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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章 劫难(上)

作者:季越人 字数:41523 更新:2025-11-10 13:40:10

江岸。

北岸魔烟暗沉,各方的北修落在岸边,聚成一座座小营,几个大势力各居一端,光彩汇聚,沿江而下,气势磅礴。

后方的北方散修更多,一眼望去满天都是遁光,远远跟在后头,只等着江岸阵法告破,涌入南方。

滚滚的魔烟在江边止步,一座明亮亮的关隘正悬于空中,白砖紧贴嵌合,明亮晶莹,很是威风。城门高耸,两根白色的门脚刻画着诸多纹路,巫咒神秘。

城门之中则明光闪闪,朦朦胧胧,仿正对着一枚明阳,夺目的明光焕发出来,飞入滚滚的黑烟之中,照得魔修退却。

这关隘最上首静静坐着一人,身着金色道袍,身前悬浮着一枚一掌大小的白色圆盘,纹路繁复,青年端坐其上,静静瞧着。

另外一人身着白色羽衣,腰间系着灵扇,雍容大方,风度翩翩,怀里抱着一剑,目光停留在北边,仔细思量。

李曦治本应去边燕山禀报,可几个时辰前整个北边已经被魔烟席卷,边燕山孤悬魔烟之中,他有了借口,便止步在关前了。

毕竟李曦治也懒得去面对边燕山一群迟家人,再加上这大阵之后就是自家,如今有了异动,他还巴不得留下来守备。

他在此地取了那把魔修的短刀,仔细查看,换取了一柄筑基法剑,通体棕黄,名叫【戌时】,因为本身的材质算不上多好,品质并不高,在筑基之中算是垫底的。

仔细问了才知道,这东西居然还是出自元乌峰,乃是那位突破紫府失败身亡的唐家人唐摄郡早年的作品,这把剑如今也有百来岁了。

“倒是巧了…”

李尺泾当年的青尺剑是请当时的元乌峰峰主出手炼制,也正是这唐摄郡,李曦治看来看去没有更好的,最后还是选了这把法剑。

“大宁宫到底如何了……”

半个时辰前李曦明阵前汇聚的魔修便越来越多,时不时有人出手试探,他干脆显化仙基,立在阵上。

无论李曦明本人实力如何,这筑基后期、四品功法凝聚的仙基可是够骇人的,外加筑基后期的李曦治,足够威慑众人,江岸的渡口甚多,众魔眼见着这人不好招惹,自然往别处汇聚去了。

“也就北修嫡系都去了大宁宫,至今不见踪影,余下的都好骗着…没有什么好战之心…”

李曦明却也不傻,专挑着时机,可眼看着魔修退去不少,他的心情却依旧很是低沉。

他等了片刻,远处飞起一青衣女修,落在他身边,身着浅碧色道袍,法光湛湛,姣好的面孔上带着着压抑的怒色,见了李曦明微微驻足。

“见过鄰谷前辈。”

眼前之人正是同样守备江岸的鄰谷兰映,此女在先前的大乱中失去了坐骑灵宠,近几日才驾风回来,退守江岸,李曦明两人问了一声,她从手中取出玉符,递到李曦治手中,轻声道:

“边燕来消息了。”

李曦治一头仔细看着,灵识探入其中,鄰谷兰映直言道:

“边燕山的消息…迟炙烟是强硬果断,加调兵马,说是援军不久即至,让我等坚守此地。”

她讽刺地笑了一声,继续道:

“另一头我家中得了消息,他虽然重新派了回去征调修士,却将诸嫡系收拢回边燕山,显然是要我等与魔修硬对上了……”

李曦治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叹,迟炙烟本就不是什么大气的人,虽然表面上有一套功夫,平日里装的像模像样,嘴上说说都是大气可亲,真正行事起来便暴露无遗了。

这道命令中的坚守是李家希望看到的,毕竟自家的望月湖就在身后,李曦治等人倒是最希望青池固守不动,与魔修抗衡的一批人,虽然迟炙烟从自家利益出发,到底算是符合了李家的利益。

可魔修汹汹,他将在外的诸青池嫡系,迟家的客卿、迟家练气通通收拢回边燕山,加派诸世家,显然是不把诸家的命当命,要榨干最后一丝价值了。

李曦明静静坐在明关上,与兄长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了然,冷眼看着:

“边燕山如今虽然在对岸,孤悬北边,却是最安全的地方,大阵重重,众魔顺流而下,如同礁石分水,魔修更乐意来冲击我等这脆弱得多的土坝。”

毕竟边燕山上的大阵隔着老远一眼就能瞧见,不说能不能攻破,首先冲阵的诸魔定是没命了,而过江的防线漏洞百出,只要寻得一处钻入,背后就是富庶的江南。

‘迟炙烟收拢嫡系居于边燕山,真是稳坐不赔,哪怕是最差的结局紫府始终不现身,江南诸线崩溃,不过是越北掳掠一空而已…’

这命令方一下来,鄰谷兰映与李曦治,甚至诸世家都看得明白,这人到底是狭隘之辈,如今算是撕去了伪装,举动几乎是明明白白地说了:

‘过了江就是你们诸世家的根基,诸魔修总不能攻破青池山罢?守不住便是你等自家遭殃!’

他沉默两息,答道:

“前辈如何看?”

鄰谷兰映杏眼微睁,答道:

“我等已经派人回宗,禀报宗主,迟炙烟如此行事,这江岸岂能守住?!”

李曦治微微摇头,轻声道:

“来不及了,况且上宗子弟多善自保,岂能同我等尽死力?来了阵中也不过是坐视罢了。”

他话说得委婉,却很明白,迟家子弟何其尊贵,即使派过来了难道真能听从李曦治等人的命令?李曦治顿了两息,又提醒道:

“如果是真的派遣过来,只怕诸位大人另有要求,反而难办了。”

“这…”

李曦治倒是提醒鄰谷兰映了,若是迟家人真的到阵守备,抢了指挥之权还好说,怕就怕在局势稍稍不妥便要求几人护送他们离开,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两句话下来,这女修顿时对青年多留意了一眼,温声道:

“到底是份力量…哎!大宁宫到底如何了?这模样也不像是南北撕破了脸皮…此地破绽百出,守一时可以,却也不能守到数日数月…真人怎地一句话也无!”

李曦治接过她的话,安慰道:

“真人不应,兴许是与魔修斗法,如今已经过去六个时辰,紫府斗法虽然久,也不至于绵延数月,守得久了兴许有转机。”

鄰谷兰映微微默然,她也知道大阵之后就是望月湖,李家人对待此事只会更加心急,反倒是她鄰谷家深居南方,很难被波及到。

鄰谷兰映急切之心大多是为了阵中的鄰谷家子弟和破阵之后的诸郡百姓,比李家轻得多,当下也安定下来,轻声道:

“江边除了诸世家还有萧家,乃是紫府仙族,万一初庭真人会出手呢……”

她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明白希望渺茫,果然见李曦治摇头:

“萧家封山多年,真人早就摆明了不想插手的态度,更是早早去了北海,诸位魔修也不蠢,萧家的地盘是一分半点不会动的。”

他话如此说,几人心中都有共同的答案:

“当年黎夏屠郡,萧家自家的地盘被屠戮萧初庭尚不肯出手,如今南北之事不知道有多少算计,他一向最理智缜密,怎么肯出手?”

他们没有一人敢把话说出口,唯有鄰谷兰映点点头,答道:

“那我便回阵守备了。”

她驾风离去,李曦明这才开口,声音略低:

“兄长…难道紫府真的愿意将诸家葬送在此,使得诸北修南下…可这事情青池自己也是大伤元气的事情…何必呢…”

“难说。”

李曦治应声,问道:

“家中可是回信了?”

“还未。”

李曦明鼓动密法,传音道:

“不过前些日子周巍已至练气七层,此行带上三全破境丹与箓丹,两者叠加,兴许很快就有筑基的机会。”

“筑基…也才二十岁不到…就算闭关五年,也不过二十五岁…”

李曦治皱了皱眉,秘法运转,轻声道:

“未免太快了,这快要赶上钧蹇真人的修行速度,周巍天赋异禀,本可以多多积累,只可惜变动愈来愈多,容不得慢慢来。”

李曦明静静坐在明关之上,声音略轻,低声道:

“却也未必,他这一类人不能以常理度之,对他来说,顺应时势比打磨累积重要得多,他若是筑基,何差那一两样法术?我家又能拿得出多少高品明阳法术给他筑基之前习得?”

李曦治愣了愣,偏头看了李曦明一眼,点头应道:

“明弟这话也有理。”

“总要先过了眼前这关。”

李曦明望向前方,法光照应,哗哗的大雨已经在天地之中磅礴,还未落在他的明关上便已经蒸发而起,发出呲呲的响声。

魔烟急速袭来,无数道触手般的遁光从中飞出,拖出一片片黑云滚滚的尾焰,五道光华就近飞来,往两人脚下的阵法中撞去。

这些魔修身后是如同蝗虫般的北修,纷纷往阵前落去,李曦明仙基运转,随便选了两人,赫然向下砸去。

“轰隆!”

璀璨的光芒从那座大关之中飞出,明煌关最善打磨镇压,又克制魔修,明晃晃的光彩从中流淌而出,顿时叫被镇压两人破口大骂,祭出法器抵挡。

“哼…!”

两人被压得身躯一沉,臭骂堵在嘴里骂了一半,变为闷哼声,这两人都是筑基初期,哪里吃得了筑基后期的李曦明祭起仙基这样一击?一人顿时开口,骂道:

“后头的!这人仙基怪异,同个物什似的……速速来一人相助!”

一旁的李曦治抽剑而出,目光一扫,在五人之中挑了个修为最高乃是筑基中期的老魔,心念一动,身形消失不见,一道霞金色光彩在空中跳动几下,赫然已经从那修士身后浮现而出,甩出一袖霞光。

‘【云中金落】!’

这魔修登时吓得够呛,抽出腰间的长刀,可到底猝不及防,刀气还来不及喷涌而出,李曦治已经再度掐诀,身形各自踏出一步,化为数道虹影分身,各自掐诀念法。

老魔猝不及防,李曦治还有心思观察他的举动,看着他的模样有些起疑,六大身影同时抽剑而出,荡起白色的月牙形剑光。

李曦治还是头一次有筑基法剑用,【戌时】取到手中,剑光都添了半成的威力,扬起一片锐利的光华。

直到此刻,这老魔才有机会亮出一片森森刀光,被这剑光抽了个粉碎,身形飞起血光,惨嚎一声,在数丈之外显出身形来,停也不敢停地掐诀施法。

李曦治看出这人传承浅薄,只挑起一道虹光,在云中一扯一拉,灵机顿时混乱,信手将他手中法术抽了个空,悠然向前。

这老魔再也憋不住了,只叫道:

“速速来援!”

于是脚底不得不折回一阵魔风,显出一位筑基中期的女修来,手中同样持着剑,挑起剑光向他劈来。

这女修似乎是越国少见的木德一类的仙基,挥剑之间,带起一片木灵之气,李曦治神色终于稍郑重,仙基运转,彩霞从身上流淌而出。

他两指相并,浮现霞光,信手在喷涌而来的凌厉剑气之中一捏,回手荡漾出一袖光彩,那女修的灵剑已经到了他手中,不过是练气级别而已。

‘浮光拣物!’

这北修明显愣了,眼中写的都是满满的难以置信:

‘还有这种法术!’

李曦治心中更是怪异,从来没有这种信手将敌人打的不知所措的经历,顿时有些感慨。

他出关以来,对上的敌人不是龙君吐出的第一口云气就是大梁拓跋家的皇子,再不济也是叱门狄绋这类积蓄深厚,暗暗有背景的老魔。

他对上这些敌人从来有些吃力,都快要忘了自己也是青池峰主,真正对上这些北方没有道统传承,靠着运气与血气堆积出来的筑基,还真有些落差。

眼前这两人却如临大敌,尽管方才那两招都算不上是拼命相搏,可两人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也足见面前这人的实力之高…暗暗沟通起来:

“眼前这人恐怕姓迟!是个积年的老魔头了,不好对付,还应速速多叫几人过来…”

第六百零一章 劫难(下)

李家。

青杜山上阴雨绵绵,滴滴答答的连绵雨滴在树梢之间流转,大殿之中稍微显得有些阴沉,老人在殿中转了几圈,捏着手中的信,唤了人上来,心中阴沉沉,出声道:

“去请世子上来。”

这信中写的是李曦明、李曦治两人对南北局势的一些猜测,刚刚拿到手中,只看了几眼,李玄宣顿时觉得不妙了。

“北方魔修失了管束,群起而南下,江岸那些防线又怎么抵挡得住?”

李玄宣翻来覆去把信看了两遍,心中始终安定不下,李曦明劝他把世子送去东海,其实就是存了岸边守不住的心思了。

信中还劝着李玄宣几人也一并去东海避一避,看得老人大为皱眉,沉沉出气。

“岂有丢了湖遁走的道理!我早已经活够了,倘若北方失守,魔修南下,一直打到望月湖上,我定还是要守到最后一刻…”

“诸子弟出了事,总要有个交代的,也应我领着到阴世见诸位长辈,家门破灭,也要见血才对。”

他坐下来寻思两息,心中倒是镇定许多,等了片刻,李周巍着甲上来了,他如今十八岁,已经是练气七层,身上的法光颇为雄厚,几乎是一年一层的速度。

虽然练气后期的几层突破尤为难一些,按道理要花上数倍的功夫,若是全靠他的速度自行修炼,大约二十二三岁能冲击筑基。

可练气后几层对李家来说却又截然不同,李家有【三全破境丹】与【箓丹】,只要积累上一段时间先服下【三全破境丹】突破,再稳一稳跟脚,就能服下【箓丹】。

【箓丹】的功效可不是寻常丹药能比的,提升的修为是实打实如同自行修炼,甚至比自行修炼还要完美几分,立刻就能去冲击筑基。

李玄宣不等他称呼,甩着手将他拉至殿中,把信交到他手中。李周巍看了一眼,皱起眉来,李玄宣等了片刻,见着他金眸动了动,答道:

“按着叔公的描述,江岸恐怕是守不住的。”

李玄宣想着将他送去东海,又怕他自信想要守在家中,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只问道:

“明煌如何看?”

李周巍把这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答道:

“看着这布局,倘若江岸告破,魔修涌入江南,必定走两条道,一条顺着望月湖而下,另一条在荒野挤着山稽郡与黎夏郡的道来走。”

“那条路夹在两个紫府级别的势力之中,并不算好走,恐怕还是冲击我家。”

李玄宣却不曾想他说起这事来,正要再问,便见李周巍轻声道:

“我前去东海以后,大人应当把族人分为两道,一道借到黎夏,另一道驱赶民众往大黎山中走,白榕前辈和那路垦与我家交情甚厚,可以借居他的地盘。”

李周巍把安排详细说了一遍,李玄宣听来听去,心中微微轻松,问道:

“山中恐怕保不下多少人。”

李周巍点头:

“魔修南下不需要半刻钟就能飞到此处,湖岸的近百万民众半刻钟连人都点不齐,更别说通通挤进山了…”

李玄宣默然,李周巍只好道:

“却也是难料的事情,岸边未必守不住,江南这么多紫府,说不准哪几位就出手了,只是做些必要的准备罢了。”

李玄宣点点头,苍声道:

“事不宜迟,你带上一批人,选些诸族的年轻才俊,再把丹药带上,这就让空衡送你过去。”

李周巍微微思量,轻声道:

“倒也刚好,安氏即将生产,法师思量着江南是【上恶灵藏】,正好把她也一并带出去,去东海看一看,兴许有不同的结果。”

他是个果决性子,事情干脆利落地定下来,告辞一声,立刻就飞出大殿落下去了,只过去半刻钟时间不到,空衡便带着几人落在山上。

这和尚一贯平和,这些年的修行过来,让他看上去越发深不可测,只是法师之间难有什么明确的划分,很难猜出他的实力。

只是比他突破晚的李曦明等人都相继达到了筑基后期,这和尚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东海混乱不堪,白猿很难在那处立足,空衡则安心得多。

空衡见了李玄宣,很是和气,轻声道:

“大人放心,贵族积善有余,定能化险为夷。”

李玄宣却最怕听到这些积善积恶的东西,勉强笑着将几人送出湖,驾风落回,往大殿上一坐,空荡荡又只剩他一个人。

老人冥思苦想,算不准积善还是积恶,不再多想,静静望着窗外的阴雨,窗上已经爬上了白霜,等了片刻,殿外进来一九尺高的壮硕大汉,身上披着白甲,默默地侧立在殿下。

“白猿!”

李玄宣问了一声,这老猿抬起头来,声音同岩石碰撞,喉咙沙哑:

“见过主人…老奴正巡湖归来。”

一人一猴当年从坊市中的熊熊烈火中逃出,一同相伴了几十年,之间的默契自然不必多说,他看出李玄宣不安,走到他身旁静静立住,这才道:

“近几日老奴的『抱石眠』甚是焕发灵机,运转顺畅,兴许是有『真炁』一道的紫府突破,或者有什么灵物面世了。”

李玄宣默默点头,并没有从中察觉到什么,正要说话,忽而觉得有风从门中穿入,冷冷清清。

李玄宣抬了抬头,似乎若有所悟,正要站起身来,突然睹见殿门敲响,进来一俊美的白衣男子。

他剑眉星目,姿容俊秀,怀里抱着一把略显纤细的寒剑,两眉蹙起,正略有些担忧的望过来。

“曦峻!”

李玄宣登时大喜,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信拿着,问道:

“你的伤可好透了?”

“见过伯公。”

这人自然是李曦峻了,他先是行了礼,咳嗽两声,笑道:

“还未好透,我担忧家中,便先行出关了。”

郁慕剑那一剑确实厉害,若非有地望血石,李曦峻恐怕要陨落当场,如今修养几年,他心忧家中局势,提前出关,实力不过堪堪恢复了六成。

李玄宣顿时大喜,连忙拉过他寻了位置坐下,白猿默默奉茶过来,李曦峻辨了一眼,轻声道:

“原来是你…果真是福缘深厚,恭喜了!”

白猿抱拳退下,李玄宣把近年的事情一一讲了,李曦峻听得眉头越锁越紧,沉沉出了口气,答道:

“果然…我就晓得青池不会安排什么好事给我家…果真如此。”

他低眉垂眼,两眼渐红,低声道:

“却是我看走了眼,不该信那赵停归…他一死了之…却把我家给害惨了…”

“清虹已经驾雷去找了…”

李玄宣不知如何应他,老人等了片刻,只好道:

“只是你伤势未愈,不能出手,还是好好修行闭关。”

李曦峻闭眼出了口气,犹有些悲痛,体内的那枚【明霜松岭】自行运转,将一切情绪驱逐出脑海,语气已经镇定下来,轻声道:

“未必…我虽然有伤势在身,出手一二却没有问题。”

他微微摇头,一手平放,手心中显露出一抹霜雪凝成的光华,雪白晶莹,静静停在他掌中,粗看了这一眼,一股寒气夹杂着锐利之气扑面而来。

此物法术却又不像法术,灵物又不像灵物,像是团凝聚到极点的气,随着李曦峻的心念一动,这光华如同游鱼一般跳跃游动,在空中徘徊了一圈,鳞片细密可睹,甩了甩尾巴,又落回掌心。

“这是……”

李玄宣还从未见过此物,一时间还真看不出个究竟,老人愣了愣,却见李曦峻剑眉一挑,轻声道:

“剑元。”

咸湖。

李清虹驾风行出百里,眼前的黑烟渐渐淡了,天空却还是阴沉沉滚动着灰云,南北两边的天空同一股灰色,蒙蒙见不到太阳。

她飞了一阵,心中不知怎地又回忆起那两人,暗暗计较:

“如此看来,至少赤礁岛是得罪了,赤礁岛东西两礁近年来很是不和,郭红渐那一脉不知属于东还是西,也不知有没有婉转的余地。”

“至于那俞江,看郭红渐的态度,也是一个实力强悍的南海人物…”

她一边往南飞着,一边也意识到再回边燕山已经不可能,心中同样松了口气:

“倒也好,不必听从他们调遣…那便回到江岸去罢,替自家守一守湖边…”

魔修已经逼至江边,如今她哪里还有心思去应付边燕山中那一群人,与李曦治一般都是想着躲得越远越好。

在咸湖上拐了个弯,她窥见玄岳门的山稽郡光华溢彩,四境流光,待到近前,隐隐约约能瞧见山稽郡上空悬着一座巍峨的玄山。

这山在云中绰绰约约,散发着一阵朦胧的彩光,她不过刚近了山稽郡,身影越发沉重,抬头思量,忖道:

“应是紫府神通。”

如此威势,定是玄岳门的长奚真人无疑,她这才明白魔烟为何到了咸湖便止步,魔修为何不越过咸湖入江南。

“威胁之意高悬于空…安敢越池一步?”

她很快飞过此地,遁入江边的荒野之中,不远处却追来一道金光,明晃晃在眼前停下,现出一湘衣女子来。

“清虹妹妹!”

这女子一贯着湘色,圆脸杏眼,手中持着一座小小金山,正是玄岳的孔婷云,面上带着些忧虑之色,数步到了近前,低声问了一句。

李清虹本以为她在大宁宫中,不曾想会在这地方遇到她,讶异地点头应了,孔婷云轻声道:

“许久不见,妹妹不如到我门中一坐。”

‘嗯?’

此言一出,李清虹顿觉不对,孔婷云曾经从北方遗迹中回来,落在燕山关,两人前些日子还在燕山关见过,说许久不见还真怪异了些…

前者还可以算是孔婷云客气话,可此刻是青池南北交锋的紧要关头,不是什么悠闲时刻,这时机选得实在是不对了。

她本是聪慧女子,当下并未立刻拒绝或答应,只问道:

“我经过山稽郡本应主动拜访才是,正瞧着北边异样……”

孔婷云低声答道:

“【大宁宫】中出事了!”

她靠近几步,用秘法传音道:

“妹妹可是觉得南北对阵诡异,正是两边的紫府摩诃尽数入了大宁宫中!如今北方群魔失去控制,南方诸修也没有庇护可言!”

李清虹瞳孔微微放大,孔婷云继续道:

“我家真人与新至的几个魔头有嫌隙,遂不曾前去,也不知到底何事,可如今太虚之中【安淮天】显露,一众紫府皆进入其中了。”

李清虹声音略微沙哑,问道:

“北方本就势大,我二伯尚在大宁宫,如今的江边不过是草草构建…安能抵御北方群魔…”

“定是不能的…”

孔婷云很是肯定地点了头,迟疑一息,轻声问道:

“妹妹可晓得魔修南下,要往哪处走?”

李清虹这几年的是闯南走北,当然晓得,答道:

“越过徐国,要么从西屏山之西往上的江岸入吴,要么沿着整条江岸往下,任意一处都可以进入越国…”

孔婷云点头,圆脸上带了些郑重之色,轻声道:

“如今的青池只余下元修真人,此刻还进入了大宁宫之中,而金羽宗足足有四位真人,如今还有两位真人坐镇,倘若换作是魔修,南下会往哪一处去?”

“自然是青池…”

孔婷云说到了此处,干脆也不遮遮掩掩了,却是讲了把李清虹看作自家人的话,声音很轻柔:

“青池本是紫府屡屡陨落,高修不显,已经到了五百年的最低谷,元修被困入安淮天中,没了消息,迟炙烟等诸青池嫡系却还在边燕山!”

“这如今北边的诸魔没了控制,诸仙门岂没有影响诸魔的手段?从安淮天变故,整个局势骤然转折的那一刻起,将错就错,顺势而为,新的棋盘已经浮现而出,正是针对青池宗的!”

“如今这局面,难道不是机缘巧合、得天独厚的刀?…诸仙门乘着青池虚弱,要挖了魔门的根!北方余下的魔修与释修高修也乐的看到此场景,故意隐身不出…”

她声音略沉,神色郑重:

“现下是青池大难,诸宗作壁上观!妹妹恐怕不宜归去。”

第六百零二章 玄罚

李清虹听得心中冰寒,抿了抿嘴,轻声以法力问道:

“可上宗尚有隋观真人,听闻是第一等的大修士,不知是否在海内…若是魔修南下,应会出手抵挡。”

“隋观…”

隋观真人是青池洞天中出来的紫府巅峰修士,听闻实力很是强横,孔婷云显然晓得,闻言顿了顿,手中金山收起,用秘法传音,沉色道:

“我家真人问过蓬莱,真君若是往天外,隋观必居于青池天,不敢入现界,更不可能入江南!”

李清虹缓缓抬起头来,杏眼对上这女子,孔婷云迟疑片刻,轻声道:

“真君神通不可揣摩,可蓬莱未必差了,诸位真人也应明白,这才有此谋划。”

李清虹算是把前因后果理顺,已经明白过来,沉默片刻,轻声应道:

“多谢姐姐了,可望月湖就在江岸,清虹是一定要回去的,就算江岸守不住,清虹还要回去守湖,没有弃了族人独自入宗的道理。”

孔婷云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句,并不意外,心中微微叹气,和声道:

“既然如此,我也为真人带一句话,兴许能帮到妹妹。”

这圆脸湘衣的女子靠近了她耳边,让法力尽可能地少暴露在灵机之中,温和地道:

“水淹苗稼,绝收百年,固然可喜,可江水倒灌,淹灭了庭院诸阶,更叫人满意。”

李清虹沉神听着,孔婷云这才答道:

“大宁宫还有半个时辰落进现世,此处过去不过千里,清虹驾雷回去,一定是能赶到的…我便不耽搁妹妹,还望多保重。”

‘半个时辰!’

她微微一礼,身形重新化作金光升腾而起,往东而去,落回玄岳门的地界去了,李清虹则沉默着驾雷而起,一路向西飞去。

“她说大宁宫还有半个时辰落进现世…”

李清虹心中算了算,觉得孔婷云说的能赶到兴许是李玄锋等人还在大宁宫或是别的什么,只要撑过半个时辰,事情一定有转机。

纵使那元修依旧被困着不得而出,可至少李玄锋、鄰谷饶等人还能前来!

“按着她的语气,这次魔修南下是某几位紫府的共识,那么这江岸的阵法就不得不破,只不过是守上多久的问题罢了!”

既然知道了如今的局势已经转为针对青池宗,事情就不是几人能左右的,李清虹再也不希冀能守住江岸,只希望能保住自家。

“只要过了半个时辰,二伯出了大宁宫,他在魔修中鼎鼎威名,结合家中众人之力,保住望月湖,迫使南下的魔修改道还是没有问题的…”

李清虹手中的长枪越握越紧,明媚的紫电一直流转在她的黑发之上,身上的六枚银白色六雷玄罚令发出夺目的耀眼光芒,炽烈的雷霆灌入其中,仿佛要随时喷涌出来。

她遁入荒野,朦胧的紫色雷光从一片黑云之中穿梭而过,带起一阵阵微小的轰鸣声,脚底下的练气胎息魔修纷纷避让开,不敢抬头。

她飞了数里发觉江岸旁遍地是求援的流光,好几个筑基修士驾着光彩急急忙忙从她身边穿过,似乎是从各地坊市中调来,极速投入面前的防线之中。

李清虹顿了一步,两眼之中紫光流淌,寻了一处魔烟最为嚣张茂盛之处,驾着雷光瞬息即至。

紫色的光彩刚刚驻足,迎面就看见滚滚的黑云正围绕着棕色的大阵,底下的练气胎息不必说,空中是数位筑基魔修联手,控制着各色法器砸下。

这阵法已经摇摇欲坠,被几位魔修联手幻化出的黑色魔锤压得咯吱作响。

她并不犹豫,一手长枪斜指,空出来的纤手掐诀,明亮的雷霆在指尖汇聚,早已经按耐不住的银色令牌在身前汇聚成六角:

“阳至为嘘,遂诞六雷!”

六枚银色令牌旋转汇聚,爆裂的雷霆从中跃出,瞬间跨越过数里的距离,在空中拖出一道银白色的流光,从天而降,正落在那六位魔修之间。

“轰隆!”

一声怒雷惊响滚滚而作,这几位魔修哪里能料得到莫名其妙就有一道威力甚绝的雷霆落在身上,猝不及防之下纷纷断了法术,各自冒着黑烟惨嚎。

一团黑云从六人正中炸开,银白色的雷霆攀附着他们的法器,将之打落空中,还顺着法力之中的关系轰击在他们身上,银白荡漾,顿时震动不已。

“锵!”

李清虹不作停留,长枪刺出,一道紫雷炸响,横跨数里,瞬息即至,两眼紫光重重,足底的雷霆焕发出浓烈的紫光。

“嗯?”

李清虹略微扫了一眼,察觉出来其中一人有伤势在身,她果断干练,雷霆般的枪影化为重重的紫色雀影,已经从那名魔修身上贯穿而入,炸开一片紫电。

“啊!”

李清虹此击蓄谋已久,破空而来,几位魔修又被【六雷玄罚令】炸得体内震动,口吐鲜血,哪里能反应的过来?

这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澎湃的雷电瞬间焚化了这人的双眼,从眼眶、耳口中喷涌而出,下一刻,紫雷已经从头到脚从他身上每一处炸开。

“轰隆!”

他本就有伤,身躯也是刚才从几个练气身上夺来的,瞬间被雷霆撕的粉碎,跃起一枚黑沉沉的珠子,什么也不要了,头也不回地极速往北逃去。

时至此刻,周边的几个魔修才齐齐一骇,心中又震又恐:

“雷修!”

这其中一名老魔修见多识广,更是失了声,身上还有银色雷霆在盘旋,烧得他的法力吱吱作响,喃喃道:

“敕为天罚,最克魔修的玄雷……”

李清虹身着青白色的长翎羽衣,紫色的雷霆跃动不息,黑发飘拂,杏眼虽然好看,此刻却含着寒意,长枪调转,另一只纤手的法诀从未停过。

六枚玄罚令在空中快速紧凑地贴合,荡漾出一片让魔修震怖不知所措的银色雷霆,她的好听声音在空中回荡。

“卯入辰宫,敕得玄罚。”

“轰隆!”

那逃命的黑珠才飞出去两里地,一道银色雷霆从天而降,轰然一声击在那黑珠之上,天空中荡漾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人恐怕已经飞灰烟灭了。

她眼神始终不曾在北方停留一下,长枪上的紫电调转,还不曾开口,余下的五名魔修已经如同见了鬼般原地跳起,各自使出逃命的遁光,往北方逃命去了。

“轰隆!”

这几人逃向北方没入云中,沉闷的雷声这才回荡过来,李清虹长枪回转,正好碰上从阵中接应而出的青年。

这从阵中出来接应的青年一身棕袍,有些眼熟,似乎是鄰谷家的人,他眼见自己才到了身前,魔修已经崩溃逃离,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愣道:

“前辈……”

李清虹一连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行当这五人的面灭杀了一位魔修,体内法力其实略有震动,微微顿了一下调整法力,把手中的印散了,六枚玄罚令重新飞回她身上。

“若是撑不住,再度求援!”

李清虹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声,不曾追去逃离的魔修,而是重新驾起雷光,追星赶月般继续往下一个渡口赶去,只留下阵法中的众人一片目瞪口呆、复杂难堪的模样。

“方才那是…李家那雷修李清虹?”

这青年缓缓舒了一口气,几位修士一同驾风出来,看到了对方面上的庆幸之色,前方魔烟又慢慢靠拢过来,却比先前好得多了。

……

西部江岸。

江水滚滚而过,脚底的阵法焕发着光彩,将空中的法风制住,不使之穿过江岸,往南的魔烟到了这一处不得不落脚下来,在江岸大战。

李曦治手中提起虹光,将飞来的法术打散,低头看了一眼,涌而来的魔修被大阵分开,大多数被拦截住,却还有不少左右寻觅,试图从大阵周围绕过去。

青池宗的阵法不是刻意要将魔修堵在此处,本是紫府落棋之间相互应对,阵法重在守备,而非严密隔绝——毕竟怎么想都是紫府之间出棋博弈,彼此对子就好了。

可如今的局势大变,魔修一拥而入,这大阵顿时不够看了,将这群魔修堵在阵外,大部分的魔修贪恋阵中的东西,人多壮胆,往大阵上砸法术,也不急着绕开,可还是有不少魔修另辟蹊径,从大阵与大阵之间的缝隙中飞去。

这些人左右是些练气胎息,李曦治也并不关心,他以一敌四,将试图飞跃而过筑基拦住,还有心情关心脚底下的情况。

手中的【戌时】光彩荡漾,将飞来的一件法器劈飞,又有一道身影驾风停在近前,一手各拿一枚大锤,凶煞异常。

“如今已经算不上我拦住他们,反而算是这些魔修贪恋我身上的宝物功法,主动将我围住…”

李曦治念头一闪,【云中金落】化作的金色霞光在空中跳跃了几下,甩开一袖霞光,在空中显化出身形,从众人的包围中跳出。

他虽然以一敌五,越发吃力,可心中并不慌张,大宗弟子非是这些人能比,霞光又是善于遁法驭行的道统,真要打不过李曦治驱着遁光就走了,性命无虞。

反倒是一旁的李曦明趋使明关,将四位魔修镇在底下,已经显现出吃力的神色,李曦治斗法经验比他丰富的多,看得皱眉:

“他不会什么高明的遁法,这一身法术是仙基显化,一旦受伤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撑不下去,反倒要出大事情。”

他这一念闪动,眼前那修行木德的女修已经取出了另一把法剑刺过来,李曦治也会剑法,眼前这女修的剑术实在是不高明,两指掐动,这法剑再度落到他手中,一挑一磕,还能顺手将另一名魔修手中的法术抽去。

“你!”

这女修又愤又惧,赶忙退出几步,往腰上的储物袋摸了一摸,只剩下胎息级别的剑了,面上有些挂不住,只道:

“还真是魔道!净会些偷摸的法术…”

她又惧怕李曦治,不敢大声,喃喃在嘴里一句,话说了半截就没声了,李曦治并未作理会,抽空瞧了一眼。

这女修的法光竟然清灵一片,看着不是魔修的模样,李曦治再往左右两人身上看,纵使有些污点,却也是比寻常江南修士都要轻些,唯有余下两人血光腾腾,一眼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心中微动:

“南北互称魔修,可到底都不分明…只要都是紫府金丹一道,魔修不魔修,或轻或重,全看自家修行…”

他心中如此念想,可手上的法术可是毫不留情,全然没有因为对方的法力清浊区别对待,招招往死处打,这几人最高也不过筑基中期,顿时逼得几人略有忌惮。

一头的李曦明额头微微见汗,煌元关全力催动,放出明晃晃的流光,关内那枚灼热的明光烧得空中一片明静,将四人的法器禁锢其中,强行镇压住。

他一头还要再出手抵御法术,好不容易有了间隙查看四周环境,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治哥那头的魔修尚且比我这处还多…远处的魔烟还在接踵而至!又岂是能轻易守住的?”

“我与治哥在筑基中的实力不算弱,在此处镇守尚且压力重重,别处又当如何?”

他明白这江岸迟早要破,可自己镇压四人,同时也把自己给定在此处了,等到破阵之时,又岂能轻易脱身?顿时有些焦急起来。

李曦明等了片刻,忽然见着东方亮起一阵阵紫色雷光,自远而近,腰间的玉符也温热起来,顿时大喜,催动仙基,明光越发灿烂,死死将几人镇压住。

“轰隆!”

他数了几息,果然见紫色的雷光破空而至,女子黑发飘散,一手持枪,身上六枚银白色玄罚令盘旋闪烁,青白色的翎羽在空中一点一点散发着紫光。

空中还在下着大雨,灰黑色的雨点落到她身边便被元磁之力摄住,化为一枚枚圆溜溜的灰色小水珠,静静围绕着她旋转着,紫意朦胧的好看眸子望来,声音悦耳:

“阳至为嘘,遂诞六雷!”

银白色的雷霆倒映在李曦明的眼中,闪烁着自空落下,在一众魔修失措的目光之中,李曦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姑姑!”

第六百零三章 大宁宫落(上)

大宁宫。

大宁宫中天色沉沉,四下里阴霾一片,原本清亮好看的一片湖水如今已然干涸,大地开裂,空中偶尔飞过几道云气,很快就消散不见。

最中心那座山崖已经倒塌下来,砸满了大半个干涸湖泊,无数宫殿楼台倒塌倾圮,铺得满地都是,一副惨淡景象。

安淮天中出了事情,一众紫府落入其中斗法,甚至在大宁宫中就开始交手,打得震动不已,仅仅是半刻钟不到就把此地打成了一片废墟,若不是前后一直有人出手维护着,恐怕打成粉碎都是有可能的。

如今紫府摩诃尽数入内,那通天彻地的光柱也不知被哪位紫府留了暗手,入内之后打得粉碎,大宁宫便成了不屑一顾的垃圾,再也没有人光顾,暗沉沉一片灰暗。

四下寂静一片,李玄锋迈步从宫殿废墟中下来,满地都是碎石,他一手按在石阶上,把这条数尺宽的石阶抽出,信手丢在另一头,发出一声沉重的轰鸣。

李玄锋在此地困了些时日,却也没有闲着,这倒塌的宫殿中说不准有不少灵物,可以取来一用。

仔细瞧了瞧,他从中废墟取出一枚亮银色的灯盏,抚去烟尘,底座方写着大字:

“高平郗氏。”

这灯盏不过是练气级别的东西,李玄锋看了看,工艺倒是精致大方,听着一旁传来司元礼的声音:

“当年魏国灭亡,诸修南下,一直到了江边,是时大江以南大多是楚国的地盘,楚王勒令诸修驻足江北,不得继续南下。”

“司马、苏、郗、萧……诸家皆于江北会见,密谈数日,以嘉江两岸的李、江为首,立国大宁,奉魏正朔,仙教为宛陵上宗。”

倒塌的大殿屋脊高高翘起,司元礼盘膝坐在上头,他一手托着下巴,显得有些悠闲:

“那时门户之见不重,诸修皆尽力为国,宁国让楚王甚是忌惮,始终对后头渡来诸姓颇具敌意…”

李玄锋听罢一程,手中灯座上的高平郗氏闪闪发光,他轻声道:

“听闻【纯一道】开派祖师就是郗氏…”

“正是高平郗氏。”

司元礼答道:

“那位在重明殿外旁听,其实只能算得了一半的道统,可越是缺的东西越是在意,听闻那位终生以青松观道统自居,纯一道也一个模样,成日执着于此。”

李玄锋微微点头,司元礼则按耐了一会,轻声道:

“道友猜得不错,我司家本姓司马,是北方豪族,周时便已经有紫府修成,魏灭时一路南下,最后才停在江南。”

“原来传承渊源…”

李玄锋应了他一句,司元礼低声叹道:

“南北诸姓传承至今,放眼望去,谁家祖上不是个王侯将相,不提也就罢了,提起来左右一叹,无非一句…后人不肖。”

李玄锋微微默然,至少自家也是元素认过的魏李,便见司元礼沉默一刻,轻声道:

“先祖曾为魏国驻守江岸,这才有了这一卷【淮江图】,乃是当时的上曜真君崔彦所画…是第一等的紫府古灵器。”

李玄锋心中微微一愣,轻声问道:

“古灵器…看上去好像还是守备镇压的古灵器,不知比之【辛酉渌泽印】如何?”

“这…”

司元礼考虑了一阵,摇摇头答道:

“却比不来,更何况不同的灵器在不同人手里也不是一个模样,总之这两样灵器威能都很可怕。”

李玄锋忽然记起当年郁慕仙手中的【止戈】和【去云】,见他谈性正盛,顺口问道:

“比之【止戈】和【去云】如何?”

“哈哈哈哈哈!”

司元礼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两只眉毛不屑地挑起,答道:

“道友真是说笑!【止戈】和【去云】是元乌的仿造之物,【止戈】仿造的是修越宗那枚【不越】,【去云】仿造的是鸺葵观的【天鸺】,比之寻常灵器尚且有些不足,拿这两样东西与古灵器相比?”

他在废墟之上踌躇了两息,似乎在寻找一合适的比喻,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把平平常常的法剑,指着道:

“这东西也是元乌峰出来的,说是筑基级别,一眼就是靠诸多练气日夜打磨一点一点堆出来的,只和筑基沾了个边,有个筑基的样子和质量,神妙是半点没有。”

他手中这东西是仙宗嫡系不肯用的,李玄锋仔细看了一眼,确实如他所说,便点了头,司元礼笑道:

“道友把这东西和府辰峰的【壁水丹】相比,差不多就是那两样仿品与古灵器之间的差别了!”

他心中把这话闪电般过了一遍,敏锐地捉住了其中一句话:

“【止戈】仿造的是修越宗那枚【不越】…”

当年郁慕仙祭出【止戈】,唐摄都一通讽刺,将萧雍灵气得变色,李玄锋对那句话记得很深,依稀是萧家先祖萧衔忧一度被誉为金丹种子,是被【止戈】模样法器打死!

“唐元乌那个时候有有这样的实力不说…【止戈】也尚未练成,这么说来,是那枚灵器【不越】…”

“萧衔忧是被修越宗所杀!上元?还是哪位?”

李玄锋并未凭空生出好奇之心,萧初庭的举动难以琢磨,立场也无处推断,若是能得到萧衔忧的消息,说不准就能得出萧初庭大致的立场,自家今后判断形势也有个依据。

“这些嫡系天赋与资源已经是超越寻常人百倍,大部分的心性还差不到哪去…更是垄断了这些局势与关系…让寻常人摸不着头脑…被随意摆弄…”

李玄锋想得略深,司元礼似乎也因为那【淮江图】而有所触动,两人一阵沉默,头顶上的天空已经变为浅蓝色,隐隐约约能看见透进来的明亮光彩,明晃晃在头顶照着,仿佛正在湖底。

“失去了秋水真人的神通,又被诸位紫府肆虐了一通,大宁宫总算是撑不住!”

司元礼出了口气,笑道:

“只要等上一会儿,便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

“轰隆!”

紫色雷霆在空中氤氲,气势可怖,李清虹一身法力雷霆已经化为亮紫色,羽衣上的每一根翎羽都亮起明亮的色彩。

她一路不计代价与损耗地杀来,数次替几个渡口解围,宁愿受了伤也要节约时间,顿时激活了体内的【长空危雀】。

此刻她的体内法力涌动,雷池掀起阵阵雷暴,两眼紫意朦胧,银白长枪直指,光芒闪动,银白色的雷霆从掌中六令涌现,轰隆一声落下。

李曦明身旁四位北修,三位是服了血气的紫府金丹道,余下一位是异府同炉的正统魔修,银白色雷霆炸裂,顿时惨嚎起来。

三位服了血气的紫府金丹修士尚好,被震动不得移动,余下一位正统魔修如同活活落入滚油之中,身上的衣袍炸起,底下的皮肤浮现出大大小小的滚泡,血管爆裂,冒出滚滚的黑烟。

他的两眼夺眶而出,如同两枚烂果子,在半空之中就嘭地一声炸开,一片血水蒸发的干干净净,躯体如蜡般化了,露出手肘白森森的骨头。

“玄雷!”

李曦明看得震撼,虽然方才与李曦明的对阵之中也是此人最受限制,常常被他的明光照得满脸大汗,束手束脚,可到底雷霆最善诛魔,雷霆中又数玄雷第一,自然是比不上的。

李清虹一路过来见了诸多魔修,杏眼一动,看得明白,此人十有八九一身肉体都是魔道祭练出来的,平日里金刚不坏,遇上了玄雷便如同豆腐,两下就能打得稀碎。

她驾雷而近,紫色枪影贯入魔烟之中,借着银白色雷霆还在空中回荡的时机,紫光伴随着雀影飞入,并未向那身躯融化的魔修身上刺去,而是转为挑落空中一人。

李清虹救了数家渡口,早就摸清了这些人心思,重伤的魔修并不急着诛杀,顺手就放他走,反而能吸引不少修士围杀,为大阵减轻压力。

她心中思量,这修士却叫苦连天,体内法力尚且震动着,却又不得不勉强催动法器抵御,心中震颤:

“这南方魔道…竟然也有雷法道统?为何同魔门效力!”

他掐诀施法,见着空中驰来一枚圆盾,嗡嗡晃动,虽然带着一片光彩,可品质属实一般,才到了他身前,那紫白色的枪却到了:

“锵!”

紫色雷霆炸响在这圆盾之上,法器被狠狠一抽,差点倒飞出去,热腾腾发亮,升起一片黑烟,李清虹长枪却停也未停,再度刺来。

正在此时,一片明亮的光华撒下,熟悉的镇压之力再度传来,天顶上那明光阵阵,堂皇富丽的白色关隘再度升起。

与这等声威凛凛,雷霆涌动的修士交战本就是提心吊胆、容不得一刻分心的事情,这北修被这么一镇,仅仅是慢了半拍,一道雷霆已经炸起,在他瞳孔中放大。

“噗!”

李清虹身经百战,斗法经验何其丰富,一枪闪动,他身上的法衣仅仅如同一层厚革,哗啦一声便破碎,长枪已然穿胸而过,带出一片血花。

时至此刻,其余几位魔修的法器才接二连三地打来,却一一被煌元关镇住,这人被长枪穿胸而过,面色一下煞白,一头吐着血,一头镇压着体内雷霆向后退去。

李清虹则回了枪,体内的【长空危雀】催动,长靴之下紫雷踏空,长枪斜指,目光如电,冷声叱道:

“滚!”

银白雷霆随着她的话语荡漾开,将几人推开数步,李曦明适时稍稍松开【煌元关】的镇压之力,三枚法器忙不迭地飞出,三人如蒙大赦,纷纷退去。

至于先前那被打得躯体融化的魔修哪里还敢多停留?早就化为一阵黑烟逃出数里地了,正被另外几道魔光追逐着亡命狂奔,一直遁向北方深处。

李清虹回枪踏步,一道闷雷声响,紫电已经落至李曦治身旁,回眸望去,众修顿觉惊怖,齐齐退开。

李曦治与五人周旋如此之久,足见他在法术一道的精湛修为,趁机调息回气,见着李清虹独自回来,神色微微有些黯淡。

李清虹的紫雷将他护至身后,玄罚令盘旋,杜若枪银白,雀青翎光彩灼灼,雷霆本就可怖,筑基后期多年的修为在【长空危雀】的加持下让更是夺目,叫众人皆变色。

“雷修…”

这修行木德一系的女修震了震,有些难以置信,五人围攻了许久,什么也没捞着,犹有些恋恋不舍,直到李清虹手中玄罚令放出光来,这才一哄而散。

李清虹微微吐气,看向更远方,一股股遁光还在迅速汇聚,越来越多的光彩流淌,李曦治靠近她身旁,轻声道:

“姑姑,恐怕要守不住了。”

局势越发明显,纵使是天上的筑基有所顾虑,并没有全力相搏,甚至大部分还在互相厮杀,可脚底下涌过来的胎息和练气已经越来越多…

更何况目前前来的还是些北方没有背景的散修,真正一些实力尚可的还在观望,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青池宗在此地的阵法哪里是什么好东西,纵使是这些筑基不出手,南下的魔修一人一道法术…也要将这些大阵撕毁了。”

一旦脚底下的大阵破灭,一众修士蜂拥而下,众人在此守备也再也没什么意义了,李清虹默默点头,轻声道:

“我得了一些消息,尽力再撑上一会…兴许有转机。”

她说完这话,转而望向北方,杏眼中紫色光芒黯淡下去,衣袍上的明亮紫色雷霆却依旧跳跃,威慑着空中群魔。

一阵黑云却从魔烟中一点点凸显出来,慢慢靠近,却不显得魔气森森,反而有股别样的玄妙味道。

李曦明微微皱眉,仙基破空而起,在空中幻化为一道巨大的明关,炽热的光彩照耀过去,现出一黑衣男子来。

他身上衣着果断干练,面色略显苍白,负手而立,眉毛锋利,两只灰眸静静地望着,踏着两道黑云慢慢靠近,手中捏着一枚白色的符箓,不紧不慢的驻足在面前。

“道友,又见面了。”

第六百零四章 大宁宫落(下)

‘俞江’

这人李清虹刚刚见过,正是刚才与郭红渐斗法时遇见的南海修士,身上的气息琢磨不出来高低,有股神秘莫测的味道。

他只停在面前,看着李清虹浑身紫色雷电的绚丽模样,有股理所当然的赞叹之色,似乎在等些什么,并不出手。

李清虹明白此人厉害,握着枪不曾出手,等了两息,见着一道青黑色光彩从北方的称水陵处冲天而起,迅速扩张过来,将半边天染成了青黑之色。

“轰隆!”

雷霆般的轰鸣之声响起,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远方的山脉之中落下,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声,朦朦胧胧的紫黑之气冲天而起。

北方的魔烟齐齐一滞,有些混乱地扭动起来,或是回头往北,或是停下来相互斗争,少数继续南下,越发显得混乱不堪。

她略显担忧地望了一眼,眼前的青年似乎早就在等这东西落下,终于开口了:

“李道友,大宁宫已经落下,称水陵遍布各色遗迹,魔修必然前去搜查,攻势暂时会缓下来。”

“我特地寻着这机会过来,还请道友赐教。”

他的声音清朗,在空中慢慢回荡,李清虹听了意想不到的话,好看的眉毛蹙起,轻声道:

“清虹见过道友,只是此时乃南北大劫之时,恐怕不宜斗法,还请道友稍待,等到这时辰过去,若是能保得性命,道友再来寻我斗法不迟。”

俞江认认真真地瞧了她一眼,答道:

“我与青池有些仇怨,道友拦了魔修,我看得不太爽利。”

李清虹微微眯眼,只觉得这人话语前后矛盾,可心中也立刻警醒过来:

“是了,既然魔修南下是几位紫府的意愿,我以一人之力大大减轻了防线的压力…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恐怕会得罪诸紫府…”

她微微吐了口气,已经把眼前这人当成了某位紫府派过来拦她的修士,一头庆幸这人没有早一刻过来,一头也抽出枪来,紫电荡漾,轻声道:

“青杜李清虹。”

“南海俞江。”

这青年轻轻点头,耳边已经炸响一阵雷声,李清虹的身影从原地消失不见,驾着紫色雷霆极速靠近,一手六枚银色玄罚令盘旋,亮起银白色的雷光。

“阳至为嘘,遂诞六雷!”

“轰隆!”

她的长枪还未至,一道银白色的雷光已经破空先来,俞江留意了那六枚玄罚令一眼,手中结了印,浮现出一枚亮晶晶的金色。

他轻声道:

“雷落兑处,泊云海中。”

顷刻之间空中幻化出一片汪洋,一点亮晶晶的金色光彩从中升起,银白色雷光落入其中如同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尽数没入其中。

这一片汪洋打了个转,凝结成一点金符,落入俞江手中,李清虹这道玄雷便被化解了。

她早知这人实力出众,并不惊讶,杜若带着一片紫色的影子刺去,俞江竟然支起手来,往她枪上拍来。

“嗯?”

李清虹银枪仿佛着落在软处,长枪轻轻一弯,竟然就这样擦着他刺过,带起一片紫色的炸雷,却被这黑袍青年挥手散去。

“锵!”

李清虹抽枪回身,长枪倒转,先把六枚银白色的玄罚令架在身前抵御攻击,略微窥了一眼,果然发觉杜若枪尖竟然歪了些,正如同活物一般一点一点地扭正。

“这是巫箓之术…”

她对面前敌人的实力有了些底,俞江却面不改色,握着金符的那手却微微一抖,散去一点银色雷光,显然也不是同面上一般轻描淡写,毫无动静。

李清虹抽了枪,俞江却抬起袖子轻轻一甩,放出数点黑光,在半空中就旋转化为流光符箓,静静在他身边旋转了一周,尽数落入这青年的眼中。

他的瞳孔一下放大,赫然望来,李清虹只觉得脑海如同雷霆炸响,望见一片黑沉沉,鲜血滴滴答答地注入,眼前的一切却看不清了。

“好厉害的法术!”

李清虹眼前一暗,俞江却有机会再度掐诀施法,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杜若上,暗暗计较:

“这枪却不是寻常之物,兴许是因为玄雷一性,天生就克制这些变化妖邪,受了我那一掌,竟然立刻就能慢慢回正…”

他一只手搭在肘下,另一只并指手向前伸,指向李清虹手中的杜若,轻轻抬头,敕道:

“上巫变化,器为妖邪。”

李清虹这头两眼一阵灰暗,气海穴中再度涌现出清光,将脑海中的诸多巫箓幻境一扫而空,回神过来,这才祭起雷霆,便觉着手中一阵黏滑。

手中的杜若竟然已经化作一只鳞片细密的白色蟒蛇,有些茫然地张着口,试图从她手中挣脱出去,李清虹紧紧持住,明白已经落入别人的法术节奏之中。

“敕!”

她果断吐出一枚玄雷,唇齿之间飞出一道光点,看得俞江眉毛一挑,这才退出去半步,空中已经爆起一片紫色雷瀑,轰然砸下来,他不得不中断了术法,暂且抵御。

李清虹立刻把握住机会,沛然的雷电之力涌入枪中,将其中的巫箓之术冲了个一干二净,杜若枪瞬息之间恢复原本模样,银光乍现,已经没入雷瀑之中。

这俞江在雷瀑中举步维艰,却依旧能够提起手来,手中亮起符箓抵御,两掌打在枪上,试图让这枪偏转过去。

李清虹却已经不是原先的小打小闹,两眼化为明亮的紫白之色,恐怖的雷电在身上蔓延,瞬息就将他的法术撕了个粉碎,当面刺来。

“好!”

俞江不得不避其锋芒,轻轻一转袍子,在雷霆之中被撕了个粉碎,在数尺开外现出身形,吐出一口紫色的雷电。

两人齐齐住手,一同望向北方,却见滚滚的魔烟呼啸,数位衣冠华丽、气势磅礴的魔修站在云中,从天边慢慢的压过来。

“锵……”

两人看的却不是眼前的魔烟,而是望向更远的北方,一点金光正破空疾驰而来,霸道凌厉的罡气汹涌澎湃,毫不客气的破开魔烟,飞速靠近。

第六百零五章 急劝

俞江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远方破空而来的罡气,金色的光彩明亮如同一道破空的利剑,将一片黑云分成两段,拖出一条长长的金焰。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默默退开一步,眼看着那道金光疾驰而来,在身前显化。

一身雷霆的李清虹纤手一转,长枪回收,倒悬在身后,紫色雷霆如雨般落下,一位白金甲衣的男子在她身侧显出形来。

这男人胸膛宽阔,比李清虹略高一些,两眼锐利,擐甲执锐,手中持着巨大的狰狞金弓,浮在空中,无形的罡气的空中弥漫,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长眉下的眼如鹰般睁着,扫向沉沉的魔云。

“二伯!”

李清虹欣喜地问了一句,这白金色甲衣的男人缓缓点头,举目望来,正正与俞江的目光相撞。

这双眼睛的审视模样略有冰冷,那眉眼却让俞江不自觉地紧咬牙关,他如同降了一身冰雪,从头一直凉到小腿,青年强迫着自己不移开目光,静静地对视着。

他望见这男人的眉峰颤抖地向上跳了一下,黑灰色的瞳孔缓缓放大,凶厉的煞气尽数散去,他的嘴唇抖了一下,俞江听着一声沙哑的声音:

“你……”

青年浑身的冰冷近乎僵硬,这一句话却让一股热血却直往脑袋上涌,他捏着玄符的手抽搐般跳了两下,心中浮现出奇怪的念头:

‘他的声音比他的容貌老得多。’

俞江抬起手来,摸上自己的储物袋,取出一物来,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免不了有些颤抖,甚至有些含糊:

“前辈。”

他掌心中放着一枚金矢,沉甸甸冰凉,尾部的羽毛明亮亮发着光,箭镞打磨得精巧光亮,幽幽地焕发着光彩。

箭身上刻着几个小字【倚山李玄锋】,字体狂放,显现出主人的气度。

男人的目光落在这矢上,青年甚至觉得手中沉重了几分,李玄锋又温和地去看他的眉眼,看得很是认真,青年维持着表情,轻声道:

“此乃前辈之物,特此归还。”

李玄锋的目光在箭上停留一刻,俞江隐约听见他克制着的呼吸声,那微微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原来是你。”

他这话仿佛烫了青年一下,他立刻闭上眼,身影从黑变灰,再慢慢淡去,逃跑似地留下一连串黑烟,在空中飘散不见。

李玄锋依旧稳稳地站着,那枚箭矢还在空中悬浮,忽明忽暗发着光,一切的情绪被他压在铁一般冷硬的姿态之下,谁也看不出什么来。

罡气在空中扭曲着,偶尔擦过李清虹的雀青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李清虹认认真真地看了李玄锋的面孔,又回忆起俞江的脸庞,若有所思起来。

李玄锋却还是冷硬姿态,声音有些沙哑,低低地道:

“原来是你……”

李清虹立在他身侧,天空中驰来一道青光,落在近前,现出一中年男子,腰间配剑,有些潇洒气,沉沉地望着北方的黑云,神态凝重。

‘糟了!’

“玄锋兄!”

此人自然是司元礼了,大宁宫从称水陵中浮现而出,两人才脱困立刻就驾风过来,正撞上魔烟滚滚的景色。

他深知诸宗之间的龌龊,又明白紫府之间的算计,一路看到魔烟滚滚,又想起诸位紫府都被困在其中,心中大震,低声道:

“玄锋兄…恐怕是他宗谋划!这下麻烦了…”

司元礼仔细看了一眼对岸,立刻回过头,转向背后的李清虹,沉声道:

“迟炙烟何在!可是在后方坐镇?江岸防线又是谁在话事?速速让他出来见我!”

别看司元礼方才在大宁宫中伏低做小,他可是司伯休嫡亲的晚辈,甚受重视,虽然平日里低调在宗内没有什么职位,可他司元礼见了迟炙云都可以不必行礼!

更何况司家人虽然人丁稀薄,一向低调,可司伯休最为护短,司元白已经算良善,当年愤怒起来依旧敢一口气往元乌峰上丢十二枚聚雨符,差点把这峰给淹了。

他这话一出,语气很是冰冷,顿时显现出地位来,可李清虹只回了一礼,轻轻地道:

“禀前辈,江岸无人做主。”

司元礼似乎隐隐约约明白过来,冷声道:

“迟炙烟呢!”

“大人尚在边燕山。”

李清虹声音温和,礼数周全,客客气气地道:

“大人带着嫡系镇守边燕山,好观察魔修内部的局势,这才好为我等布局。”

她说得客气,司元礼见一旁的的李曦治低眉,李曦明撇嘴,哪里还不明白,男人顿时气乐了,只怒道:

“真是个孬货!连他哥哥的一根毛都比不上!什么时候了还顾及这些?坐看江岸崩解,众修涌入,掠得江南一片白地?”

司元礼说完这话,眼睛眯起,心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微微发凉:

“此人虽然贪小惜身,却也非是此等蠢物…莫不是晓得了迟天星等人在安淮天中身死,迟家紫府全无,心生忌惮,要削枝保干,以防尾大不掉之势?”

“可迟炙云尚在…莫非迟炙云已经闭关突破紫府了?”

司元礼自小在宗门长大,对这些派系争斗的事情尤为敏感,司家人丁稀薄,迟家也好不了多少,更致命的是迟家内部争斗近年越发激烈,可不是什么好局势。

他想到此处有些不安,一手在腰间的锦囊上轻轻一摸,取出一枚小小的明亮珠子,在那珠子上吹了吹,顿时飞出一抹白风。

这风将几人笼罩住,隔绝了内外,司元礼这才沉色道:

“我刚才想起一事…迟家两代的嫡系共计那么几人,如今死在了安淮天,步梓真人又失踪多年,迟炙烟岂能不怕?”

“这魔灾虽然可怕,诸家的嫡系死伤惨重,可称水陵有玄锋拖住唐摄都,诸家最优异之人得以保全性命…反而是从中摄取了大量的资粮…补全了很多功法,甚至还知晓了很多秘闻…”

“诸家的筑基并不多,一个个却都是杀出来的,哪有什么堆砌的客卿手下,并不容易身陨,光光看贵族便晓得了…”

他两眼微眯,沉声道:

“青池不比金羽,盘剥太狠,金羽有大部分族修、散修筑基可以去填性命,而青池地盘上活下来的筑基哪个是简单货色?只能真枪实刀地割自己肉…”

“南北之争折损的大部分筑基都是青池客卿与筑基,迟炙烟清点以后一定已经明白了,实在是不能再折损了…这才会去收拢势力!必须借着这一场来割去诸位实力!”

司元礼声音低沉:

“我明白了…诸位紫府只是顺手让青池割肉,迟炙烟反应却快得很,立刻做了取舍,选择了利弊皆有的割法,以求最小的损失。”

李清虹心中雪亮,听到此处哪里还不明白,暗道:

‘所以其中几位与青池仇怨更深的紫府并不满意!’

李清虹静静地看了一眼,突然对孔婷云替长奚真人带的那句话有了理解,心中暗忖:

“兴许这话本来就不是对我说的…而是要我带给二伯!”

她遂以秘法传音道:

“二伯!我先前经过玄岳门,婷云道友替长奚真人带了句话…”

李玄锋仔细地听着,终于有了神色变幻,那双锐利的眉舒缓,声音沉厚沙哑,喃喃道:

“水淹苗稼,绝收百年,固然可喜,可江水倒灌,淹灭了庭院诸阶,更叫人满意。”

他这话好像在复述,却让司元礼悚然而惊,怔怔地看着他,他怎么听不出话中的含义?只要江岸比边燕山更难啃,更加令人畏惧,自然就有‘江水倒灌’,去找那孤悬魔修腹地的边燕山!

而边燕山上正是诸迟家嫡系!相比青池世家重伤的【水淹苗稼,绝收百年】,淹灭了庭院诸阶【诸嫡系】才是真正叫迟家伤筋动骨!

司元礼听到了此处,心脏已然如同擂鼓般急剧跳动着,全身的血液往脑袋上涌去:

“江水倒灌…江水倒灌…”

这等反制的技巧极其高明,甚至于名正言顺到迟炙烟都挑不出刺来,司元礼却犹豫了,犹豫到身上的法光都微微明灭…

他固然乐于看迟家笑话,乃至于迟天星、迟符举等人身死他都会哈哈大笑几声,可到底迟、司、宁、唐四姓一体,他自家在利益上受了许多压迫,可从未生过主动迫害之心…

这法子好是好,甚至名正言顺,可明眼人怎么看不出?下了决定就是要得罪迟家的!如今听了这话,城府如他也升起慌乱之心,面上并不改色,握在剑柄上的手却攥得发白。

面前的李玄锋则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眼睛锐利得吓人,声音冰冷沙哑,却一击撞进他的心头。

“元礼道友…真人为何要将【淮江图】交到我手中!”

‘这可是本就用来镇守江岸的古灵器…镇守江岸!难不成就是为了此刻!’

这句话干脆利落地击破了司元礼的心理防线,叫他心中顿时升起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寒意,这意思明显至极,司伯休本人也是支持此举的!

“可真人事先明明没有同我说过!”

司元礼顿时乱了,元修并未表现出对迟家人的厌恶,甚至平日里还多有礼遇,连带着这大宁宫都要托人把迟家人带过来,不可谓不尽力了…

“可紫府修士心思深不可测,真人心中有万千沟壑,谁知道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心中沉下去,面前的李玄锋声音低沉,思路却与他不谋而合:

“迟天星迟符举也是真人特地请过来的…”

同样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味道已经截然不同,迟天星和迟符举如今在安淮天中估计连尸体都找不着了,司元礼不能不起疑:

“莫不是真人有意为之?”

一切证据都指向了司伯休的授意,司元礼却总觉得有所疑虑,一切线索伴随着面前人的话语在脑海中穿梭,在心头匆匆的跳跃着,叫他头疼得仿佛要裂开。

李玄锋只摊手,亮出掌心一枚金亮亮的符,不过二指宽,满是皎洁的白色纹路,他冷声道:

“元礼兄!你应该看得出,此符正是真人私下交于我!兴许就是为了此刻!本不应私下展示,事急从权,不得不为!”

他沉声道:

“真人从摩诃手中救我一命,多有帮扶,玄锋记在心中,只要元礼兄有所命令,玄锋必定出手!若是元礼兄要弃河而去…”

李玄锋神色冷静,静静地道:

“自然把灵器和灵符交给元礼兄,可玄锋不能视身后的千万民众如无物,自会留在此处守到最后一刻!”

司元礼都不用细看,这枚符箓厉害得很,是自己亲眼看真人神通祭炼,不曾想原来是交到李玄锋手中,默默吸了口气,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喃喃道:

“怎么能如此……”

一旁的李清虹听得明白,缓步上前,柔声急劝:

“前辈…晚辈不说自家湖上的私心,纵使是此处守不住,我家自保还是有些能力的!可这江后是千万百姓…皆系于我等手中了!”

司元礼这头沉默下去,对面的魔修却已经按耐不住了,沉甸甸的魔风慢慢逼近,白色的云气消散,重新涌入司元礼手中的珠子中,李玄锋冷冷侧脸,终于有了动作。

“锵!”

李玄锋持起弓来,璀璨的金光往弦上凝聚,刺耳的嗡嗡声在众人耳边响起,男人两眼浮现出凶厉的杀意,声音滚滚如雷,顺着风飘散过去。

“边燕李玄锋在此,上前者死!”

这道声音被法力所滚动,在浓厚的黑烟中传递而去,如同雷霆在云中翻滚。

“边燕李玄锋在此,上前者死……”

“上前者死…”

这道声音在一众魔音之中扩散开来,竟然让天边蠢蠢欲动的魔云驻足了,一众修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迈出第一步。

唯独江水滔滔而过,上空悬浮着白金甲衣的男子冷眼看着,一声喝得众修止步,视江前的千百魔修如无物,缓缓侧头,眉眼锐利镇静,沉声道:

“威势只能恫之一时,元礼兄速速决断!”

他的声音在空中传递,引得不远处的鄰谷兰映等人皆抬头,司元礼面色微红,从胸膛深处吐出口气来,沉沉地道:

“守!”

随着他这一声话落,面前的男人缓缓挑起眉毛,遮掩在表面的冰冷沉静之意褪去,如同虎豹般的凶残神色再度从他的面上升起。

他的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笑容,竟然有了六岁那年从尸山中爬过时被仲父牵起时的骄狂模样,冰冷的声音从他的唇齿之中吐出,伴随着金光亮起:

“玄锋遵命。”

第六百零六章 江淮余阳

岸边的江风酷烈,深黑色的礁石点缀在江水之中,怪石嶙峋,水流打着转,或是平稳、或是湍急,偶尔还有水面平静的弯处,倒映出天空中的景色。

沉沉夜色雾霭中唯独一点明亮。

白金色甲衣的男子升上高空,在昏沉的夜色中如同一枚白星,灼灼放着光彩,北方的群修踌躇了一刻,纷纷举目望来。

“边燕李玄锋…”

群修之中并非皆是散修族修而没有高手,只是都沉默蛰伏着,静静等待着什么,南北沿江的一切诡异地静下来,只余下汹涌的江水之声。

司元礼也是果断之人,下了决定,立刻转变了心态,如同松了口气,剑气很是飘渺,站在李玄锋一旁,仔细观察着。

北岸的修士人数众多,却泾渭分明地分成几派,几道的释修法师渐渐赶来,不动如山地居在后头,前边正是北方诸郡被征来的的族修散修,一族之内往往仙释魔杂糅,很是复杂。

而散修和小观修士显然纯粹得多,要么就是纯修紫金道、魔道,要么两道兼取——反正都是魔道,并不冲突,夹杂着天南地北乃至于海外前来渔利的魔修,混杂一片。

司元礼大抵看了一阵,隐约还看到些赵国旗帜,也并不觉得奇怪,赵庭已成释道傀儡,却不是吴越这般形同虚设,释道通过赵庭征调诸修,名义上也好看些,他侧向李清虹,低声道:

“空无、悲悯、善乐几道的释修渐渐赶来,北岸不如先前那般混乱无主,释修喜欢夺这南北之争的气运命数,必然不会潦草放弃,还需打起精神。”

“轰隆!”

他话音方落,云层中的雷霆响了两声,昏沉的暗色烟云升腾,李玄锋踏着金光持弓在空中立着,面前群修被他所喝止,过了十几息,又慢慢压过来。

白金色的光彩在空中潋滟,道道明亮光华从中迸出,穿入对岸的夜色之中,男子松了弦,从腰间摸出一道卷轴来。

这卷轴并不大,看上去普普通通,可如今南北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灼热的目光顿时全都停在那卷轴上了,或是探究或是惊疑,所有人的瞳孔都随着那一卷灵器移动。

李玄锋目光同样停留在这灵器上,灵识与法力灌入其中,象牙色的白勾扣带自行解开,长长的画卷顿时垂落下来,在空中飘散出一片白。

李玄锋亲自持着这画卷,一眼睹见内容,画的是一片江淮长图,绵延万里,两岸景色丰富,飞虫鸟兽栩栩如生,比脚下的这条江要长上太多,回沿弯折,一直浩浩荡荡通向东海。

他的目光一直顺着画卷移动,落在尾款上:

“淮江图,博野崔彦,征和三百一十七年。”

这画卷方才打开,从中喷涌出无数红色流光,如同萤火在空中飞旋跳跃,李玄锋的声音微微沙哑,铿锵有力:

“上曜玄極,江淮余阳……”

他声音仅仅出了口,顿时被画卷吸入其中,天色霎时间通明起来,云彩也化为灿烂的金黄色,天空中落下一片明光。

下方的李曦明瞳孔慢慢放大,体内的仙基仿佛受到了什么调动,发出一阵阵轰鸣,他眼中倒映出一片璀璨的光彩,喃喃道:

“明阳…”

在万人瞩目之中,一道金色从画卷中飞出,从天而降,李玄锋脚底浮现出灿烂之色,大江已经化作明亮的金色,澄清透明。

这条明亮亮的江水继续向前奔涌着,下方隐隐浮现出一道阴影,只过了一息,一道高耸的关隘浮现而出,破开水面,冲天而起。

这关隘绵延不绝,纹路复杂明亮,白砖精巧契合,明明有些玉质的颜色,却更加光明,呈现出古朴大方的色彩,顺着江流耸起,一直顺着天上飞去。

“哗啦!”

众修的头随着视线的抬升慢慢抬高,哗啦啦的金色江水从关隘上流淌而下,如同无数道金色的瀑布,夺目刺眼。

“古灵器…【淮江图】”

北方有声音念叨了一声,在众修中回荡开来,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天色重新昏沉下去,白金甲衣的男子立在隔绝南北的百丈玄关之上,如同古代的仙将,身后白色幻彩幻化成一圈圈光晕,将他的身侧照得一片光明。

李玄锋脑海中升起种种玄妙,两道仙基都得到了某种加持,浓厚的法力荡漾而出,让他轻轻悬浮在空中,加持在体表的【天金冑】更加明显,霸气威武,白金色的光彩夺目刺眼。

“嗡。”

他持起弓来,弦上立刻落了一枚玄矢,锐利的光彩开始在弓上浮现,浓烈的罡气向身后蔓延而去,拖出一道道金色的流光,照得他的面孔忽明忽暗。

“咻…”

金色的光华在空中闪了一下,一片筑基皆觉心中警兆大起,惊惶失措地祭起法器来,一时间岸边群修止步,各色的法器升腾,赤橙红绿,一片明媚。

“嘭!”

北岸最前端的一中年修士脑袋轰然炸开,手中的法器像是薄纸一样撕碎了满天,哗啦啦如雨落下,爆炸般的法光与罡气冲击开来,发出剧烈的轰鸣声:

“轰隆!”

周边的群修纷纷退开,如雨般落下,此人竟然连一招也没有接过,就这样在原地被射杀,只留下一抹红晕冲上天空,幻化为血光如霞。

“异象…这是死透了!”

他身旁的老修士面色发白,颤抖起来,骇道:

“淳于北死了…纵使他身上有伤,可这才一箭!这还讲不讲道理了!”

“我等好歹也是诸郡观主,在此人面前犹如鸡犬…还有什么好打的!”

群修尚来不及哀悼,耳中又升起那惶恐的啸叫声,这冷峻男人手中又浮现出五枚箭矢,脚底的胎息与练气、僧侣尼姑看不清局势,哇哇往前冲,所有筑基却齐齐后退了一步。

“不好!”

“轰!”

浓烈的金光在各处炸开,老道还来不及观察又死伤哪几位,却看到好几道黑色遁光逃命地飞起,那李玄锋微微吐了口气,弦上竟然又浮现出五枚箭矢。

老道顿时觉得脖子发寒,退出一步,骇道:

“怎地还没有人站出来?非让我等送死不成!”

霎时间北岸皆惊怖,地面上的小修也抬起头来,筑基遁光时隐时现,竟然有了崩溃的兆头。

反观南岸,一众大小修士同样惊骇不已,纷纷抬起头去看空中的李玄锋,面上浮现出欣喜之色,逐一飞落在关上,各自持起法器。

李玄锋身上明光灿灿,手中箭矢轻动,北方总算是撑不住了,后方驾风飞出一和尚来,一身肌肉强健,怒目圆瞪,喝道:

“小小魔头,安敢放肆!”

这和尚一改平日里释修法器稀少的模样,不但足下踏着一枚金云,手中还持着一柄月牙铲,满是明亮的纹路,颇为奢华。

他这才驾风而起,后头立刻就有人跟上,乃是一高高瘦瘦满脸笑容的和尚,左手平放在胸前,拇指食指捏着一枚金圈,一句话也不说,闷声跟上来。

李玄锋受了脚底灵器加持,身上的明光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延伸着,不但加持着他的体魄与法力,还让他的灵识遍布整条江岸,他只冷眼拨弦,金色的流光从脸颊两侧流淌而过。

“嗡!”

两个和尚虽然嘴上叫他魔头,行动上却一点也不大意,面色顿时凝重起来,后头的高瘦和尚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如临大敌地祭出手中的金圈。

这金圈在半空就翻滚变大,露出圈上密密麻麻的纹路,喷涌出雾蒙蒙的金光,骤然摄住了一点金茫茫的东西,这高瘦和尚顿时大喜,敕道:

“收!”

江岸顿时响起密密麻麻的金属碰撞声,叫人两耳发麻,高瘦和尚如临大敌,那壮硕的和尚连忙挥动法器向前,想要打向李玄锋。

经过这两个和尚一顿阻挠,后方的筑基总算靠近了江岸,南北修士顿时大打出手,天上升起无数光彩,发出阵阵轰鸣声。

李玄锋一箭受阻,并没有什么神色变化,他威名赫赫,北方自然专门会派出针对的法器和修士,并不算意料之外。

“找死。”

这高瘦和尚实力并不算强,一眼就能看出是用来试探的马前卒,仅仅是法器有些奇特,他玄靴一踏,只提弦冷笑:

“着!”

他手中的金红箭矢瞬间消失不见,天空中爆起一片金红色的光彩,那枚金环仿佛被迎面狠狠抽了一道,法力消散化为原形倒飞出去,高瘦和尚先是吐出一口鲜血,眼中倒映出金红色光华。

“嘭!”

李玄锋在紫府灵器加持下的全力一击已经要超过当初射向唐摄都那箭,这高瘦和尚的上半身顿时被撕得粉碎,下半身多存留了一瞬,立刻也被罡气撕去,只余下一道金光往北转世去了。

这壮硕和尚这才冲到身前,满满的金色符文浮现在体表,月牙铲如同流星天落,带起一片金色光华砸来。

“轰隆!”

金色的光华散开,却见一只金白色甲片覆盖的大手持住了这法器,稳稳的将其置在掌中,男人面上的白金色纹路交织着明光,将他本凶厉的眉眼渲染出沉沉的威严。

“凭你?”

他的唇齿一张一合,吐出冷冷铿锵的话语,硬是制住这和尚不使之回退,在空中如同雷霆般回荡:

“既然唐摄都叛乱立地怜愍,在南北大局中杀我想必也是一道好机缘……”

这男子身后的一圈圈明光荡漾,金甲辉煌,面上的纹路威压,一只手平平置在身前,将面前壮硕的和尚的法器随手持住,亮起金光的眸子投向北方。

“都出来罢!”

这声音滚滚如雷,在云中荡漾,引的众人纷纷侧目。

他的身周浮现出一道道人影,或是持枪持棒,或是捧瓶捧环,面上是金身慈悲貌,躯体是金刚不坏身,零零落落,立在空中,大约有十余位,目光齐齐向他冷冷地刺过来。

他们的声音在空中共鸣,或男或女,如同万人齐鸣:

“大胆妖魔!”

……

黑衣青年从黑烟中显出形来,手中的符箓紧紧捏着,穿入北岸的群修之中,一直深入北方,落在北边一小山上。

迎面而来一大胖和尚,身上披着袈裟,见了他眉开眼笑,只道:

“俞道友!”

“虚妄法师。”

俞江随口应了一句,面上是镇定自若,心中却有些心不在焉,挑眉道:

“怎地释道手下这样多仙魔?”

“诶…”

虚妄笑了两声,答道:

“这是哪里话,我正教最是宽宏大量,一视同仁,岂有逼迫仙魔,不许他人道统的道理?道友毕竟处于南海,只听大赵是释事之国,想当然了…”

他正色道:

“我大赵虽然崇释,仙魔两道的人却同样不少,郡城中从我释道,郡周与郊野山脉我释修却从来不会去碰,只留给有缘之人…”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带着他落在山顶,山顶上的大殿中已经坐落了几人,其中一人一身道服,面色阴沉,隔着老远听见这话,冷笑一声:

“可不是么!没有魔修还信什么释!黎民聪明着呢!就是魔修越发肆虐,信得倒是越诚恳!岂不闻释山之下就是地狱?”

他略略窥了一眼,认出俞江,语气缓和了一点,随口道:

“道友出身南海丹戎武啰,是世尊证道之所,如今魔修最多,是也不是?”

他这话落进虚妄耳中,这肥头大耳的和尚却并不生气,只笑道:

“这是什么话,我等尊重他道,并不干干扰山间诸修,他们自行修着修着入了魔,吃人饮血,惹得百姓恐惧,最后被我等所杀,是成就了我等的功德才对。”

穿着道袍的男子冷笑一声,倒也说不出什么,俞江转目看去,另一边还有一阴柔男子,身着蟒袍,一言不发,自顾自饮着茶。

俞江在一旁坐下来,心中明白对方请自己来的用意,嘴上还是冷冷地道:

“法师这样急切请我来,有何要是?”

虚妄嘿嘿一笑,低声道:

“诸位摩诃怜愍失了联系,正是我等揣摩尊意的时候…俞道友还能联系上高修,可为我等指点一二?”

“有什么好指点的!”

俞江明白他的意思,却故意不点破,想要多打听些消息,反而起身,指了指南边,冷声道:

“你看不到南边那模样?请我来破除紫府灵器?也未免太看得起我!这事情麻烦,还请另请高明吧!”

“非也!非也!”

这肥头大耳的和尚连连摇头,笑道:

“局势变化,布局怎么能一成不变?”

“南边那凶人…”

这和尚哈哈一笑,答道:

“当然是我道诸师兄弟的机缘了,不需诸位道友来管!”

俞江听得心头一跳,却见这和尚指向北方,脸上露出微笑,低低地道:

“道友与青池有仇怨,是也不是?边燕山的大阵,唯有道友能速速破除!”

第六百零七章 破阵

“哦?”

俞江脸上的面孔已经与方才同李家人对视时截然不同,皮肤浅褐,典型的南海修士模样,早知虚妄打得什么算盘,如今听了他这话,往位上一坐,一手耷拉在扶手处,随口道:

“仇怨是仇怨,却没有空手套白狼的道理。”

安淮天中的局势不知如何,诸位紫府和摩诃说不准就要出来,虚妄法师面上笑盈盈,心中已经是焦急之至:

“若是正巧碰上那几位出来,眼前的一切都要重新落回高修博弈,那就麻烦了!绝不能再拖了…此人若没有什么过分要求,那便允了他…”

他虚妄眼下的行动说是揣摩上意,可同样可以是擅自为之,虚妄已经在法师停留了一百余年,只差那么个契机,一旦攻占边燕山,不但突破就在眼前,还有大功劳…到时候可谓是便宜占尽。

可若是攻不下这山,或者是半途安淮天出了人来,那他可就是被架起来烤了,北边的释位本就竞争激烈,无论青池紫府什么个态度,诸位怜愍冷眼落井下石还来不及,不会保他这个野心勃勃想要来分一杯羹的后辈。

“唯有脱颖而出,落入摩诃眼中,有了怜愍之位…谁见了我不给一张笑脸?”

他实力其实比诸位同门高出很多,心中早盘算开了:

“李玄锋踩着淮江图,非是一人所能敌,若是不叫众释围攻,谁能取他性命,拓跋重原复生都要再死几次!”

“若是众修围攻,分到手的命数又有多少?这可没意思了!”

他野心勃勃,既然南下不成,也不去争李玄锋的性命,攻下边燕山便如同他性命般要紧,当下道:

“时间仓促,道友有甚么要求,尽管提来。”

俞江正色,答道:

“边燕山我有法子破除,我只要一朵【少商相火】。”

这东西的名字一出,端坐在一旁的蟒袍男子沉沉抬了抬眉,虚妄自然认得这东西,快步过去,低声道:

“这少阳一性的东西,大赵破梁时得了不少,帝统孱弱,常侍那头应见过,还请帮上一帮…”

他软言软语,好话说尽,这蟒袍男子终于说了话,声音尖且细:

“东西给了,算是真人的意思,虚妄道友今后的路子可要走明白了!”

形势逼人,虚妄只得唯唯诺诺,取了枚石瓶交到俞江手中,几人也明白事情不做则已,一做就要果断狠厉,竟然一句话也不多说,一同极速驾风而去。

此处距离边燕山不过数百里,穿过滚滚魔烟来到阵前,阵边已经围了无数释修魔修,围着大阵奋力攻打。

这大阵呈现出浅青之色,看不清内里的景色,却极为坚固可靠,众修围攻了这样久依旧明亮光华,丝毫没有动摇之色,如同滚滚魔渊中的一朵青莲,纤尘不染。

大阵周边已经围了一圈修士,还有源源不断的修士南下不成聚拢过来,三人都把目光投向俞江,虚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声道:

“接下来全看道友本事了。”

“玉符拿来!”

俞江问了一声,这和尚连忙递上一枚玉符,正是面前这座大阵出入的符咒,乃是从某位仙修身上取来,可这大阵极为高明,要人符皆在记录之中才可入内,并没有什么大作用。

俞江收了玉符,不慌不忙,以手为刀,在胸膛上轻轻一划,将自己开膛破了肚,伸手入其中摸索两下,逐一取出符器来。

这些符器形态各异,光洁明净,他从中取出三片兽牙长板,捻了一张先放在身前。

“恭迎上巫三九。”

再往两侧各放了一片,念叨道:

“敬请玉真六九。”

“祈拜并鸺一九。”

这三枚牙板一同发着光,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白色符箓,放在两掌之间合拢,再将虎口对准双唇,出了两口气,昵喃道:

“祭箓全丹,并古之法,变化莫测…兹有一人,予我一矢,先失后还,即为借取,彼来我去,我亦借之……”

他的话语模糊,夹杂着许多咒语,让几人听不清楚,身上发出怪异的骨裂之声,两眉更加修长锋利,两只眼睛化为浅灰之色,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势从他的眉宇之间散发出来,扫向身旁几人。

“李玄锋!”

他这一眼可将身旁的虚妄吓得够呛,急急忙忙倒退出去一步,那蟒袍男人更是手心浮现出一把长鞭,虚妄立刻就反应过来,骇道:

“道友好一手变化之道!这这这……”

俞江这副李玄锋的相貌可不是单单顶着一张脸,竟然连气息也一模一样了,灵识反复查勘,怎么看都是李玄锋本人!若不是身上没有那标志性的罡气,几人恐怕就要以为李玄锋亲至了!

虚妄顿时抚掌,心中恍然大悟,叹道:

“我说道友怎么特地要去见一次李玄锋!原来是借着南海修士的模样靠近他,就是为了此刻来施法…道友早有安排…却把我等骗得这样惨!”

“道友好敏锐!”

俞江点头,露出赞许之色,心中却暗道:

“要是借用他的模样,哪里要凭借什么,只是为了打消疑心罢了…”

他冷冷地看了几人一眼,见着三人都忍不住移开目光,这才拿起玉符,驾风而起,轻声道:

“我落入阵中,趁着迟炙烟反应不及,开启阵门,诸位都提起精神来!可不要错过时机!”

他顶着这张脸孔说话,话语中都多了几分威严之感,几人心中怪异,撇着头应了。

俞江落入阵中,只过了三息,便见着那青莲一般的大阵光彩闪耀,忽明忽灭,浮现出好几道口子来,一声怒吼从中响起:

“谁!”

“杀!”

魔释之声霎时震天,无数黑云顺着门户涌入其中,虚妄哈哈大笑,震声道:

“老衲的证道之机来了!”

……

江北的青莲渐渐黯淡,江南的明光却越发明耀,天空中已经被各色的释光笼罩,枪棒刀剑的锐气纵横,哗啦啦的湖水从瓶中倾倒而出,在空中汹涌澎湃。

诸位法师一同现出身形,李玄锋依旧冷硬如铁,一只手擒住那法师的月牙铲,明光攀绕而上,将他的身躯锁住,另一只手直贯而入,轰隆一声将他的脑袋打爆。

“哗啦啦!”

这壮硕法师的血化为满天莲花飘香,无头身躯满是裂痕连法器都不要了,急急忙忙驾风就往下落去,只庆幸李玄锋是出拳而非出箭。

这两个用来钓鱼的小法师全都丢了百年修成的法躯,落荒而逃,空中专门针对他出手的十四位法师终于趁机上前,面色皆怒,喝道:

“大胆妖魔,还敢放肆!”

“轰隆!”

诸多法器一同落下,发出剧烈的轰鸣声响,刀枪斧棒击在一处,闪出让人眼冒金星的光彩,金属的锐气与释修的彩光交织,通通被一把金弓抵住。

“嗬…”

李玄锋身影一沉,终于气息一滞,嘴角微微见血,脚底下的明光升腾,淮江图的神妙运转,已经从十余个人的包围中脱出,在另一处关隘上现出身形,仙弓上浮现出锋芒。

“锵!”

下方猛地跳起一朵剑光,司元礼挑起剑元,却有两位法师专程脱众而出,手中各持着收纳锐气的瓶子,将他镇压下去。

这两只瓶子造型奇特,不是用来喷涌,反而是用来收纳,显然是专门针对他这一类剑修,呼吸之间将剑气通通吞下,发出一阵金属摩擦声。

‘【松白全元剑诀】!’

司元礼手中青剑翻转,舞出点点飘渺剑华,虽然面前两人显然是针对剑修的,可他也不是寻常人物,半点不怕,手中幻化出无数飘渺的剑光,浩浩荡荡。

他将两位金身法师圈至身前,神色镇定,剑法越发得兴应手,顺势观察着整条江岸的局势。

下方的筑基北修不少,李清虹捉雷拿电,最为耀眼,李曦明持着明关,镇压数人,李曦治法术灵动,将群修戏弄于股掌之间,皆手段不俗,让他暗暗心惊:

“如今李氏已有昔年萧家之威,李曦明可比萧元思,李清虹却是袁成盾一级的人物…李曦治同样在宗内,手段心计却狠过萧元思…”

他自小宗内斗争,看事情总是从派系之争来思虑,如今的第一反应还是这些,越想越是惊异,暗自道:

“步梓不知是否陨落,如今我家行此一计,今后定然要得罪迟家,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李氏则定要引之为援…”

诸修都要应对敌人,唯有他有机会前来帮助李玄锋,观察得也更加仔细些,大部分注意力却还集中在李玄锋身上。

“玄锋兄…”

白金甲衣的男子身后明光圈圈散开,将汹涌而来的灵瓶之水推开,手中长弓拉至满月,金光明灭。

另一端的释光仿佛要将天空染成彩色,十二位释修法师各自落座,声音整齐,在空中嗡嗡作响:

“【慧虚伏魔大阵】!”

随着一声飘渺虚无的钟声响起,深金色的纹路伴随着彩色的光华在空中凝聚成庞然的大阵,诸位法师各自落入对应的阵位,手中法器更加光耀,威势可怖。

十二位释修威严,散发出阵阵清香,如同救世世尊,降妖除魔:

“大胆妖孽!这便让你尝尝我正教的降魔之法!”

除去一开始针对司元礼的两人,面前的十二位释修法师结成大阵,与李玄锋对峙而立,见着李玄锋手中金弓明亮,众修齐声喝道:

“敕!”

于是处于奇位的六位法师神色齐齐一震,各持法器,或瓶或环、或镜或塔,一同放出光彩来。

金纹瓶倾倒湖水,出了瓶口飞速汹涌,喷涌而来,金镜的光彩焚金化石,灼灼往他眼睛中照去,高塔则虚空耸立,抵挡住【江淮图】的明光,余下三枚金环当空堆叠,严阵以待,准备收下他的箭矢。

李玄锋面上的纹路明亮威严,身上的明光径直将河水挡在身前,两眼干脆利落地一闭,『天金冑』爬上面孔,将迎面而来的镜光挡住,手中一松。

“铛!”

这一声暴响如同山崩地裂,在整个江岸传播开来,一枚玄矢被三枚金环紧紧的困在其中,发出让寻常人耳膜破裂的尖锐声音。

却不等那玄矢消磨殆尽或是金环崩裂削减,又有一声暴喝紧随而上,却是偶位的六位法师持着刀枪棍棒上前一步,喝道:

“呔!”

他们这一声炸响在空中如同波浪般传播,六人的法器齐齐挥出,剑刀凌厉,枪戟锋芒,棒棍扫击,跨越虚空,狠狠地向李玄锋打去。

“锵!”

这三声让整座江岸齐齐失声,紫雷雀跃的李清虹手中雷霆不过一顿,面前的魔修更是直接被这雷声震得差点从遁光中落下来。

李曦明持着明关砸人,本不需要集中什么注意力,尚还好些,反倒是被他镇压的几个修士更加吃不消了,李曦治却踉跄一下,手中的法术被打断,吃了面前魔修的一道法光,闷闷吐出血来。

筑基修士尚且好说,不过齐齐气息一滞,练气和胎息两耳充血,近半数都两耳失聪,更有小部分倒下去,翻来覆去地打起滚来。

一时间江岸两方混乱至极,不知道多少把法器半空就掉落下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众只能硬起头皮,重新拾起法器对搏。

“轰隆!”

血花如雨般落下,在暗沉的烟雾之中漂浮。

在这暗沉血腥的地面上,一个个小人物栽倒下去,却有一双眼睛狠戾地抬起来,充斥着满眼的血丝,直勾勾盯向空中。

这人模样温文尔雅,身上衣物却狼狈至极,早早白了头,显现出一股颓废的老态,他没有去看十二位彩光闪闪的释修,也没有去看如同天神下凡的李玄锋,直直地看向天空某处。

那双噙着血的眸子暴突,仿佛要从眼眶中跳出来,将他的雅贵气度毁得一干二净,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天空那飘逸出尘的持剑之人。

纵使被传来的释修法音刺得两耳喷血,两眼被明媚的光彩照的仿佛要融化,他依旧盯着司元礼看,打碎了半边牙的唇齿颤颤巍巍,如同杜鹃啼血:

“是你…原来是你!”

第六百零八章 空悉降魔

这男人的衣物是费家一贯的泾衣,手中的枪残破不堪,几十年的持家摧折将他面上的色彩打磨殆尽,却依旧能看出一点贵公子的模样。

正是望月湖北岸费家如今的家主费桐玉!

几十年来费家如同被打断脊骨般沉寂衰落,费桐玉的日子是最难过的,每每入夜闭目之时,那飘渺的剑光总是浮现在眼前。

这人如同杀狗般随手杀了大父费望白的景色总是会在他心头反复,费家从此再也不能去修祖祖辈辈的『间道锦』,百年累积顿时成空,重头再来,陷入无边的折磨…

他实在是在梦中惊醒了太多次了,根本不会认错!就是天上这人!费桐玉如今的地位太过卑微,竟然连这人的身份都没资格知道,他却不着急,喃喃道:

“这样大的事…清伊可以查明…好…好…”

这一贯如白鼬般迟疑的男子镇定自若地看着天空中浩瀚的彩光,明明一点余波都可以将他撕得粉碎,他却丝毫不惧,心中昵喃道:

“仇有去处,便不惧湮没无踪,你斩我大父,众目睽睽下横尸雪中,尸首三月不得合…”

“费氏尚有三千人,皆为老祖泣血而恨,峰中三岁稚子,犹画木符咒之,且等着吧…且等着吧…”

那双眼睛在黑烟中沉下去,没入黑暗之中,天空中的金色复又亮起来,司元礼全神贯注,毫无所查。

他青衣飘飘,剑法飘渺,写意自如地在空中挥洒着,将那两位法师打得后退不已,司元礼被元修雪藏多年,如今亮剑而出,自有一分快意。

【松白全元剑诀】传承渊源,一直可以追溯至为魏国镇守江岸的司马钧,他手中剑气雪白,竟然与脚底的淮江图呼应,越发凌厉,那诸法师震声只叫他一顿,手腕间的玉环一明一暗,立刻脱离出来,抬眉去瞧李玄锋。

李玄锋已经与诸法师交手数合,震得天空轰响,正到了关键之处。

空中六位法师怒目圆瞪,梵音大振,或是三头、或是六臂、或是胸上双目灼灼,或是两旁四耳震动,各自显着本相。

到了法师一级,除去两个特别的道统,大部分修为高深的法师都是男女同身,他们的面孔时男时女,男相与女相交织,颇为诡异。

而他们持着兵器的手臂健硕优美,金粉闪闪,紧紧攥着法器,统统落在金弓上,交织辉煌,狰狞的金弓勾住诸兵器的锋刃,在空中稳稳持着。

李玄锋被六位释修掣住,一身罡气翻滚如云,在空中以虚化实,凝聚为一枚枚锐光,相互交织,在空中一点一点呈现,顺着他的天金冑边角向上,盘旋在他身周。

他支在金弓上的手沉稳如山,却有一道道金光从指缝中流淌出来,一道白色的画卷重新在他身旁展开,飘散如长蛇,李玄锋突兀消失在了原地。

六位释修手中法器同时一空,六双眼睛仿佛是从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齐齐向南看去,正巧碰上这白金色甲衣的男子显化身形,长弓如满月,正正指来。

“锵…”

空中的三枚金环猛然一跳,大放光明,仿佛捉住了什么剧烈挣扎的东西,在原地疯狂发出金属的碰撞声,李玄锋的弦却没有停过。

“锵锵锵锵锵……”

三位持着金环的释修面色一白,齐齐吐出血来,余下九位连忙掐诀施法,各自念动口诀,声音低沉复杂,惑人心智,在空中呢喃:

“恭请【空悉降魔钵】!”

大阵之中竟然晃动不已,太虚之中轰然破开,一点金光穿梭而来,落在十二人正中,如同一枚小石落入水中,荡漾出阵阵波纹,迅速汇聚凝聚,化为一紫色大钵。

这紫钵箍着两圈黑边,没有什么咒文,却神秘坚实,钵口黑洞洞,将飞来无数金光收入其中,安安稳稳地镇住。

“紫府级别的灵器!”

司元礼面色霎时间沉下去,他脑海之中警惕地震动起来,暗暗察觉出让人震怖的消息。

这【空悉降魔钵】一眼就能看出是摩诃的东西,必然是七相其中一位的授意,受了召唤落入此地,代表着此刻至少有一位摩诃在留神注意此地!

“哈哈哈哈哈!”

司元礼这头大为警惕,这十二人请出了针对李玄锋的法器,方才十二人始终拿不下的一人的愤懑化解一些,皆作大笑状,声音重叠,响彻长空:

“小小南蛮山越之族,也敢试我正教圣法?世尊慈悲,今日便要你折在此处。”

这声音震若雷霆,引得群修纷纷侧目。

李玄锋再如何厉害,到底是一个人,面前可是十二位正统【空无道】的法师!每一个拿出来都是顶级筑基的级别,不但可以借法于上,还有极为高明的大阵,岂是一人能阻挡?

当下李清虹都有了忧虑之色,思虑着如何舍了手中敌人上前助力,她自忖多受些伤势,长空危雀全力催动,还是能威胁到这些人的…

李玄锋却没有什么神色变化,轻声道:

“看着便是!”

李玄锋话音方落,手中的金弦闪动,那一卷画卷竟然从他身侧浮现而出,向上跳起一般展开,在空中转折,翩若游龙,一片银光照耀出来。

他手中涌现出无数金芒,如同大坝崩塌,洪水喷涌,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枚玄光飞涌而出,通通涌进那清亮亮的银光里。

这金芒触碰了银光,顿时化为金银两色,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喷涌而出,跃上高空,深入云层之中:

“铛!”

满天的玄光冲上天际,还未落下,这银光已经先横扫而过,那紫钵尚好些,三枚金环如同被疾驰的孛星撞了一下,歪七扭八地晃动起来。

“当当当当…”

那三位控制着金环的释修面色一白,借助大阵调和法力,面色又迅速回暖过来,十二位释修却同时迟疑一瞬。

这大阵传承悠久,神妙异常,十二人不仅仅可以调和法力平摊伤害,还可以在其中沟通心智,当下心念在大阵之中沟通:

“此魔甚是厉害,【空悉降魔钵】容纳有数,岂能轻易浪费?宜先收起,以阵应对!”

几位释修都不是简单之辈,不给李玄锋试探这【空悉降魔钵】的机会,紫钵霎时消失,十二人同时归阵,震声敕道:

“弥!”

一道金色的大阵横跨两岸浮现而出,无数的金色咒文流淌,显出形来,圆阵大如山岳,略有倾斜,驱散云层与诸魔,声威甚重。

“好厉害的大阵。”

南北的众修斗法至此,已经渐渐失了战意,只是各受上头管辖,断然没有停手的意思,察觉了这动静,纷纷抬头,还来不及细看这大阵,却隐约看见大阵背后明灭一片。

司元礼终于失了分寸,手中剑光微微一乱,好在对方早已经被他打得还不了手,这一乱并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他心中惊骇,低声道:

“三万两千七百六十八……”

随着他的话语消散,头顶上竟然浮现出满天星辰,金银交织,闪烁不定,在众修瞳孔中慢慢放大,化为满天玄光,自天而降,还不曾落下,已经有锐气扑面而来,咄咄逼人。

“这…这算什么!”

“这是筑基?!”

下方的诸修已然失色,李清虹看得两眼微红,暗自道:

“二伯应用了损伤寿元修为的秘法了…”

满天玄光如同暴雨般落下,地面上一众小修顿时抱头鼠窜,好在这玄光到了半空便自行汇聚,往中心的大阵冲击而去,仿佛天河坠落,镇压下来。

十二位释修一同被镇在关上动弹不得,目光里尽数充斥着金银两色,大阵如同雨中荷叶,东倒西歪,可到底是十二人,时不时有人微微吐血,却不曾破阵。

十二法师被一时镇压,满天的玄光也并未落到地面上,可两边缩回去的小修却不可遏制,纷纷往两岸逃去,筑基修士也无心去管了…

在满天的玄光金雨之中,南北两边的攻势不得不暂时停歇,两边的修士都没了什么战意,胎息与练气纷纷退开,唯有筑基一级的修士还在相互牵制。

事已至此,场上的人几乎都是看明白了,局势已经落在李玄锋与这十二释修身上…

要么李玄锋打杀十二人,迫使北方不得南下,要么十二法师斩杀李玄锋,这淮江图自会瓦解,众北修便有南下之机!

万人抬首之间,李玄锋手中金弦则拉至满月,两眼明亮得惊人,受了古灵器加持犹嫌不够,体内两道仙基不计损耗地蒸发起来,涌现出薄薄的金雾。

李玄锋这么多年下来当然有损耗精气与寿元的法门,唤作【牺元定法】,乃是宁家的东西,当年杀唐摄都时便用过一次。

这秘法本后遗极重,往往透支仙基十之三四便会修为崩溃,他以此法杀了唐摄都还能在大宁宫中安安稳稳,一是元修出手,二也与他如今状态有关。

他如今一身修为落在符种,近半脱离身躯,几乎是在向符种借用,却有意料之外的好处——仙基由符种维持,除非他一口气用秘法抽干,否则李玄锋怎样用秘法抽取修为都不至于崩溃。

故而如今重新用起,丝毫不吝啬修为,乘着十二人被拖住,手中的金红色箭矢越发凝聚,澎湃的法力和罡气在手中凝结。

“嗡…”

满天玄光足足维持了数十息,等到这金银色的光华消失不见,李玄锋手中的金红色几乎同时消失,十二人齐齐一震,却来不及唤出【空悉降魔钵】。

只有那三枚金环孤零零飘起,猛地捉住了一物,圆形的三个金环微微一滞,其中一角突兀地扭曲起来,仅仅过了一息,这法器在空中发出刺耳的撕裂之声。

“咔咔…锵…”

三枚法器瞬时在空中爆开,化为满天的金色的碎片哗啦啦落下,那三位释修早早断了与法器之间的联系,却依旧吐出口血来,皆是面如金纸。

好在经过这么一拖,那枚紫金色的大钵又浮现在空中,将脱困而出的金红色箭矢吞入,摇晃了两下,忽明忽暗起来。

十二名释修连忙抓住时机,果断从位置上一跃而出,散去这大钵,余下九名释修转换位置,大阵重新凝聚,齐声道:

“求诸苏悉空!正法镇魔!”

霎时间空中声音响动,余下的九位释修身形大放光明,胸前齐齐睁开一对眼睛,平静冷漠,面上金纹暴起,已非人貌。

这眼睛同时看向李玄锋,不见什么彩光金光,也不见什么破空而来,破空而去的光耀,脚底下的明光却震了震,让诸位修士脚底一歪。

李玄锋身上的明光黯淡了一瞬,竟然被定在原地,九位释修如法炮制,一同从位上跃起,脚底的大阵说散就散,加持着苏悉空本相一同打来。

“轰隆!”

一时间金石相碰,如同山崩海啸,天空中的一切光彩黯淡下去,南北两岸齐齐一窒。

十位释修合力出手,又加持了大阵求来的苏悉空本相,威力已经叠加到恐怖的地步,司元礼立在一旁,心中升起死亡的预兆,骇道:

“低估他们了!”

脚底的明关晃了晃,司元礼冒出一身冷汗,他慌张地抬起头,从诸兵器金光与彩色交织的间隙中见着一点红色。

“叮当…”

零散的血珠如同砸碎了的玉珠长帘,颗颗滚圆晶莹,向着四方散去,撞在几位法师叠加的法器之上,竟然发出珠玉之声。

“哗啦啦…”

血水滴落,在暗沉沉的半空便化为金雨,万众瞩目,无数人或是焦急或是庆幸的目光中,那金弓同着李玄锋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那凶人何在?”

“莫不是飞灰烟灭…”

司元礼眼睁睁的看着那血雨落下,猛然听见清脆的金铁相击声,一道冰冷沙哑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从高处一直传递到南北的众修耳中。

“干值壬癸,金用其极…”

这声音落下,清脆的金铁相击声越发响亮,几乎要比雷霆还要轰鸣,冰冷沙哑的声音却越发低沉:

“申酉金之正位,请我执金!”

第六百零九章 请君执金

“这是…”

十二位释修神态各异,警惕地一同落回位点,重新凝聚出那横跨大江的金色大阵,他们或男或女,面孔都是金粉闪闪,惊疑不定。

众修都伸着头,打量着空中的景色,他们出身各异,或是青池峰主,或是南方世家,或许年少成名,或是积年老修,此刻都仔细打量着。

“可是死了…可是死了…”

下方的中年人面色沉沉,身着华贵服饰,却是那曾经中了一箭的袁家家主袁护独,他面上沉静,心中却比谁都要紧张。

“他早已实力非人,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他仔细地看来看去,手中的斗法都心不在焉了,听着众人低语,天空中落下两点白金光华来。

“李玄锋…”

空中一身飘飘青衣的司元礼面色复杂,看着不远处浮现出的白甲男子。

申酉金之正位,金用其极,已经化作西方之白,李玄锋的天金冑最先与这符箓呼应,化作纯白之色,森白的纹路一直顺着他的脸颊爬上眼角,涌入眼中。

‘请我执金。’

李玄锋始终以为这符箓是一道加持神通,或是一道护体之法,如今才晓得,【请君执金符】之所以能被司元礼一眼认出,是因为这东西根本不是司伯休捏出来的符箓,而是一件宝物——什么符器,或是他道之宝。

“是了…安淮天这样重要的东西,一道符箓怎么够,能进入其中的谁家没个紫府!”

李玄锋的两道仙基皆与【请君执金符】呼应,随着他的灵识蜂拥入其中,心中的最后一道疑惑终于化解干净了。

“为何是我?为何是『天金冑』?”

紫府真人的善意岂能是无缘无故?【请君执金符】本就是司伯休的杀手锏,而『天金冑』最能契合【请君执金符】…

司伯休特地炼成丹,应该还加了不少手段,让这道仙基跟这套宝物互相辉映,此刻『天金冑』涌入这【请君执金符】之中,带动着里头储存的种种神通法力一同往外涌。

他此刻如同杀戮金气凝聚,一身白甲,狰狞可怕,白色顺着手肘往下,将手中的金弓一点一点染为森白之色,天空中秋露滴滴如雨,淅淅沥沥。

“他是李玄锋么…”

众人心中甚至浮现出了这样的疑惑,男人身后明光如圈,身形在关上幻灭,秋露横飞,立着不动,森白的金气却让众人默然。

李玄锋的瞳孔盯着十二法师看。

这十二人终于有了怖意,再也说不出原先降妖伏魔的话,纷纷避开目光,却又很快反应过来,顿时丢了面子般勃然大怒:

“好妖孽!还敢反抗!”

众修嘴上高叫,手中却不停,试探性地打出各类法术,天空中那法瓶的湖水湛湛,再度喷涌出光洁的水花。

这水花在他身侧的明光转了一圈,混着一片秋露迷失了方向,金镜的镜光直射而来,灼热锋利,却在他身前化解,消失不见。

李玄锋只虎目微睁,令人生怖地看着。

“哈哈哈哈!”

南北一片寂静之时,却听着一阵大笑从北边传来,零零散散竟然又有数位法师破空而来,身上的装束与眼前这几位截然不同。

为首之人似乎是从远方赶来,一身挂着零零散散的木符,衣服打满了补丁,疾驰至此,看了那一眼大阵便哈哈大笑,口中讥讽地道:

“虚安…你们这师兄弟真是废物一群!这么好的机会!足足一刻钟多,竟然连他都拿不下!”

“如今我等赶到…【空无道】吞不下的肉,我等也要来分一杯羹了!”

他笑了两息,这才发现江上静得惊人,有些尴尬地停下来,放眼望去,见着十二人中有三人气息萎靡,九人略带伤势。

再移开目光,去看对面那白甲之人,和尚的面色很快静下来,再看看脚下明亮的关隘,默默退出一步。

天空中尽是扭曲透明,略带白色的金气,李玄锋依旧不动,与体内的【请君执金符】默默交感,将气息一点一点推上巅峰。

森森的金气仿佛要将一旁司元礼的脸颊割出血来,他当然知道眼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也对【请君执金符】熟悉得很。

这是他司家的宝物,说是符箓,不如说是灵器,每次使用过后都要紫府真人亲自施法祭炼,才能再次使用,却是至金之物,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人人的威势都有不同…若是没有特殊的法门,要紫府才能真正发挥威力。

他从未怀疑过司伯休的举动,却始终为紫府的高瞻远瞩而又怖又惧:

“『天金冑』……玄锋兄竟然能将【请君执金符】持到这等地步!不说此地,就算真进了安淮天,有谁是他一合之敌!”

众人失了神地看着他,十二人试探无果,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终于对视一眼,空中的大阵重新聚合。

璀璨的金光流淌,昵喃般的咒语从十二人的口中一起吐出,在空中交响,从喃喃如蚁鸣到声真如雷,渐渐达到巅峰。

李玄锋却动了。

他依旧是持起白弓,这弓为申酉金之正位所附,又与他的法力相合,已经褪去狰狞的外表,唯独剩下锋锐与修长,一时拉满,当真如同一轮秋月。

弓上却没有箭。

众人皆疑,却不等十二人作反应,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空中窜过去,天空缓缓一白,秋露淅沥如雨,一股寒意从天而降。

“什么…”

司元礼已经与面前两修住了手,他轻轻伸出手来,在满天下落的秋露之中捏住了一片东西。

手心轻轻摊开,却是一片粉红色的花瓣。

天日昭昭,天空中的云层散了,明亮的日光照下,空中正落下无数淡粉色的花瓣,有悲欢之音阵阵,夹杂着一股诡异的清香。

这花瓣粉嫩好看,透露着一股清香,又像是莲花,又像是牡丹,顺着北风飘洒下来,在一众释修呆滞的目光中飘散,洋洋洒洒,洒落在下方激荡的河水里。

司元礼目光顺着河水打着转的粉色花瓣,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瞳孔中倒映着对面的诸位法师。

十二位法师只余下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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