吃下暗亏。”
“迟步梓这人……没有九成九的把握,是不会出手的。”
李周巍神色莫名,点了点头:
“凤麟洲?何等渊源?”
司马元礼一合手,整理了思绪,道:
“凤麟洲,弱水所居,这堇莲…本也是凤麟洲出身的修士,齐末水患甚重,梁武帝杀的就是凤麟洲主人,听闻是一位古老的府水余位…武帝斩了东方填业,后来又与北嘉龙君屡屡不合,以至于有梁一朝,兴亦水患,亡亦水患…”
‘府水……以渌求府…’
他思虑一阵,一瞬便明晰了:
‘难怪,府水求金法,恐怕在元府手中。
至于这堇莲,李周巍还真没有多大好感,哪怕莲花寺的几个僧人始终客气,可李氏对释修的不信任是天然刻在骨子里的,听着是迟步梓得利,他反而觉得是好消息。
他久久不语,司马元礼却抬了头,在幽暗的大殿之中止步,正色道:
“请!”
李周巍已迈步入殿,见着一片沉沉,杨锐仪正立在
高处,骤然见了他,只笑着迈步而下,道:
“魏王来了!”
一别数年,杨锐仪没有半点变化,一身袍衣暗沉沉,相较于李周巍的金纹墨袍多了些许阴世的晦气,手里捏着一金卷,眉宇之中有所郁结:
“魏王一现身,我这心里就稳了许多!”
稍稍客气一句,李周巍干脆利落地道:
“战事如何安排?”
杨锐仪也不磨蹭,低声道:
“据说北方调动频频,短时间内必有大战,戚览堰如要动手,主力一定奔向白邺,刘都护已经赶回来,我欲以他镇守白江,魏王同我前去山稽!”
李周巍听出这位大将军并不以防守为主,皱了皱眉,道:
“释修不会放弃镗刀山,我四人中一定要有一位守山,如今我与司徒霍在白邺,将军又去了山稽,凭借诚铅师徒,是不可能守住镗刀山的,又有是楼营阁与拓跋赐在,想要攻克山稽,实在勉强!”
镗刀与白邺一西一东,一前一后,如同两道倾斜的屏障,白江便是其中的缓冲地带,李周巍一向的建议都是守住两道屏障,将北修放到白江里斗法,退可以庭州相挡,进可以往白乡截断退路…
可杨锐仪的意思,便是将镗刀放了,一定要争山稽未必能到手的得失…李周巍实在不能苟同。
杨锐仪沉默一瞬,果然答道:
“局势我也明白…大元光隐山不是非守不可。”
李周巍皱了皱眉,实在觉得有些激进了,抬眉去看他,却同样发现了杨锐仪眼中的焦虑,这将军踱起步来,低声道:
“如今是修武十八年,已经十八年了!大宋立国十八年,却连近在咫尺的山稽都不曾收复!”
他咬了咬牙,道:
“南海的【大倥海寺】惦记石塘已久,如今方才平复,北方的事情立刻就要摆在案台上了。”
虽然他看起来颇为激动,李周巍却隐约听出了一些别样的滋味,心中暗叹:
‘非他所愿,恐怕是上头的压力……’
可北方的事情一落败,庭州首当其冲,李周巍沉默片刻,道:
“即便如此,这事情也绝不能急切,镗刀、白江、白邺互为倚仗,尤其是镗刀、白邺两山,只要丢了其中之一,另一处不保,极有可能将对岸的领土全部葬送……”
“我明白。”
杨锐仪眼中有些许阴霾道:
“北方的实力应有变动,不能大意,先试探一二,你”…
他的话音未落两人齐刷刷抬起头来,面色同时一变。
北边的天空已经是乌云密布,滚滚的神通骤然浮现,交织在升腾变化的云彩之中,灰白色的云彩骤然而落,浮现出巨大且恐怖的金身!
杨锐仪勃然变色,踏出一步来,喝道:
“好胆!”
这一声如同天雷响彻,震动四方,李周巍目光一冷,已然浮现在天际之上,望见北边云彩耸动,风云滚滚,无数幻彩至北而来,拖出万道光华!
整片天际已经被遁光与神通染的五彩纷呈,玄光艳艳!
北修已然出手!
情况似乎出乎了杨锐仪的意料,他还在思虑着试探一二,戚览堰已经毫不犹豫地露出凶牙利齿,意图昭然若揭!
望着北边滚滚而来的各色幻彩,李周巍眯了眯眼。
‘更被动了。’
两方相争,往往讲究一个先机,北岸的光彩如此浓烈,直奔白邺而来,杨锐仪还能坐视不管不成!
杨锐仪神色一凝,微微闭目,仿佛在沟通什么,旋即转向身边这位魏王,语气急切且凝重:
“还请魏王疾驰白邺,我立刻去山稽!”
这金眸青年从容点头,那双眼睛饱含担忧的望着北方,暗地里却在打量面前的大将军,心中琢磨不定,顺势迈入太虚,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