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大夫人年近四十,却依旧风华正盛,堪堪一位美妇人,只是此时全然不顾仪容。她急匆匆赶来心知有些不妥,可是想到自己独子在牢中受苦就顾不得了。何况一直仰仗自己高贵的出身和夫婿的门庭,早已经使她习惯事事任由心想,此番柳家也必须随自己心意。
卢大夫人的拜贴传入柳家许久,才有一位老嬷嬷慢悠悠从角门出来迎接。卢大夫人身边的一位身材高大的妇人立刻认出来这位是柳老太太身边的许嬷嬷,连忙耳语给卢大夫人,卢大夫人面色不快一闪而过。
许嬷嬷和气请卢大夫人一行人前厅喝茶,并没有请到柳老太太的院子,这原是不和礼数,此时已然表明柳家不欢迎卢大夫人来访了。卢大夫人见状很是不满,心里鄙视柳家不懂规矩,一点礼数也没有。面上却不动声色,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柳家这种招待的影响。许嬷嬷早看惯了高门大户的那点心思,对卢大夫人的神色一点也不为意。她不慌不忙让丫鬟奉上茶点,嘴里说着客客气气的话。卢大夫人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安成郡主、周氏才姗姗而来见客。
卢大夫人见不是柳老太太来见自己心下有些窝火了,好个拿腔作势的柳家。她何时受过如此怠慢。
可安成郡主出身王室,卢大夫人再托大也不敢造次,只得压住火气彼此一一见礼。
“郡主娘娘,原本是两家欢喜的大喜事,谁知竟出了这变故,绍哥儿生死未卜。我家二叔、二弟妹听闻消息已然昏死过去了。我家太爷老爷如今都在京中,我这个当嫂子的少不得替他们跑这一趟。”卢大夫人心里虽然恼火,可面上丝毫不显,立刻说明来意。她心知必须逼迫柳太傅出面,不然自己的宝贝儿子恐怕是凶多吉少。可不管她怎么说,柳家两位少奶奶都是面带微笑,细细听她说道。这颠来倒去,柳家两位少奶奶皆不搭话,卢大夫人想着自己儿子在诏狱里还不知受什么苦呢!心里越发恼火起来,心里盘算我非让柳家这丫头身败名利,这辈子别想好过。
“人都说五姑娘生来不祥,这传言难不成是真?想来也是,这出生克死双亲,前面订了五回亲,皆是好男儿却没有一个好结果的。如今绍哥儿多好一孩子竟也没了。这传言竟是真的,可怜我们绍哥儿……”此言一出安成郡主、周氏脸色大变,面带怒气,恨不上前去撕烂她的嘴。但凡知晓一点柳家便知道柳圆父母之事是柳家禁忌,柳太傅的逆鳞,卢大夫人竟敢如此作死。
卢大夫人见安成郡主和周氏不搭自己的话,心里又急又恼,竟然口不择言起来。这些话一出口就懊悔起来,可说出的话覆水难收。她平日里仗着自己身份颐指气使惯,转念一想,可不就如此吗?这柳家如我意就罢了,要是不如,那就别怪我。
“卢大娘子这是什么话?我家五姑娘那是福寿双全再吉祥不过了。龙虎山上天师都赞我家小姐命格高贵,是吉人天相。”姜嬷嬷陪着一起来见卢大夫人的,她平生最听不得别人说阿圆命相不好之类的话,自己一手护大的孩子,怎么就不祥了。自家小姐当初离世凄惨,姑爷为国尽忠而亡,如今谁敢说他们孩子不好,这话如同剜自己心割自个肉,当下大怒起来,完全不顾身份了。
“卢大娘子您出身书香世家,当知‘子不言鬼力怪神’,今个儿这话传出去,世人还当博陵崔家、范阳卢家改入佛门道家了。我家姑娘不曾吃你们卢家饭,柳家祖宗保佑着,用不着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您还崔家女呢!晴天白日跑人家家里说些狗屁不是的话,这是你们崔的规矩还是卢家的?赶明回了京了,我定当好好问问崔老太夫人,这可是崔家的家规?您还是卢家宗妇,竟然学起了长舌妇!哼!这也难怪这卢老太夫人人前人后说,自个没有媳妇命呢!”姜嬷嬷火山爆石一般都脾气一上来便把这卢大夫人连讥带嘲的骂起来。
姜嬷嬷是柳圆母亲陆氏的陪房,当年柳家在嬉宗时得罪宠妃刘贵妃,全家上下论罪流放发卖,亲朋故旧避之不及,家中仆妇更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姜嬷嬷原本蒙恩早出去自立门户了,听说自己故主被发卖为奴立刻卖房子卖地,不顾自己男人要休了自己,也舍命救出了自己故主陆氏。陆氏千辛万苦生下柳圆不久就去了,姜嬷嬷乞讨为生养着小主人,后来又不顾生死把柳圆送到柳太傅身边。此时原本可以回家去,可是见柳太傅柳老太太度日艰难,硬是拒了来接自己的丈夫,陪着他们在苦寒之地熬了数载。这份情意绝非一般人可比,柳家上下无人不敬。
姜嬷嬷平日最是和善,可是对阿圆那情分可不一般。自个小姐唯一的骨血,就是自个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小姐唯一的至亲被人欺了。是以听了卢大夫这番话就不顾身份撒泼叫骂起来。这样凶悍粗鄙的姜嬷嬷把安成郡主、周二奶奶都吓了一跳,不过两人却没有责备阻拦的意思。姜嬷嬷这是言语上说几句,若是柳老太太听了恐怕早让人拿棍子打出去了!
卢大夫人素来依仗自己家世,只有她羞辱别人的份,何曾被一个仆妇如此登鼻上脸,顿时涨红了脸,“你……放肆!反了……反了!你们柳家竟是这般规矩,一个下贱婆子也配与我说话。”气得是钗环叮叮作响,手中茶碗碎了一地。
卢大夫人又气又恼,先是指着姜嬷嬷,后又指着安成郡主、周氏,指好半天才说一句话。安成郡主手持摇扇轻轻拂动,神色不惊,更半分羞愧的样子仿佛没听到刚才两人的话一样。安成郡主对卢大夫人早就不耐烦了,既然要求人就有求人的样子,还摆什么架子。如今还敢言语不逊,若是在王府早被自己打出去了。
这卢家门楣虽厉害可到不了自己家门上。哼!这次卢旻闯的祸,卢家能全身而退就祖宗冒烟保佑了,也不想想李相爷家的下场,当今陛下最厌恶这些门阀世家。柳太傅虽一直抱病不入朝,可论圣恩,十个卢尚书都不抵柳太傅一言,自己相公柳宁更是陛下最看重的臣子,再不济自己娘家父兄也不是吃素的。这卢大夫人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周氏心里厌恶卢大夫人,可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里忐忑不安。林妈妈见此情景不动声色往周氏背上抚了一把。周氏瞄了一眼自己大嫂,顿时心领会神,端着茶碗品起来。
卢大夫人身边一位妈妈眼见事情有些偏离,连忙扶住卢大夫人,轻拍起来。她生恐卢大夫人怒火攻心口无遮拦起来,到那时就彻底没有可回转余地了。她知道自己夫人的秉性,可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郡主娘娘,我家大娘子是看着三公子长大的,实是当作亲儿子一般。听闻三公子落水生死未卜,实在是伤心恨了,言语有失。还望您们二位体谅一下慈母之心。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两家结亲不易。出了这事……”这妈妈当真是个机灵人,三言两语就岔开了话题。
周氏听了心里只觉得好气好笑,感情这卢三公子没爹妈似的,人家亲爹亲妈还不曾来,这越俎代庖的倒是耍起威风了。还真把人当傻子了这是。
“百年修得同船渡是不错,可那是跟卢家二房,我老婆子活了一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嫂子做起小叔子房中的主,这是那家规矩?什么慈母心肠,感情这三公子是大夫人生的!哟!瞧我这记性,这卢二夫人娘家可姓曹。莫非是卢大娘子这是改姓啦?要不然这一大早上就来攀亲?”姜嬷嬷满脸讥讽,双手叉腰。姜嬷嬷当初沿街讨饭养着自己姑娘过了两年,后来在边塞蛮荒之地又待了三年年,为了养家糊口,别说怼人两句,就是沿街叫骂也不再话下。
当年住在边塞的一个村子里,有一户恶妇欺辱柳太傅一家年老无力。姜嬷嬷去后知道这恶妇行径,就坐在这妇人家门口从人家门口一株草骂到人家八辈祖宗,直骂得这妇人一家从此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自打那以后别说欺辱柳太傅一家了,就是连从柳门口过都不敢。姜嬷嬷早年在陆家学得那些名门家风规矩早磨没了,后来柳家起复,才收敛起来。可是今日显然是被卢大夫人气到了。
众人被姜嬷嬷这一番话震得瞠目结舌,出身名门她们从不曾听过这些。安成郡主、周氏深知姜嬷嬷在柳家中分量,今日就是把卢大夫人打了,这柳家上下也不会有人指责姜嬷嬷的不是,是而干脆继续装聋作哑。
安成郡主看着姜嬷嬷愣了一下,自己入柳门以来,这姜嬷嬷从不仗着过去的功劳拿腔作势,为人正派和善。自己入府后她没少指点自己如何跟相公相处,如今自己跟相公这般亲密少不得她的指点。这位老人家是真心盼着柳家兄妹好。今日这般的姜嬷嬷自己还是第一次见。
往日听闻说姜嬷嬷当年的如何斗恶妇,如今是见识了。她比周氏还早入门如何不知这姜嬷嬷在柳家地位,大伯、相公、俩个小叔子、小姑都把她当祖母一样,柳老太傅曾说姜嬷嬷是家里亲人,不是下人。柳家族亲曾有一个仗着自己身份羞辱姜嬷嬷,柳老太太放话不许这家人再进自己家门。
安成郡主不耐烦卢大夫人,可也不好打发,干脆让姜嬷嬷撒泼算了,最好这个卢大夫人能一走了之。
方才开口的卢大夫人的心腹嬷嬷本姓张,是卢大夫人身边第一得意人,卢家公子小姐也是以礼相待,就是身边丫鬟媳妇婆子也没听过这等粗鄙之语。卢大夫人被姜嬷嬷气得直捶胸,差点背过气去。
许妈妈见有些着实不像话了,连忙暗示安成郡主。柳家门楣还是要的,不能只顾着痛快。
“嬷嬷,您快去看看五妹妹。她昨受了惊吓,好不容易缓过来,您多陪陪她。”安成郡主知道自己也不能一直这样装下去,大家族的脸面还是要的,这还不到撕破脸皮的地步。姜嬷嬷对卢大夫人一番话恼怒不已,可也知道规矩,自己不能一味如此,不然传出柳家就成笑话了。
姜嬷嬷就借坡下去了,心里想着今个给姑娘做顿她最爱吃的。柳圆在暖阁里,听传话小丫头说姜嬷嬷的惊人战力。一时有些恍惚,她嘴上说嬷嬷厉害,心里却开始难受起来。听许嬷嬷说,当年姜嬷嬷是个极温婉之人,自己幼时被人欺负,姜嬷嬷拿着刀跟人拼命的样子,眼圈发酸起来。她正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姜嬷嬷端着自己新作的茶汤挑帘子进来了,柳圆起身抱住了她。
安成郡主见姜嬷嬷走了,连忙道:“卢大娘子您别跟姜嬷嬷一般见识,家里的老人家了,我这位当晚辈的也不好说她什么,一会儿定当禀报老太太处置。老太太昨个听说三公子的事惊着了,到了早上精神也不大好。您放心,我们家老太爷已经跟沿河衙门打过招呼了,一定会全力寻找卢三公子的。说起来都怪这张天师,这注意出的。以后再也不去他那烧香了。卢家迎亲的人都在海河边上,您要不先过去看看,由您主持大局,一定能把三公子给找回来。”
“是啊!昨个我家管家说卢家没个主事的人,乱哄哄的,还有人趁机偷盗财物呢!”周氏听见嫂子的话连忙搭腔,目的只有一个让这闹心烦人的卢大夫人赶紧走人。
卢大夫人好不容易从姜嬷嬷那一番下流恶语中醒过来,又接连被柳家妯娌逐客,脸色难堪至极,要是往日她早拂袖离开。可如今是不得不厚着脸皮赖下去了,心里是把柳家上下恨了个遍,发誓早晚要收拾柳家。
“……可怜的绍儿……”卢大夫人眼人家要逐客,竟哭天抢地抹起眼泪来,这一番行经让人傻了眼。
周氏心里一阵腹语:今日算是张了见识,这卢大夫人真真不要脸面了。她身边的林妈妈对卢大夫人更是鄙夷不屑,好歹大家宗妇,这卢家以后别想在世家名门抬起头来了。卢大夫人身边的张妈妈却眼神暗淡,看着自家夫人如此行经心下十分难受,却也明白大夫人不得不如此。卢大夫人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在卢家过得极为艰难。
卢侍郎出身名门望族,少年得意,年仅17就中了探花郎名满天下。不到而立之年已是朝中重臣,官拜户部侍郎。这等才貌,自是闺中女子心上之人。人皆羡慕卢大夫人嫁的好,可这其中冷暖自知。卢侍郎原本想迎娶的是崔家二小姐,大夫人仗着自己受父母偏爱,一哭二闹,硬是夺了自己妹子的姻缘。卢侍郎对大夫人情分寥寥,后来上京为官更是借口自己不能在母亲膝下尽孝,让大夫人替自己尽孝。把大夫人留在范阳老家,性格强势的大夫人也不得太夫人喜欢,人前人后的嫌弃。卢侍郎在京又专宠姨娘。大公子是夫人唯一的依靠,如今叫大夫人如何顾得上颜面。
安成郡主算是见过风浪的人,也没想到这卢大夫人会如此这般,到底是年轻媳妇坐着听她哭泣很是尴尬。一时间也不能把卢大夫人怎样。
“卢大娘子,您这干嘛?这三公子人好好的,您这样也不怕别人说闲话。我家老太太近日来可是汤药不离身!您在家时也是听人说过我家老太爷的脾气的,您爱子心切,可别好心办了坏事……”不愧是许嬷嬷,到底是年长有见识,三言两语说得卢大夫人不得不收了眼泪。
许嬷嬷悄悄瞄了郡主一眼,心领神会,心里已有数轻声道: “卢大娘子,您所想之事,我家老太爷早知晓了。可凡事讲究个天时地利,我老婆子仗着我家老太太的脸面倚老卖老说两句。我家太爷多年不在朝堂了,俗话说得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两位少爷尚且年轻,如何比得上名满天下的探花郎卢侍郎大人,更别说卢老尚书了。崔大人,您娘家哥哥可是陛下面前红人!我们出京时还听满京城人说崔大人得陛下放在龙案上的一块砚台,可见这隆恩之盛,可是我朝第一人!大娘子,您可别信了别人三言两语,耽误大事。”
周氏听了许嬷嬷的话暗自纳闷,卢大夫人也真是放着自己人不用,跑来找柳家真是吃饱撑得?
“大娘子,说句不当讲的话。您都快二十年没到过京城了,您家府上那位孙姨娘可是个厉害的人!这京城里不知底细的人都以为她是当家夫人呢!”许嬷嬷见卢大夫人有些动摇连忙加了一句。
卢大夫人脸色不再恼怒也不是刚才故意示弱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阴冷,她细想起来了,许嬷嬷的话虽是为了打发自己,但绝不是空口白话。
许嬷嬷见卢大夫人已经意识到自己话中含义了,又道:“这卢柳两家情义还是有的,如若到时有需要,我家老太爷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当下您得赶紧去京城,万一卢大公子是被宵小之徒给算计了,您也能想法解救公子,留在这青州地面是没用的。远水解不了进渴呀!”这一番话下去,卢大夫人心早飞到京城去了,她隐约觉得自己被算计了,连同自己的儿子也算计了。她豁然起身告辞去了。
安成郡主、周氏两人赶忙送客出门。等这卢大夫人一走妯娌俩相视苦笑,眼前麻烦去了,可这事却没完。
安成郡主见着急匆匆而去心道卢大夫人果然是养尊处优久了,习惯使用自己身份地位去压人一头,可却不知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身份地位。 那位孙姨娘自己尚未出阁就见过,相貌不过中人之姿,却把卢侍郎霸得牢牢的。卢府上下皆把她当正牌夫人敬者,这崔家也是有人在京为官,可愣是一句茬也没用找,可见这孙姨娘的手段。这卢大夫人绝计是讨不了好,不过这与自家没有关系。
但愿风波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