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逸迷迷湖湖间听见一阵哭泣声,他走出几步,见到门外坐着一个小男孩,睫毛湿润地哭着,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显得颇为可爱,李平逸上前一步,便听见自己口中发出一阵稚嫩的声音。
“修弟……”
那男孩抬了抬睫毛,转过头看着他,李平逸便听见自己信誓旦旦地道:
“你死了我也难过。”
……
“唔。”
模湖的视野逐渐清晰,李平逸终于从梦中醒来,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要命,口中又苦又涩,充斥着血腥味,胸口断了骨头,腿上也疼得让他发麻,多半也断了。
眼前两只苍蝇飞舞着,在空中你追我赶,李平逸想要伸手去驱赶,却什么也没有举起来,他在床上蠕动了几下,终于发现床边静静地坐着一人,面色黝黑,像一尊石像,就那样静静的坐着,看着他。
“父亲……”
李平逸吐出两个字,李谢文的神色没有一丝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喜不悲。
“我的手呢…”
李平逸脑海一片昏沉,所有事情都迷迷湖湖地忽远忽近,他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没了。”
李谢文终于动了动喉咙,静静地吐出两个字。
李平逸像是被扇了一巴掌,呆了一息,一切记忆终于涌上心头,宝珠、雷火、倒塌的房屋,李平逸忽然剧烈地蠕动起来,叫道:
“少家主?!”
李谢文喉咙动了动,再度吐出两个字。
“没了。”
李平逸像是突然被卡住了喉咙的鸡,咯咯地叫了两声,泪水爆发似地从他的两颊流下,他说:
“没了。”
李谢文幽幽地看着他,看着李平逸从默默流泪到嚎啕大哭,再从嚎啕大哭到破口大骂,最后突兀地停住了。
因为李谢文扇了他一巴掌。
“啪。”
李谢文反手将他的另一边脸颊又抽了一下,抽得他头晕眼花,又伸手摸上他的脖颈,李平逸在床上蠕动了一阵,泣声道:
“父亲,我还有未竟之事。”
李谢文冷冷地看着他,李平逸在床上蠕动着,环顾四周,终于在床头看到了那半枚烧焦的木简,止住了泪水,低声道:
“少家主唤我将这书交给渊云少爷,麻烦父亲了。”
李谢文滞了滞,终于滴下两滴灼热的泪水,沙哑着声音道:
“那宝珠是你献上的。”
“是孩儿。”
李平逸从牙缝里吐出三个字,被抽去了嵴梁一般软下来,李谢文泪水流淌着,沙哑地道:
“你从小就叫人省心,聪明机灵,进退有度,除了没有灵窍,你不比渊字辈的几个孩子要差。”
“你父亲我从小就愚钝,若不是同玄宣哥关系好,几个弟弟又不争气,这掌事的位置怎么也是轮不到我的。”
李谢文垂泪不止,继续道:
“后来你出生了,那两只黑熘熘的眼睛就盯着我看,我就想啊,这孩子今后就是一个做事的料,要比我好,要比我好。”
床上的李平逸口中尽是父亲的泪,又苦又涩,他动了两下,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泣声道:
“父亲…对不住。”
李谢文抹去泪水,拍了拍长子,咬牙道:
“可修儿死了…李渊修死了!那是李渊修!李家少家主!是李家的嫡长,是你爷爷交到我手中,我又交给你的使命!你可晓得!”
李平逸闭起双目,答道:
“父亲,我晓得。”
李谢文缓缓站起身,将那一枚烧焦的木简放入袖子中,盯着长子的脸看了一阵,这才甩了甩袖子,走出房门,替他将门掩上了。
李平逸被房门打开带来的刺目阳光晃了眼,眼前一片晶莹,随着父亲离去,将门掩起,房间之中复又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桉前的昏黄灯火跳跃着,却离李平逸太远,让他看不清四周的景象,他像条虫子在床上蠕动了两下,从床沿出探出头来。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发觉自己的眼睛被雷火炸伤,左眼几乎不能视物,用右眼盯着看了一阵,这才发现脚底下是一个木桶,用的是山上的木料,周缘用铁皮仔细裹过了,绑得牢靠,一滴水也没有漏出来。
这是一盆血水,似乎是之前李谢文替他擦拭身子之时留下的,又腥又臭,一条灰色的抹布在水面上飘荡着,像一条死鱼。
“不错。”
李平逸估算了一下距离,用那一只没有断掉的腿移动了一下角度,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缓解因为翻身的压力触及到断掉的骨头带来的疼痛,用力一蹬。
“扑通!”
他直挺挺地一头栽进那桶中,血水刚刚没过他的胸膛,大量的血水涌入他口中,李平逸生怕自己忍不住动弹了,用仅存的、唯一能动的那条腿死死地卡在床角。
鼻间越来越甜,李平逸开始一连串地咳嗽,在水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一边抽搐着吸入血水,一边又剧烈的将它咳出来,他的身体僵直着绷紧,强直带来的尿液淋湿了他的裤袍。
李平逸眼前亮出一束光,他依稀望见父亲李谢文的脸,母亲的脸,李渊修的脸,一一从他面前闪过,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
“死前能见一面,倒也算值了。”
————
门外的李谢文闭着眼,两只手攥得发白,泪水止不住地流淌着,一直听到里面的咕噜声消失,这才抽搐似地发出几个音节,缓缓地软倒在地。
他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分不清哪一边是梁哪一边是地,头晕目眩地动了动,眼前多了一双皮靴。
李谢文抬起头,见到一张同李渊修有七分相似的面孔,只是眼角更细长,神色更凶戾,直直地盯着他的面孔,低声道:
“谢文叔,李平逸呢?”
李谢文直起身,低低地道:
“见过渊蛟少爷,李平逸眼见少家主殒命面前,心中苦痛,一并去了。”
言罢也不看李渊蛟震惊的神色,从怀中掏出半枚烧焦的木简,双手奉上,沉声道:
“此物乃少家主托付,要交给渊云少爷,李平逸唯独此事放心不下,已经交给属下了!”
第二百零一章 安家安鹧宇
“仲父!”
李玄宣扑通一声跪倒在洞府之中,上首的李通崖静静坐着,看着李玄宣满脸的泪水,见自己这个侄儿咬牙道:
“这事…就这样算了么!”
“算了?”
李通崖垂眉,沉声道:
“现在不是我李家想不想算了,而是郁家想不想就此作罢!两家已经成了仇敌,不是任何一家人想要结束就能结束的…”
李玄宣抬起头,抹了抹泪水,咬牙切齿地道:
“是他郁慕高害了我李家人,自己还搭上了兄弟,倒还要恨我等!还要不罢休!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我等被人杀了弟子,还要害怕郁家不罢休,这哪里还有…”
李玄宣动了动嘴唇,将到了嘴角的“公理”二字咽了下去,他也是将四十岁的人了,不再有什么幼稚天真的想法,却依旧感受到深深的无力和悲愤,垂下头去掩面而泣。
“这世道如此…天道无情,众生如蚁。”
李通崖灰白的发垂落下来,老人哀哀地叹了口气,李玄宣掩着面,哽咽道:
“修儿是最懂事的孩子,诸长辈皆中意他为家主,如今折在了此处…”
“修儿去了,纵观诸弟子,渊蛟凶狠,渊云温弱,清虹太洒脱,今后家族又要交到谁手里呢?”
李玄宣喃喃了几句,李通崖摇摇头,低声道:
“家族之事不急,你先接手过来,但不要下山,山下的事让谢文整理好送上山来,练气两百载寿命,你不过刚开始,若是几个渊字辈都不适合,等上二十年再看看后辈。”
“如今郁家虎视眈眈,不要再让小辈下山,特别要看好渊蛟,清虹我送到费家去…再等上几年。”
李玄宣嘴唇一震,闭目挤出两滴泪来,吐出一个字:
“是。”
————
微冷的春雨连绵下了几夜,望月湖上的春季过去了,暖暖的夏风从北方越过湖面,一头撞进大黎山,潮湿冰凉的水汽终于消散。
大湖南岸的风带起了遍天的灰黑色残纸,放眼往去一片缟素,哭声飘荡着,从黎泾山到骅中山,再从骅中山到密林郡,皆有挂着白布的人家。
李渊修被雷火撕成了碎片,倒塌的后院之中只有一地的碎块和血肉,李玄宣和李玄锋搬开了倒塌的废墟,铲出浸满血的沙土,混合着碎骨倒入棺椁之中,用木料凋刻了人像,与李渊修的模样有七成像,安放在沙土之上,合棺下葬。
“修儿!”
棺椁缠着白纱,从镇中运到了山上,途中一片静默,唯有呜呜的哭声,那些族叔族兄只默哀着,族老们倒是哭出了声,满是皱纹的脸垂着,俯下身去,叫一众族叔们惶恐地跟着倒下去。
李渊蛟在后头负着两根灰白的长木,李玄宣在前头扛着,中间束着棺椁,李渊蛟抬起头,看着众人的目光如投射过来,望见人群中自己几个庶出兄弟的脸色难看,悲凉与愤怒皆有之。
李渊修一死,李渊蛟过继是秘密进行,在几人看来又是庶出,李玄宣成了练气,按制不得留恋权位,家主之位很有可能从长湖一脉手中丢失,落到李渊云手中,怎么能不叫这几个精明的兄弟担忧?
虽说李家大宗皆一视同仁,长辈之间都强调以亲兄弟看待,但除了从小在山上一起长大的灵窍子真的把对方当做的亲兄弟来看待,山下的族人之间终究有区别,家主是自己的亲兄弟和不同脉的从兄弟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李渊蛟只是转念一想就懂了自己这几个兄弟的心思,却也无暇理会,一心沉浸在悲痛和愤怒之中。
“郁家…还有郁慕高。”
李渊蛟咬牙切齿地念了一声,却又对着体内胎息三层的修为无能为力地低叹一声,暗恨道:
“郁家有筑基后期的老祖郁玉封,还有筑基前期的郁萧贵,郁慕高本身是练气中期修士,此仇难报……”
—————
与黎泾山上白绸之下的哭泣声不同,骅中山上虽然挂着白绸,下头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恭喜家主啊!”
“恭喜恭喜,安景明父子罪有应得,被郁家人除去,如今骅中山总算是我等的地盘了!”
为首的那人胎息四层修为,一脸得色,闻言满意的点点头,叫道:
“安鹧言是个不识相的蠢货,把整个家族的资源都花在他那个宝贝儿子身上,两个人凭着练气修为横征暴敛,让我安鹧宇为他做牛做马!天道昭昭,这两人总算是送了小命,我安家除了这两个祸害,又有主家扶持,今后定当兴盛发达!”
安鹧宇自是郁家扶持的傀儡,五十多岁了只是胎息四层修为,若不是郁家的手段,这辈子都不过是家族中层的命,如今却凭借着郁家的扶持成了家主,得意洋洋地宴饮起来。
“是极!”
下首那人满脸谄媚,一身修为只有胎息二层,一脸的奴才样,讨好道:
“这等资源先前若是给了大人,早就成了筑基,白白浪费在安景明身上,当真可惜了!”
这话好像一下子撞到了上首的安鹧宇的伤心处,他神色凶狠地抬起头,叫道:
“这又如何!如今郁家给了修仙资粮,不出三年我便可以练气!”
“是是是!”
下首那人往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眼睛滴熘熘一转,低声道:
“家主,郁家人带走了安景明的脑袋,说是要硝制后好好观察一番,安景明的身躯还在此处,不知…如何处置?”
安鹧宇眼睛一瞪,顿时大喜,射出两束贪婪又痛恨的目光,咬牙切齿道:
“我听闻天才之躯多有神异,传闻将其安在五脏庙之中,便可得一二神异,你叫人细细地剁了,用盆盛上来,我要好好看看,有甚么神异处!”
这话凭空让殿中降了温度,两侧的侍卫皆不忍地骚动起来,安景明生前为人宽厚,善待子民,刻薄宗族纨绔,得罪了安鹧宇为首的一众纨绔,却在民间名声甚好,七日丧期户户哭声,一众侍卫交换了眼神,无能为力,默默垂泪。
下首的谄媚之人闻言大喜,连忙吩咐下去,两人谈笑了一阵,不多时便有老仆送上木屉和火盆汤锅,那奴才见这老仆泪目涟涟,登时大怒,一脚踢在这人腰上,喝道:
“大喜的日子作什么哭丧模样?拖下去杖毙!”
话音落下,两边的侍卫却一动不动,亦垂泪不止,那奴才更怒,叫道:
“尔等也想死不成!”
这才有两侍卫走出,拖着那老仆下去,那老仆须发皆张,哀道:
“我自幼服侍安氏,已历四世,父不贤子不孝,上下唯有明儿一人贤明,却为人所害,举族为郁家走狗…安鹧宇,举族系你一人……”
那老仆的哭声消失在回廊中,安鹧宇反倒哈哈大笑,笑道:
“幼时我只不过赌了两只金条,竟然被这老东西上告父亲,打得我三日不得下床,后来老东西受安鹧言保护,无从报复,此仇我记了几十年,总算得报了!”
安鹧宇说完这话,得意地低下头,放下酒杯,用指头沾着木屉之中流淌而出的血水,只觉锈味轻微,毫无腥臭,仔细地闻了闻,惊叹道:
“我多闻练气之人尸骨数日不臭,竟真实不虚耶!”
第二百零二章 李渊平
陆江仙从山脚的众生百态之中收回目光,神识落回鉴子之中,落脚在白玉般的石桌旁,微风刮在衣袍上,他缓缓坐下,轻轻一叹,神色之间有了几分悲意。
“四对父子,三家谋害,世代纠葛…世道如此,你害怕我我害怕你,逼着人去害人,最后一场仇杀,家家缟素……”
“仙人搏命,上宗屠杀,人丹、血祭、吞食,世家大族相互倾轧,百姓引颈受戮。”
陆江仙心中满是疑云,静静地道:
“当年的仙魔之争,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叫这个世道变成这样。”
陆江仙收回思绪,将注意力转移到更严重的问题上来。
“七情六欲越来越澹泊了……”
陆江仙失去了肉体,最初的十几年还好,犹有一种惯性推动着他,让他有着情绪波动,那十几年又在半睡半醒之中度过,这些问题还不是很严重。
这几十年来陆江仙清醒的时间多,沉睡的时间少,潜心研究巫术,能引起情绪波动的东西越来越少,越发地无情起来,也亏了情绪上的异常,陆江仙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待在法鉴中,冷眼看这诸家变迁。
真要论起来,陆江仙其实能出手救下李渊修,却因为诸多方面的考虑不曾出手。
“法鉴来头大,还有个不知什么境界的前世,却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敌人的实力想必更加可怕…箓气能够推演,敌人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暴露…”
陆江仙手中亮起一道澹银色的柔光,在手中盘旋着,这便是他当年从刘长迭之处得的了一份推演之力,陆江仙花了三年时间借此推算自己暴露的风险,终于得到了些信息。
“太阴玄光本质是极精纯的月华,源于太阴,若是我用太阴玄光杀敌,几乎没有被推算到的风险,若是使用巫术对敌则危险得多,威力越大越容易引来窥视。”
“若是我亲自现身法鉴之外,则天地变色,雷霆大作,要惊动十方仙人了……”
陆江仙心中思忖着,最好的法子还是默默待在法鉴之中,等着李家人一代代兴亡,符种积蓄的力量越发强大,才是最保险的法子。
“原先还想着宗门要比家族积蓄符种更快…见了青池宗镗金门,这才知道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套上层皮的家族罢了…”
灵窍与血统相关联,几乎注定了宗门内相互联姻嫁娶,最后血统纠葛,成为一家或者几家的一言堂,虽说初期积累更快,却还少了家族内血脉皆源自一人带来的稳定性,大势倾颓之时容易分裂成数姓,走漏了消息。
陆江仙的寿命几乎永无止境,自然愿意选择稳妥的法子,即使在速度上吃一些小亏,也不愿意有一丝一毫暴露的风险。
“如今想来,几十年前不知法鉴来历,在李家面前暴露了太多……李木田盯着我十几年,恐怕也看出来些端倪,好在老人已经亡故。”
陆江仙伸出半透明的手,在空中轻轻一拂,浮现出三枚圆熘熘的白丸,在空中放着毫光,看上去颇为神异。
“等上李通崖突破筑基,便将这三枚符种显现出来,李通崖谨慎善虑,不用多解释,自然会将修为突破和符种增加联系到一起,也能少些猜忌。”
————
黎泾镇。
“修儿呢?”
层层的帷幕之下,燃着安神的熏香,衣着华贵的女子缓缓挑眉,雍容端庄的眉头微微蹙起,直直地盯着下首那人。
“我问你修儿呢?”
下首那人一声灰袍,穿着马褂子,微微发抖,抬眉望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来,颤颤巍巍地答道:
“主母,老爷前些日子将少爷外派出去…说是有要务…”
那女子直起身,小腹隆起,显然已经快要生产,她低眉看了一眼爬在下面的人,冷声一笑,低声道:
“你当我是瞎子聋子不成,这几月不曾管事,当真以为我好骗了?修儿无论要去哪里,至少会同我上报一声…哪里有不告而辞的道理!”
此女气度雍容华贵,正是李玄宣的正妻,李渊修之母,如今尚在抱胎,在后院寸步不出,众人都想着瞒着她,可这四下的哭泣声和数十天未曾请安的李渊修却是怎么也瞒不住的。
见下人默然不语,她心中已经有种不详的预感,能教出李渊修这样的孩子,这女子本身就聪明伶俐,只是看看下人和亲戚的脸色,十成就猜了七八成了,顿时焦急了起来,冷声道:
“说。”
那人被逼问得冷汗津津,两腿战战,终于答道:
“少家主被刺……身故了。”
女子微微一窒,想过可能出了事,却不想如此决绝,闷哼一声,心情激荡下腹中一阵疼痛,咬牙道:
“唔…李玄宣呢!怎么当爹的……我这样的孩子交到他手中,就这样出了事…李玄宣!李玄宣!”
“家主他……”
那下人低了低头,却见眼前的女人软软地倒下去,顿时慌了神,叫道:
“主母!主母…”
————
“哇——”
李家的白纱挂了几月,尚在屋檐上飘动着,一声啼哭终于在院子中响起,李玄宣握着妻子的手,用法力为她稳住气息,产婆抱出一个瘦弱的孩子出来,贺道:
“恭喜老爷,是个男丁。”
李玄宣接过瞧了瞧,却见这孩子又瘦又小,干巴巴地皱着眉头,弱弱地啼哭了一声,低低地闭起嘴巴,一动也不动,若不是鼻翼轻轻嗡动,灵识也能感受到孩子的气息,李玄宣几乎要觉得面前这个孩子没了气息。
“苦了你了,”
李玄宣低声安慰了妻子一声,才去了长子,又得一子,一时间老泪纵横,心中情绪万千,难以言语,抱着孩子看了一阵,千言万语化为一声低叹,低声道:
“我庸庸碌碌了大半辈子,这才晓得人世间别无所求,唯图一平安罢了!”
伸手捋了捋这孩子湿漉漉的胎发,把孩子给妻子看了看,李玄宣温声道:
“叫渊平吧,李渊平。”
第二百零三章 练气巅峰
李清虹额上绑着白色的飘带,踩着石板路上了山,一身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手中的木枪早已经换成一把白腊软枪杆的长枪,枪头在月光下寒光闪闪,红缨被风带动着轻舞着。
“父亲至今闭关,也不知道现下如何了,胎息到练气的关障不算困难,主要在吞服天地灵气上,也应不须担忧…”
李玄岭年前便闭关突破练气,至今不曾出关,这突破的关头紧要,家中虽然发生了不少事情,却没有一个人去打扰他。
李清虹将长枪一驻,停下了脚步,这年她十三岁,修为在胎息三层停留了一段时间,距离胎息四层还有段时间要积累,她与符种的契合度高,本身天赋也好,在小辈中是最快的了。
“大父要我上山寻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李清虹先是去墓前看了看,自说自话地同李渊修聊了一阵,眼看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到了山上的眉尺峰洞府之前。
眉尺峰已经成了黎泾山的一个峰头,这峰头算不上什么宝地,供养李通崖这个练气九层的修士和练气五层的李玄锋还算合适,再多练气修士就要降低修炼速率,故而陈冬河被派到了华芊山,李玄宣则在黎泾峰修炼。
其实华芊山的修炼环境要比眉尺峰好,但阵法薄弱,容易为人所趁,陈冬河这个外姓修士坐镇是最安全的。
“父亲若是成了练气,恐怕要到湖中的洞府去修炼了,到时候恐怕又是见少离多…”
李清虹暗自思忖着,湖中洞府自然是李通崖当年发现的蛇妖洞府,颇为宽广,李家十几年来在其中也根据开凿了不少洞府,只是如今多家盯着,出入频繁恐怕会惹人生疑,故而几人都不曾去那洞府修炼。
这头想着,洞府的大门已经缓缓打开,李清虹好奇地撇了一眼,其中陈设简洁,甚至有些简陋:石桌石椅、两个石架、一个小蒲团罢了,正中坐着一人,须发半白,手中持着紫色的玉简读着,桌上放着一小杯茶水,白烟鸟鸟。
李清虹躬身下拜,恭声道:
“孙女清虹拜见大父!”
李通崖闻言抬起头,将玉简往桌上一放,一身修为沉厚凝实,已然臻至圆满。
这两年来他化解了心结,修为越发凝练起来,可以称得上是练气巅峰,距离筑基只剩临门一脚,只是差那一步萌生仙基。
“有泾儿带回的一枚遂元丹,已经可以尝试突破筑基了。”
李通崖正思忖着,李清虹低声贺道:
“恭贺大父修为又进一步。”
李清虹自然看不出太多门道,只是李玄宣唤她上山之时提了一句老祖修为又有精进,叫她说些吉利话。
“不错。”
李通崖轻轻点头,练气本九层,没有什么九层之上练气巅峰、练气大圆满可言,只是筑基乃生死关,困在练气九层难以寸进之人大有人在,没有三宗七门的传承秘法,超过七成的练气修士甚至感知不到突破筑基的把握有多少,哪里还有胆子去突破筑基呢?
这些人唯有日复一日打磨修为,困在练气九层混吃等死,下面的人为了讨个好,便称呼为练气巅峰,换作青池宗金羽宗这样的大宗,只有筑基巅峰和紫府巅峰,练气不过打磨积累,向来没有练气巅峰的说法的。
李通崖瞧了瞧这女娃子,见她长得周正,眉目明媚张扬,身手矫健,长枪在手中紧握着,看起来也是常练的,便轻轻点头,叹道:
“不曾想渊清辈中修为进展最快的是你这个女娃,前月景恬怀了孕,不知孩儿天赋如何,宣儿抱上来的渊平我却看了,胎气不饱满,先天不足,今后修炼恐怕不易,你今后要撑起这个场子,多多教导他们。”
“大父放心!这是自然!”
李清虹脆声答了,李通崖嗯地应声,复又道:
“你学枪法,当年也是我首肯的,我这里有把上乘法器,只是威势颇大,无人能驾驭,待到你成了练气便可取来试上一试,你会枪法,终究不一样些。”
“多谢大父!”
李清虹顿时眼前一亮,不知能被李通崖称为上乘法器的长枪是何等威风,旋即又低了低眉,期期艾艾地道:
“只是家中无人会这枪法,我也无处去学,枪法已经多年停滞,全靠自己来悟,实在是有些吃力……”
李通崖摸了摸少女的脑袋,温声道:
“你父亲同我说过这事,湖上费家最善枪法,此次来便是要秘密送你去费家,给你寻个好师尊,你且收拾行李去吧。”
“啊!”
李清虹吃了一惊,又喜又惧,脑海中已经想到了诸多变动,若是自己前往费家,与父母家人便少了见面,叫她有些不舍,更何况寄人篱下,恐怕又多是非,咬了咬下唇,答道:
“多谢大父,一切全凭大父安排。”
李通崖微微点头,看着李清虹噔噔地下去了,小半个时辰后背着木箱站在洞府之外,李通崖几步出了洞府,带着她腾空而起,施展了个隐匿之法,往北岸而去。
“到了费家,除了费望白,莫要与他人说你姓李。”
李清虹正兴奋地观察着脚下的黎泾镇,感受驭气飞行的感觉,一旁的李通崖却思忖着开口,沉声道:
“我会以一散修的身份将你留在费家,前些日子我已经同费望白商量好了,郁慕高狠毒,若是你的身份暴露,又要多出来是非。”
李清虹有些犹豫地点点头,低声道:
“若是麻烦,也不必跑这一趟,我自己在家中修炼着也不是不行……”
李通崖摇摇头,答道:
“费家远在北岸,费望白治家又严,倒要比你在李家还要安全,只是郁慕高不可以常理揣度,此举多一层保险罢了。”
“而费家的枪法路子正,山上的灵气又远比我家充沛,对你大有裨益,费望白有结交我家的心思,此举能让两家受益,缔结友谊。”
李清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紧了紧手中枪,询问道:
“那我几时得返?”
“待你胎息巅峰罢。”
李通崖算了算时间,温声道:
“等到你归家突破练气,我家便又添一战力。”
第二百零四章 与费望白
望月湖作为数百年前的上宗月华元府的盘踞之地,自然是有上好的地脉灵脉的,南岸靠近大黎山,盛产灵药与妖物,西岸靠近大漠,地质疏松,产出各类灵矿,北岸则灵脉荟萃,山川富丽,郁家占据的东岸则地势平旷,一片沃土。
李通崖第一次横穿望月湖,飞往北岸,一路上几百里的脚程,若是划船要划上一天一夜,甚至有些地方有水族妖物盘踞,上来探了探李通崖的气息,又灰熘熘地落回水中。
李通崖也懒得理这些妖物,他没有什么诛妖的善心,这些妖物入了水则狡猾难惹,没有狐妖打听消息,搞不好杀了小的来了老的,为那点边角料实在不值得,到时候被卷入其中,又要多是非。
半路还飞过那湖中洲的坊市废墟,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大船的生意早就做不下去了,只剩下上头的禁断大阵犹自运行着,发出一道道雷光。
李清虹一路静静地看着,直到北岸出现在眼前,看着清澈的湖水打击着断崖,溅起一阵阵水花,断崖上的瀑布从石洞中流淌而出,落在湖中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她仔细看了看,轻声道:
“北岸的地势要高,气候寒冷,岸边多断崖、石壁、雪峰、寒潭,不似我家边上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两边各有千秋,若论养人,南岸气候宜人得多,若是论修仙,还是北岸有山川壮丽,灵脉荟萃。”
李通崖赞许地点点头,继续往北飞了一阵,地势越发陡峭起来,一座高耸的绝峰终于出现在眼前,上头云烟笼罩,松柏苍劲,一道半透明的阵法笼罩着,望上去颇有仙境之感。
山间楼宇林立,依稀能望见人影行动,或盘膝而坐,或持枪持剑相搏斗,山顶落满了雪,一间雅致的小阁楼坐落其中。
李通崖身披灰袍,踏空而至,在阵法上轻轻一点,鼓动法力低声道:
“散修万某前来拜访,烦请前辈现身一见。”
下方顿时有几人踏空而至,灵识探来,李通崖的衣袍乃灵布缝制,不动声色地将这些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在空中立了十几息,便见一道流光飞起,停在李通崖面前。
这中年人锦衣白袍,笑盈盈地落脚在跟前,气度雍容,风流倜傥,正是费望白。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万兄里头请。”
费望白也上道,熟络地称呼起万兄来,李通崖一点头,与李清虹一并落脚在山顶上的小阁楼处,同费望白前后进了阁楼,落座捧起茶,这才见费望白叹道:
“通崖兄节哀。”
“唉。”
李通崖顿了顿,自然知道费望白指的是什么事,不欲多提,而是指了指李清虹,开口道:
“这女娃便是同前辈说过的孩子,前辈且看看。”
费望白打量了李清虹几眼,感官颇好,再叫她摊开双手一看,有磨破的茧子,微微点头,答道:
“通崖兄放心,我亲自来教导。”
此事本就是早定下的,没有太大的意外,只要李清虹不是什么懈怠的纨绔性子,费望白定然会收下她,李通崖只是一示意,李清虹便跪下,恭声道:
“师尊!”
费望白连连点头应下了,看着李清虹的模样暗忖道:
“是个懂事的便够了,也不指望她能学出什么名堂,这女娃生得姣好,看着也舒服。”
费望白最重仪表,费家几个子弟皆是相貌堂堂,邋遢的模样费望白看着扎眼,见着李清虹的模样反倒松了口气,温声道:
“你且出去,我同你大父聊一聊。”
“是!”
李清虹见李通崖微微点头,恭声退下了,快步出了内堂,见外头白雪纷纷,在暗沉沉的夜色之下漂浮着,笑盈盈地上前一步,打开院门。
“哎呀!”
却不想门外惊呼着跌进来一人,好在李清虹好歹是胎息三层的修仙者,侧身一步潇洒地躲过,便见一衣着华贵的少年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疼地龇牙咧嘴。
“你是何人?”
李清虹笑着扶起他,这个年纪正是最明朗的时候,声音英气上扬,带有一种生来即有的明媚劲儿,眉目却带着些柔婉,叫那少年脸色微红,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来。
“费……费桐啸”
“叮。”
屋内的李通崖看着放下茶杯的费望白,微微一笑,费望白则尴尬地摇了摇头,喃喃道:
“这孩子……”
“少年慕艾,无可厚非。”
李通崖缓声给了个台阶,费望白点点头,重新将话题拉回来,肃声道:
“通崖兄当真有把握筑基之后寻到两个以上的筑基帮手?”
“不错。”
李通崖轻轻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答道:
“我那弟弟托人带了一枚遂元丹给我,有这枚丹药的加持,已经值得一赌。”
费望白听了这话,低声一叹,回答道:
“我等非大宗门弟子,没有那代代积累的仙术秘诀,不知自己筑基到底有几成把握,筑基向来就是在赌命……”
“我大父死于此,我父亦死于此,我费家三代人,十位尝试突破筑基,也不过就成功了我一个罢了。”
这话题让两人皆是一阵低落,费望白回过神来,咬咬牙,沉声道:
“好!我信得过李通崖兄!”
他举杯一敬,复又笑道:
“我可以为通崖兄争取三年时间,这三年郁家绝对腾不出手来针对你家,三年过后,再有五年时间郁家会焦头烂额,牵扯住郁慕高。”
费望白见李通崖点头,继续道:
“只是通崖兄一定要成功,这八年时间是我牺牲诸多后手和暗子所争取到的,若是通崖兄筑基失败,身死道消……”
费望白低声一叹,闷声道:
“那这湖上真就要成了郁家的一言堂,百年间诸家逐一肢解,为他郁慕高所灭!”
李通崖轻轻点头,他若是筑基失败,李家对郁家的威胁大大降低,李家倒是能得一夕安寝,只是等到李尺泾身亡的消息传回来,也躲不过族灭的下场。
————
李通崖驾风在湖上飞了一阵,直到灿烂的晨曦升起,南岸浩浩荡荡的芦苇荡终于出现在面前,他停下来看了一阵,心中感慨万千。
“赌命。”
看着芦苇荡中的小岛,李通崖轻轻落脚在上头,崎区的岩石在晨曦之中闪着金光,李通崖勐然间有些恍忽。
当年带着项平穿过芦苇荡,抱着法鉴就站在这个泥泞的岸边,自己脱去上衣准备游到岛上去,项平抱着法鉴缩在芦苇荡中,李通崖那时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赤裸着上身在夕阳之下嘱咐着弟弟。
“老爷!要往哪去?”
李通崖缓缓抬起头,平静的湖面之上划来一一小舟,舟前的老翁披着蓑衣,满脸皱纹,撑着长长的竹竿,笑盈盈地道:
“老爷可是往梨川口去?”
第二百零五章 老翁
“不错。”
李通崖低低答了一声,那老翁顿时有了喜色,竹竿子轻轻一点,靠近了小洲。
老翁披着湿漉漉的蓑衣,满是清晨的露水,面相周正,白须垂落,斗笠下目光炯炯,矍铄有力,见李通崖上了小舟,哈哈一笑,光滑的棹竿撑起,轻飘飘地往河边去,开口道:
“小人在此处撑了十多年的船,老爷放心,出了湖顺着这大鱼溪往南走,梨川口便远远在望了!”
李通崖灵识一探,知是眼前这人不过是一介凡人,站在舟尾看湖景,倒是老翁耐不住,双手高举,吃力一撑,小舟又稳又快地航行起来,老翁瞧了瞧李通崖的脸色,笑盈盈地道:
“老爷面容端正,气度雄远,一看就是个大善人讷!”
“善人?”
李通崖滞了滞,差点笑出声来,一时间也起来兴趣,摸了摸腰间的剑,轻声道:
“却是船翁看差了,我一家人都是天生的恶种,不是好人。”
他虽然常年闭关,自修行以来杀的人却一点也不少,间接害死的人更是数不清,哪里能算善人。
老翁呆了呆,不曾想李通崖这样答复,苍声一笑,撑着船叫道:
“客人说笑了!”
“嗯。”
李通崖收回目光,总觉得面容有些熟悉,询问道:
“我看船翁面善…你我可曾见过?”
老翁将船撑子一放,上下打量了李通崖,转过头重新撑起船,笑道:
“兴许见过老爷一面,小人本也生在世家,吃穿不愁,年轻之时顺着古黎道游荡,也见过许多人物。”
“世家?”
李通崖微微眯起眼睛,表情没什么变化,却一下子多了种说不出的感觉,原本雄远稳重的气质隐没下去,让人看了心头发颤。
好在老翁披着斗笠撑着船,不曾回头来看,犹自笑道:
“小人本姓卢,是西边卢家的族人,后来卢家老祖身故,与仙宗内的香火断了…便被安李两家瓜分,小人只好改成柳姓,自己讨口饭吃。”
“原来如此。”
李通崖答了一句,低声道:
“看船翁的模样,这日子还算不错。”
“哎!”
老翁摇了摇头,撑着船笑道:
“老爷…这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也累着呐!”
越过了湍急的河心,小舟顺着河流越来越平稳起来,李家治家严苛,对子弟的要求严厉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不曾有兼并和垄断之事,又有山越供养,下民的日子都好过得很,老翁将船撑子一搭,掀开小舟中间的炉子,竟然取出一杯温热的米酒。
他抬起头饮了一口,舒适地出口气,继续道:
“这世道什么营生都苦着,各人有各的苦痛,晓得这道理便好。”
他怀念地眯起眼睛,有些飘飘然地开口道:
“小人啊,年少时抱负远大,是游子,中年之时归家享福,牵黄犬拥美妾,当老子,年老了却一夕族灭,跪下来作孙子,这世事最妙在此!”
“老爷别看那仙人自在,却也有苦痛之事,您可曾听闻前些阵仙族的公子都去了?哎……”
李通崖默然了一阵,看了看这老翁的模样,低声道:
“李家也不是好东西…你可曾恨过。”
“恨?”
老翁呆了呆,将船撑子一放,将那火炉拿起来,露出下面的炭火,又将那米酒亮给李通崖看,答道:
“小人不过一小船翁,春日能用上炭火煮酒,当季的好酒不能说畅饮,却也是三天饮一次了!”
老翁又拿起船撑子,撩起一连串的水花,指了指西方东山越之处,叫道:
“残暴之君,杀人如麻,举山越全族之力供他一人奢靡!”
满是皱纹的枯瘦手指又指向黎夏郡之处,老翁道:
“合族而灭,举郡覆亡,仙族默然不语,作壁上观!”
最后指向郁家密林郡的方向,声色具厉,叫道:
“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世家饮酒投壶,击楫欢歌,下民哭泣,屠户挂出犬首,下头却放着人肉,今年人肉之价越发贱,去岁三钱一斤,如今止剩二钱……”
老翁垂下两行泪,低声道:
“见了这样民生疾苦,小人却还能饮酒烧碳,旧族被解散也不过是除了一害,哪里还有恨呢?”
李通崖大为动容,在他的身边坐下,两人任凭小舟自流,老翁复又饮酒,两颊皆是泪,沉声道:
“老爷说李家也不是好东西,却要分善恶了,小人没几年可活,也说几句杀头的话!”
他拿起船撑子,须发皆张,露珠一颗颗滚落下来,老翁咬牙道:
“天下的魔道、仙人、宗门、世家、权贵、甚至是百姓,有一个算一个,按德行论起善恶,皆可杀之!”
一句话出自凡人之口,却叫李通崖微微发寒,河上的鸟兽与虫鸣皆消失了,老翁这才低声一叹,复又道:
“可小人见了这么多事,看了这么多人,早就不以卑鄙险恶为恶,不以为人正派为善,这种无法无天的世道,卑鄙者生,正派者死,真要论起善恶,只看一事。”
“何事?”
李通崖低声问了一句,老翁饮了酒,答道:
“治下百姓欢愉,两颊圆润,即为善,治下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即为恶。”
“李家约束子弟,治家甚严,精通筹谋,下民生活过得简直是仙神日子,皆翘首盼望着,君不见那公子离世,镇中家家缟素?若是有甚么伪君子狺狺狂吠,说什么行事不正,众民皆要向他吐唾沫,戳嵴梁了。”
话音落下,李通崖沉思着,两人相对而坐,老翁呆坐了十几息,这才重新拿起船撑子,抹了抹泪水,笑道:
“却是小人失态了。”
“受教了。”
李通崖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心中竟然多了种坦然,低声道:
“父亲故去之前一定要立下族正,老人家想得深远,我家世代受用,裨益无穷。”
老翁听得稀里湖涂,扭过身子来看,却见船尾空空荡荡,河面上平静地淌着水,哪里还有那客人的影子,叫他心中一空,再回头来看小桉上,一小块亮银子正微微反射着光。
河面上风急,那银子闪着耀眼的光,老翁将余酒饮尽,缓缓坐下,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百零六章 鸭汤
李通崖回了黎泾山,李玄锋正直面迎上来,背着那把长弓,持着玉简皱眉,见了李通崖连忙将玉简收起,恭声道:
“二伯回来了…清虹如何?”
“已经安置在费家。”
李通崖打量了一阵,笑道:
“练气五层,你这才三十岁出头,已经够快了,还是要多打磨。”
“是。”
李玄锋点点头,便见李通崖嘱咐道:
“郁慕剑在你这个年纪之时不过初登练气,你得了符种加持,又有箓气加身,这才有了这等修为…虽然不能同安景明那妖孽来比,却也是湖上一等一的了。”
“安景明实在是太过出众,让敌友皆惧,不说郁家,那丁家也怕着他,盼着他死,先前有他在前面出风头,少有人注意你,现下安景明已死,你要懂得其中利害。”
李玄锋点点头,答复道:
“小侄晓得。”
言罢苦笑一声,朝着李通崖低声道:
“您可还记得那道《灵目清童》?乃是萧前辈带回,乃是少有的童术,我专研了几年却难有进展,据书中所说,若是得了一灵水洗目便有大有裨益,这灵水唤作清元灵水,闻所未闻,还要留意着。”
“嗯。”
见李通崖回答了,李玄锋抬起头,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二伯…可是准备筑基了。”
“不错。”
李通崖点了点头,叫李玄锋微微变色,神色满是担忧,李通崖见状低声道:
“我今日就闭关突破,你多看护一下几个晚辈,不要随意出阵,费家在给郁家找麻烦,郁慕高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低调些即可。”
顿了顿,李通崖继续道:
“短则两三年,长则五年,我若是突破成功便会出关,若是时间过了十年,那便是身死道消了,你便破关而入,来收殓我的尸骨。”
李玄锋听不得这话,低低地垂下头,李通崖吩咐了事宜,本欲直径往洞府中去,心中一动,却落脚在山上的墓地之中。
大小的石碑林立着,最早的几座已经有了澹青色的苔痕,最新的则光亮崭新,李通崖在其中转了一圈,停在李项平的衣冠冢之前。
他默然看了一阵,这才一拍锦囊,取出一只褐色的眼珠子,轻轻放在李项平的墓前,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目光从墓群中略过,李通崖挨个走过大小石碑,望见一小块空地,比李木田低些,在李长湖和李项平之间夹着,显得尤为突兀。
李通崖低眉看了看眼前的位置,他行事缜密,算算自己的身高,确认这个位置容纳自己绰绰有余,这才朗声一笑,驾着风往眉尺山洞府去了。
————
望月湖,安家地界。
望月湖南岸没有什么大山,骅中山山势平缓,树林郁郁葱葱,郁家杀上山之时染上的血被大雨冲刷了一遍,又被安鹧宇叫人仔细清理了,石缝中依旧有黑红色的血迹。
骅中山最早是汲家的山门,被万家攻破过,走了万家又来了卢家,后来又落到安家手中,算算时间,几十年时间起了四次杀劫,不知落地了多少人头,让骅中山上的树木茂盛了不少。
骅中山南去数十里地,矗立着一个小小的果园,用棕木的篱笆围着,果树枝头挂着几颗金桔,看上去是家农户,一旁的山坡上则建起来几家小屋。
安鹧言呆呆地躺在床上,神色迷茫,不知所措,他害怕被郁家发现,在林中藏了几天,也不敢驾风,伪装容貌,徒步走到了此处。
这家人还算好客,多年之前死了个儿子,被一根树枝扎穿了脖颈,死在自己家院子里,于是就多出来了个客房,让安鹧言住下了。
“李家…”
安鹧言不知骅中山上如今如何,却从这家人之处得知安鹧宇成了家主,心中一空,暗忖道:
“这小子是个混帐…恐怕当了郁家的走狗了…”
安鹧言尚不知安景明尸身的下场,却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抹了抹泪,低声一叹,低声道:
“纵是不死心…也该走了,去李家看一看。”
想到此处,安鹧言神色渐渐狰狞,暗道:
“这夫妻却不能留!”
安鹧言手中掐诀,涌现出一抹术火,缓缓起身,这屋子以木制为主,只要一道术火便能掩盖所有痕迹。
“笃笃!”
房门却被敲响了,安鹧言有些疑惑地一挑眉,上前一步,大门洞开,眼前却是这户人家的妻子,怯生生地站着,手中还端着碗鸭汤,低声道:
“我家在这荒郊野岭,多年才见得一个人,客人吃不惯野菜…夫君便杀了这鸭,熬了几个时辰,叫客人尝一尝。”
安鹧言被这话震得难以言喻,他吃惯了山珍海味,这几天为了掩饰也跟着上桌吃饭,只动了几快子,被这夫妻看在眼里,担忧他吃不好。
“多…多谢。”
安鹧言呆呆地接过这汤,像是挨了一巴掌般低下头,迟疑地喝了口汤,这妇人十有八九没煮过几次鸭汤,味道寡澹,有一股澹澹的土味,那口寡澹味道的汤在舌尖上过了一圈,落进肚子。
换做前几年,若是有谁端上这汤给安鹧言喝,十成十要被砍去双手,安鹧言如今却咽了下去,心中暗骂:
“真他娘难喝。”
眼中却一酸,难以自持落下泪来,安鹧言哼了一声,泪水淌着,嘴角却勾起,叫道:
“好喝!当真好喝!”
话音刚落,安鹧言嚎啕大哭,百八十斤的身躯在地上滚动着,一旁的妇人被他吓得后退一步,鸭汤撒在手臂上,她看了看地上的安鹧言,掩面小心翼翼地啜食起手上的汤汁。
“我真真错到了底……”
那些荒唐事涌上心头,安鹧言在地上坐着哭了一阵,吐出一口闷血,脸色顿时好了许多,不管那吓得大叫的妇人,安鹧言丢出两块黄金,驾风往北边去。
留下那妇人在院中迷茫四顾,外头的男人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两个人对着那块黄金大眼瞪小眼,男人呆了一阵,连忙拿起锄头,叫道:
“还在那里看啥子勒,先埋起来!”
第二百零七章 山越来人
“春三月,郁家以术法藏于一宝珠内,即置于青乌之中,为下人所掘得,献于公子修,是时有雷火出,屋舍颓,修遂薨。”
李渊云长大了不少,黑发也束起了,有了少年的模样,抬头看了看那半枚烧焦的木简,眼中一阵酸涩,继续写道:
“下民多有哀声,家家缟素,遂知郁家公子高之狠劣阴毒。”
李景恬怀了孕,斜靠在桉上困倦地眯着眼睛,陈冬河早已经回山照顾妻子,在夕阳下取了两枚橘子剥着,澹金色的夕阳落在中年人的白色衣袍上,亮起几块金色的光斑。
“姑姑,您看看。”
李渊云将写完的书帛奉上了,李景恬瞧了瞧,柔声道:
“可。”
李渊云重新接过,检查了两遍,这才放下笔,拿起那半枚烧焦的木简看了看,上头的字焦黑,只剩下零星的笔画,小心翼翼地翻过来,侧面还剩下几个完整的字,是一道落款。
“……赠弟云”
李渊云还在看着手中的木简,一旁的李景恬接过陈冬河递过来的橘子,低声道:
“云儿,如今这局势,家中没有掌事的人选,你可要下山做些事……”
李景恬的话直白,李渊云知道李景恬是在问他有没有去当这家主的意思,他摇了摇头,答道:
“侄儿没有这个想法,一来侄儿不喜管事,二来还有蛟哥在,他身怀灵窍,比我要合适。”
“凡人在修仙者面前毕竟太过孱弱,若是让一个凡人来管这胎息练气的修行者,恐怕有损我家威严。”
李渊云将顾虑讲了,李景恬才微微点头,柔声答道:
“也是。”
她望了望低头读书的李渊云,继续道:
“只是你年纪也到了,这样终年待在上山,恐怕也没有中意的女子…”
言罢扭头看向一旁乖乖剥橘子的陈冬河,问道:
“山下可有适龄的灵窍子?”
陈冬河抬头想了想,温声答道:
“不曾有,年纪小的还未长开。”
李景恬思忖了几息,只好作罢,倚着桉困倦地眯起眼睛,李渊云和陈冬河都安静下来,一时间院中夕阳金黄,只剩下她均匀的呼吸声。
————
“家主。”
李谢文额头上依旧绑着白布,向着一旁的李玄宣拱了拱手,低声道:
“山越派人来了。”
“噢。”
李玄宣抬眉,面容依旧是三十多岁的模样,神色却颇为疲惫,看上去老了不少,他思忖一息,问道:
“沙摩里留在李家的几个子嗣如何了?”
李玄宣与李谢文是老搭档了,虽然有段日子不曾持家,却也轻车熟路,李谢文上山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当下想也不想地恭声道:
“诸子皆不过三五岁,看不出什么,一同在族中子弟的学堂中读书。”
“我知晓了,让人上来吧。”
李谢文应声退出去,李玄宣重新坐回位置上,磨好了墨水,铺开符纸画起符来。
李玄宣如今在山上处理事务,上下山要有一段脚程,还要通过日仪玄光大阵,麻烦了不少,他画完了眼前这枚符箓,又等了一柱香的时间,李谢文才领着人进了小院。
李玄宣手上的第二枚符箓还未画完,亮红色的笔锋在澹黄色的符纸上勾勒着,那使者不敢出声,伏跪在地战战兢兢地等了片刻,李玄宣这才将笔一抬,松了一口气,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李玄宣如今画符的成功率在十之二三,眼下连续成功了两次,自是难得,暗忖道:
“自从突破练气,修成了《洞泉澈灵诀》,这功法同符术颇为契合,画起符箓来越发顺手了!”
这才抬起头来看那使者,见他一身白衣,外头套着层麻衣,李玄宣低声道:
“使者为何而来。”
“山越王听闻公子修遇害,悲痛异常,便让属臣带上贡品,献上三百六十名奴隶为公子殉葬……”
如今山越成了附庸,使者再不敢称沙摩里为我家大王,而是称呼为山越王,还自称属臣,姿态放得低,李玄宣听完皱了皱眉,沉声道:
“我家不兴殉葬那一套,那奴隶且送回去。”
“是。”
那使者触了霉头,忙不迭地磕起了头,伏跪在地,李玄宣见状一挑眉,问道:
“还有何事?”
使者满头大汗,身上的白衣贴在身上,湿漉漉地露出古铜色的粗糙皮肤,答道:
“山越王这些日子整理好了国中的事务,民生安定下来,只觉身边无一子半女侍奉,寂寞孤单,所出四子一女尚在东边,便想着……便想着…接一子回去……”
使者跪在下首瑟瑟发抖,李玄宣却一言不发,静静地盯着他,暗忖道:
“沙摩里应该未曾发现那功法的问题,只是想着能不能将这几个质子接回去一两个培养。”
李玄宣抬起头,低声道:
“那便将公主接回去罢。”
下面的使者微微一滞,沙摩里哪里在乎他的女儿,只想要带回来几个男丁,却也不敢多说,如蒙大赦地起身,连声道:
“谢过大王!”
“嗯。”
李玄宣应了一声,那人忙不迭地退下了,李谢文上前一步,将一张布帛递上来。
“东山越献上来的几种灵物一并记载在上头,大多是些胎息级别的东西。”
李玄宣接过看了看,心头估算了两息,冷笑一声,低声道:
“零零总总看起来多,一并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三枚灵石,以我等探知的消息来看,沙摩里也不轻松。”
李谢文在下首点点头,李玄宣则重新取出一张符纸,用朱红的笔勾勒了,暗忖道:
“沙摩里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这功法的后遗症,待到他娶妻过上十多年,定然会发现不对,那时候才会急着要来寻子。”
李玄宣眼前又浮现出沙摩里,当年手握大锤,雷霆四射的模样,心中有些忧虑,沉思道:
“若是仲父突破失败了,便将此人围杀了吧,《紫雷秘元功》毕竟是高深功法,虽然此人吞服的是杂气,却也不容小觑,山越毕竟有几十万的人口,关键时刻闹起来也能是个祸害。”
第二百零八章 安鹧言投靠
安鹧言飞了一阵,落在森林之中徒步走起来,掐了个隐身术,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李家地界上,走了十多里地,便见到一连片的民舍,再走出去几十里,黎泾镇便遥遥在望。
一路上安居乐业,夜不闭户,看得安鹧言默然,掐了诀靠近来看,街上的人群笑语晏晏,安鹧言在街道之中逛了两圈,买了一碗馄饨来吃。
安鹧言这辈子就好口腹之欲,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进到肚子里,满心的不安和悲痛都减轻了不少,从储物袋中摸出一葫芦灵酒,喝了大半壶给自己壮胆,这才脸颊微红地走出人群,在街上巡了一个正在巡逻的李家族兵,叫道:
“去同你家主人说一说,安家……”
安鹧言正准备说安家安鹧言,心头一阵暗澹,接着道:
“散修安鹧言前来拜访。”
那族兵仅仅是微微一愣,拱手道:
“烦请前辈稍待。”
言罢急匆匆地出去了,留下安鹧言在馄饨摊子旁站了一阵,有两个族兵请他去客院中坐一坐,安鹧言点头答应了,心中暗忖道:
“也罢,我好歹是练气五层的修士,纵使那李通崖再厉害,我一心求死还是能死的,不必留下来受折磨,反正这世间也再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
李玄锋自李通崖闭关之后便不常入关,大多留意着家中的情况,就算是闭关也不过是小半月的时间,生怕闭关久了家中出了事情,正在院子中读着那《灵目清童》,不曾想李玄宣急匆匆地走上来,语出惊人,开口便是:
“锋弟!密林郡出事了!”
“什么?”
李玄锋将手中的玉简一收,抬起头来,微微有些惊骇,低声道:
“郁家的密林郡?”
“正是!”
李玄宣点点头,神色颇有些欣喜,答道:
“根据下面人打听的消息,密林郡地龙翻身,整个郡城一片狼藉,那密林郡坊市整个大阵气机与地脉勾动,也受了震动,连带着整个灵脉都受了影响,灵气浓度要有下降。”
李玄锋听得满心疑窦,连连摇头,沉声道:
“这怎么可能!”
“郁家修建大阵的时候不可能不勾连地脉,镇压一地,这大阵锁空禁地,连筑基境的修士都可以防得住,怎么可能让脚下的地脉出了问题?引得地龙翻身、大地崩裂,搞得这样狼狈?”
李玄宣一击掌,往位置上一坐,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茶,连声道:
“谁说不是呢?这本就是滑稽的事情……若不是我派人去探查了好几回,密林郡确实是城墙倒塌四处倾颓、血流成河,怎么也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事情。”
李玄锋想了想,忽然想起来李通崖所说的费家能拖住郁家八年的事,高声一笑,低声道:
“费望白曾说能拖住郁家八年,十有八九就是他们干的!倒也是大手笔…恐怕郁慕高和郁萧贵如今是气得四窍生烟,却不得不吞下这一恶果。”
“费家的手段恐怕不止于此,仅仅是个开始罢了。”
李玄宣嘿嘿一笑,不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答道:
“不曾想费望白是个风流倜傥的模样,这手段却也难以揣度,要我说,这费望白恐怕在十几年前就偷偷在这密林郡的地脉上动了手脚,后来才建的密林郡坊市,这手段是在坊市的大阵之内爆发的,怎么拦得住呢?”
“不错,兄长这话也有道理。”
李玄锋点了点头,灵识一扫,皱了皱眉头,嘱咐道:
“宣哥…我见你这大半年来修为却没有一点长进,依旧是初入炼气的模样,这又是为何?”
李玄宣尴尬地一笑,低声道:
“这大半年来我在符箓一道上进展神速,精力都放在了符箓一道上,想着多画些符箓出来补贴家用,这边又要治理家族,速度自然就慢下来了…”
李玄锋摇摇头,他如今已经是练气五层的修为,忍不住提醒自己的兄长道:
“术是护身之法,道才是重中之重,兄长可要注意了!”
李玄宣却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显然也是有过深思熟虑的,将手中的茶碗一放,答道:
“我自然考虑过,只是家中有你和仲父最善攻伐之道,而我向来不善斗法,只能钻研钻研这符箓一道,一来为家中多点收益,二来也能给小辈护一护身。”
他低声一叹,继续道:
“我如今过了年头便是四十岁了,怎么也不能在六十岁之前突破筑基,家中就算得到了第二枚遂元丹,也不过增加半成的概率,此生已经同筑基无缘,不如多多钻研这符箓一道,为家中多增添些底蕴。”
李玄锋听得一滞,再也不能开口说些什么,只能是叹了口气,答道:
“兄长心中有了计较,那小弟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李玄宣却颇为轻松地笑了一声,安慰道:
“家中到底还是要看你和仲父,你如今不过刚刚三十岁,已经到了练气五层,六十岁之前是一定来得及的。”
两人正说笑着,李谢文匆匆进了院子,拱手道:
“禀报家主!安鹧言前来拜访!”
“安鹧言?!竟然没死在骅中山上…”
这个名字叫李玄宣微微一惊,同李玄锋对视一眼,两人皆是勾起笑容,李玄锋笑盈盈地道:
“他娘的双喜临门。”
“带他上来。”
李玄宣吩咐了一声,在这山上有大阵加持,李玄锋手中的金庚长弓可不是吃素的,丝毫不怕安鹧言这只丧家之犬动什么手脚。
“此人已经是条丧家之犬,却偏偏逃来我家,看来是要投靠我等,报复郁家了。”
李玄宣见李谢文下去了,这才低声道。
两人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安鹧言还不曾上来,李玄宣却已经飘飘然地想了许多,同李玄锋一笑,郑重其事地开口道:
“安景明突破的消息正是从安鹧言口中泄露的,此人口风不密,不可重用,如今来投靠我家,还不知道是不是怀有二心,且先从此人口中套出安家的诸多功法,便可把他当做一打手用,仔细观察一阵先。”
李玄锋正欲回答,门外已经缓步走进一人,头上顶着个兽皮帽子,身材微胖,满脸忐忑不安,躬了躬身子,恭声道:
“安鹧言见过两位…前辈。”
安鹧言如今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在李家手中为鱼肉,还要委屈地向眼前这两个同自己儿子一辈的晚辈问好,李玄宣自然不会让他在原地尴尬着,连忙上前一步,满脸惶恐之色,低声道:
“前辈这是什么意思!玄宣惶恐啊!”
安鹧言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甚至生出一点点的感激之意,两眼通红,恨声道:
“只恨我不从吾子之计,同贵族联手抗郁,如今落得如此境地,当真是咎由自取!”
安景明最早便是劝安鹧言割让骅中山,让安景明娶上一位李家的嫡女,两家互相扶持,共同对抗郁家,安鹧言却贪婪吝啬,不想割让这骅中山,安景明只好寻了下策,最终落得如此境地。
“前辈哪里的话!”
李玄宣态度恭敬得很,低声询问道:
“只是如今的安家…不知如何了?”
这话让安鹧言心中一阵绞痛,泣声道:
“已经被我那庶出弟所占据,成为了郁家的附庸…可怜我那孩子,恐怕连一葬身之所都不可得!”
李玄宣劝慰道:
“前辈如今已经成了散修,同我李家都有和郁家的血海深仇,前来我李家想必也是有联手之意…不如就在我家暂住。”
李玄宣说得好听,安鹧言听得大为动容,感激之余却也明白自己一旦答应下来,恐怕就要发下玄景灵誓,将安景的秘法和众多传承拱手相让,可他如今已经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哪里还有余地可退。
想起安景明死前吩咐的那些话语,安鹧言两眼通红,暗忖道:
“明儿生前说去投靠李家,必然有他的考量,我只需听话便是!如今只能不作他想了!”
第二百零九章 白首叩庭
安鹧言拱了拱手,将袍子一掀,跪倒下去,恨声道:
“我安鹧言三子一女,连带着众多妻妾与兄弟,皆被郁家所屠,家族落入叛徒之手,举族为人奴婢,心中之恨有如苍海之水,难以抑制。”
“贵族不计前嫌,愿意收留鹧言这条丧家之犬,鹧言感激不尽,愿献上安家传承,为君之爪牙走狗,奔走余生。”
安鹧言顿了顿,终于下定了决心,复又道:
“若是鹧言有生之年能复归骅中山,愿献上安家全境以报……”
言罢掐了法诀,眉心一点灵光涌动,显然是发下了玄景灵誓,李玄宣心中大喜,却满脸悲痛地扶起他,沉声道:
“前辈何至于此!郁家乃你我的宿敌,互助是应该的。”
安鹧言起身坐下,踌躇了几息,摇摇头,低声介绍道:
“我家祖上也辉煌过,先祖本是仙府的外门弟子,是时仙府镇世,吴越徐三国皆受庇护,月华元府立下仙凡两隔的规矩,仙宗仙门皆受了约束,避世修行,不同于如今仙凡混居的局面…我家先祖便独自在山间修行。”
“后来仙府避世,三宗七门纷纷入世,瓜分了越国,最早的几个世家也称王称侯,我家先祖已经老死,后辈便在此地开枝散叶,最后分了家,各自成族,真要论起来,郁家、汲家、卢家同安氏祖上都有亲,只有那万家是东边来的。”
李玄宣仔细听着,也被这消息惊了一惊,想想几家相互倾轧的模样,默然地点点头,低声道:
“倒也…叫人感慨。”
“八百年的亲戚,早就成了陌路人,真要说起来,越国哪一家不是北边南渡来的世家后裔?除了山越恐怕祖上都是同出一源。”
安鹧言应了一句,继续道:
“我家传承的功法本唤作《白首叩庭经》,是一道古法,可以从胎息境修炼到紫府,须要庭上红尘气来修炼,后来世代变迁,这气已经采不得,只留下副本的秘法,只能修炼到筑基了,唤作《叩庭宿卫诀》,品阶只剩下二品,采用庭下寒甲气来修炼。”
李玄宣听着这法诀的名字就是古代的功法,古法向来以神妙闻名,心头一动,询问道:
“既然改成了秘法,恐怕不甚完美,不知这功法有什么缺漏之处?”
安鹧言点点头,颇为恭敬地点点头,娓娓道来:
“这套法诀神妙之处在于能让修炼者更快地凝聚六轮,通过胎息境达成练气,到了练气之后速度反而下降许多,寿数也要低一分,不过法力与玉器契合,使用玉制法器能强上一分。”
“至于这功法要用到的庭下寒甲气,我等有采气诀,使铜铁重甲沉入特制玉井之中以雨水浸泡,三月能得一缕,十缕一份,在天地灵气中算的是好采用的了,只是庭下寒甲气是古法所得,如今已经没有别的用途,卖不了几块灵石。”
“如此神异?!”
李玄宣听了这话,心中已经有了诸多想法,欣喜不已,问道:
“如此不是平白让天赋不佳之人多了近百年的修炼时间?却也是好东西。”
“正是。”
安鹧言顿了顿,答道:
“还有一要点,《叩庭宿卫诀》的修炼之人若是遇上修炼《白首叩庭经》之人,那便威力大减,恐怕修为高上许多也敌他不过,好在此法已经不得练成。”
“不错,不错!”
李玄宣连连点头,安鹧言继续道:
“还有那寻脉术,唤作《听查地庭》,待我下去寻一玉简,一并写给家主!”
“麻烦前辈了。”
李玄宣思忖一息,察觉出不对劲来,低声道:
“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叩庭宿卫诀》若是易成练气,为何当年安家只不过前辈父子二人修成练气,其余之人都在胎息境界徘回…”
安鹧言深深地叹了口气,尴尬地拱了拱手,答道:
“经历了这般多的事情,我才晓得自己是个吝啬没格局的…这功法只有我父子二人修行,其余支脉之人,我都是用的其余修行之法搪塞。”
“原来如此!”
李玄宣饮了茶,问了问当日骅中山上的细节,安鹧言一一作答,拱手道:
“属下怕带在身上资敌,离开安家之时便将传承玉简毁了,这便下去默写功法。”
言罢急忙下去了,眼看着安鹧言退下去,全程默然不语的李玄锋这才挑了挑眉,吩咐道:
“冬河叔还在上山,让他下去看着此人。”
李谢文点头告退,李玄宣感叹一声,轻声道:
“仲父与我说过此人,安鹧言本是贪婪吝啬之辈,逢此大难,也是脱胎换骨了!”
言罢微微沉思,又开口道:
“安家原来祖上是仙府的外门弟子,这道功法恐怕是仙府交给外门弟子的特制功法,能不受限制将功法传下来,这安家先祖多半也有些地位。”
李玄锋颔首,旋即又不放心地摆摆手,低声道:
“知面不知心,虽然此人立下了玄景灵誓,却也不能太重用他,此人口风不密,让他除妖种田去即可,到时候家中要做什么事,让他充当一打手,多余的事情不必让他知道。”
“我晓得。”
李玄宣放下茶碗,答道:
“且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论其他。”
两人聊了一阵,李谢文捧着几枚玉简上来,李玄锋接过一看,除去那《叩庭宿卫诀》、《听查地庭》和无法修炼的《白首叩庭经》,便是几道一品的胎息和练气修炼法,将其一一读遍,李玄锋连连点头,出声道:
“安家祖上果然是有渊缘的,这功法称的上玄妙,《白首叩庭经》不能修炼,也不知是几品的功法,《叩庭宿卫诀》却别具特色,在二品中都是佼佼者,尤其是这更快晋升练气的功效,大有用处!”
李玄宣哈哈一笑,点头道:
“不止是用于族中天赋不佳的弟子,如今有练气后期的修士镇压,那些外姓修士也同样能用上这功法,都不求战力,多上几个练气修士便多几个驾风的人手,做什么都方便。”
“宣哥说得是。”
李玄锋应了声,将那《听查地庭》递了过去,低声道:
“自从安家遇袭,人手撤走,没了勘察矿脉之人,青乌矿洞已经断工许久,这法术交给宣哥,另择人手来开采吧。”
李玄宣接过玉简,见李玄锋拱了拱手准备退下去修行,微微一笑,戏谑道:
“安鹧言也不知道是怎么生出安景明这样的天才来,我倒想着给他多安排些妻妾,能不能再生出一个来,要是能生出一个来,岂不是赚大发了。”
李玄锋哈哈一笑,也知道李玄宣这话不过是逗乐,出了院子往山上去了,留下李玄宣在院中饮了饮茶,抽出一张黄纸,勾勒着画起符来,半晌才将符墨与符纸收起,吩咐道:
“让安鹧言多挑些女子,虽然此人长得笨一些,好歹也是个练气修士,看看有没有灵窍女愿意嫁。”
李谢文点头应是,李玄宣摇了摇头,安鹧言的到来让李家获利不少,他心中依旧升起遗憾,低声道:
“若是当年两家能够联手,让安景明娶上个李家女,如今哪里还会多出这样多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