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西北角奉天楼里,正殿鼎中燃的香火从未间断。仅靠一殿中的一鼎,便足以缭绕得一整栋楼俱是平心静气的干燥的檀香味。民间百姓即使死亡也不舍得作为棺木的檀木,只这样整日空燃烧着,无一人会心疼。
因为神明值得。
因为众人皆信仰神明。
燕云照是燕人,燕人信佛,不信道。只她现下也垂首双手合十立于一道士金身像前,很是诚恳的样子。
她已来此多回,一直不见应锦书所说女掌祝的身影。离她最近的时候,是有一回听见有个女声在隔壁殿里吩咐祭祀相关事宜,被吩咐的小丫头唤她“檀掌祝”。
只她那时正像现在这样在低头祈福,祈福讲究心诚。她确实不信圣都供奉着的神明,但这个掌祝信呀。
她亦不过是......请君入瓮。
今日祈福完毕,燕云照抬头看了看金身两边挂着的缠金丝两幡,一个正中间绣着一个硕大的“道”字,另一幡上却是列了两行,写了两副对联:
万民齐心 天佑圣朝繁荣昌盛
一心向善 坤载万灵葳蕤无衰
这便是问她所求是求国还是求己了,只是这国,到底不是她的国。
她转身要走,却见一个穿着浅蓝色衣裙的女子向她迎面走过来。女子衣着配饰与宫中其他女子俱不相同,端庄中又带些不可侵犯的凛然意味。
神职人员受百姓尊敬,不仅殿内宫女,燕云照也微微向她福了福身。
燕云照福着身子等她走过去,她却在燕云照面前停住,伸手扶她起身,微笑着说:“娘娘不必多礼。”
“娘娘日日来此为皇上祈福,檀儿与神明俱是有目共睹。”
燕云照也微微笑着,既不推脱否认也不揽功在自己身上。
“有娘娘心诚祈福,皇上自然能够顺遂喜乐,圣朝也自然能繁荣昌盛。”
燕云照依旧微笑看着她,不去戳破她那一点小心思,只说:“这便是信女所愿。”
“娘娘心系皇上,是皇上之幸。”林宛檀这样说着,目光中却流露出一些微微的倾羡。
燕云照微微低敛了眼睑,语气有些莫名的低落:“皇上是九五至尊,自是有许多人心系。”
见林宛檀似是要出口安慰她,她接着缓缓说:“但求常伴皇上左右,不求其他。”
林宛檀默了默,倒是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檀儿想起楼中有些事物尚未处理,便先着手去做了......还请娘娘谅解。”
燕云照的笑意加深了一些:“掌祝自便。”
待燕云照下次再来祈福时,才见着了林宛檀的背影,正要喊她一句,便见她忽的倒下了。
燕云照两步并作一步走向她,抬手扶起她,身边也围了一圈奉天楼的侍从,自然也有人有人跑着着去寻奉天楼掌祀。
待掌祀给林宛檀喂下一颗药丸,她悠悠转醒。
掌祀看上去有些气恼:“阿檀!你下次若是再这样,我便不管你了!”
“师兄......”林宛檀一脸羞惭地任小丫头们扶着下去了。
燕云照有些不赞同地蹙眉看着掌祀:“掌祀何故如此对阿檀说话?未免过于羞辱人了些!”
掌祀匀褚有些抱歉地对着燕云照挤出个笑来:“娘娘有所不知,微臣并非有意折辱阿檀......只是阿檀......”
“有了些不该有的妄念。”
燕云照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妄念?”
“阿檀心系一人,现已忧思成疾,身子虚弱了......”
燕云照却仍旧蹙眉看他:“道家子弟不许涉足红尘?自然是人命更为重要些,掌祀岂能墨守清规戒律,将阿檀之性命置之不顾?”
匀褚摇摇头,道:“非也,道家子弟是能与俗家子弟成亲的,微臣也无勉强阿檀的意愿......是阿檀......”
匀褚停顿了许久,才压低了一些声音说:“她的妄念......是那九重楼上的九五至尊。”
燕云照也沉默了许久,到底是说了一句:“既已相思至此,阿檀何不入宫?”
匀褚摇了摇头,带着些苦涩地说:“奉天楼掌祝入宫为妃嫔,谈何容易。”
“便是阿檀能为圣上忍受冷眼,太后娘娘又如何能接受她?皇后娘娘又岂能让她入圣上后宫?”
燕云照沉吟片刻:“我且先上寿宁宫去同太后娘娘说明一番。”
“或有可能。”
燕云照走后,林宛檀才从奉天楼内出来。
“阿檀多谢师兄愿意出手相助。”她对匀褚行了个礼。
匀褚叹了口气,将她扶起:“这些是小事。只是阿檀......你当真想好了?”
“这一去,便再没有退路了。”
林宛檀柔和地笑着,坚定地说:“阿檀不会输,神明会庇佑阿檀。”
“奉天楼的阿檀......竟是如你说的这样可怜么?”太后倚在榻边听燕云照说着林宛檀的故事,灵衣一勺一勺地替她喂着补药。
冬日天寒,太后身子早不如燕云照刚进宫那会儿。她终日只待在寿宁宫中,并不出门,宫中事物也少有理会,只在殿内听听大师讲经,再让灵衣读经书与她听。倒真有些要放权的意味了。
“世间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罢了,左右不久于人间,便让掖庭差人将她接进宫里来罢。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哀家许了的。”
翌日早晨,燕云照从凤仪宫晨请回宫。
皇后面色有些发白,却不像是气色不好,倒像是刻意在脸上抹了一层白、粉似的。倒不似得了重病,反倒像是想遮掩什么......
是皇后脸上有什么印记要遮掩......或者她是想借称病来遮掩什么......
皇后想遮掩的事......会是什么呢?
流云温声对燕云照说:“娘娘,掖庭已经将檀掌祝接进宫了。册的是贵嫔的位份,皇帝亲赐了封号‘玉’。”
芸娘有些气恼地嘟囔:“娘娘何必给檀掌祝做筏子许她入宫?怎的上回瞧着还是好好的,这回再见便是命不久矣了?”
“分明是瞧着娘娘心软,才生生编了个叫人可怜的理由惹来娘娘同情。”
流云拉了拉她腰上的衣料:“你都能瞧出来的事,娘娘又岂能瞧不出?”
芸娘纠结许久依旧没想明白,缠着燕云照要个说法:“娘娘,你便说与奴婢听罢,不若奴婢夜晚都要歇不下了!”
燕云照笑着侃她:“我说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怕你听了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芸娘不服气又有些撒娇地摇摇她的袖子:“娘娘,你便说罢,奴婢听了不明白便也不缠着你了。”
“呐,我只说一句。”
“她既是喜欢圣上,便得去争。”
“......争?”芸娘细细咀嚼这个字,到底还是想不明白。
她正要再问,皇帝便来了。
皇帝也没让人通报,进来便寻了个位置自己坐下了。
燕云照哑然失笑,也不起身行礼,只笑着调侃他:“皇上这是怎的了?在哪里受了气来臣妾这儿撒气。”
皇帝幽幽地说:“朕可不就是在你这受的气。”
燕云照佯作不知:“皇上说的话好没道理。两日不曾来我伏莘宫,皇上又是如何受的气?”
“皇后也便罢了,朕倒从没听说还有宠妃给皇帝身边塞人的。”皇帝看着她,语气不似玩笑,神色也带着些正经。
他如此,燕云照自然不能再侃他了,温温柔柔地说:“臣妾与阿檀相识一场,阿檀既已忧思成疾,到底痴心一片。”
“皇上若是喜欢,便去瞧瞧她,若是不喜欢,便让她瞧瞧,左右宫中也不缺她一口吃食。”
燕云照双目盈盈看着皇帝:“况且......圣朝百姓俱是信道,阿檀也被百姓奉为神女。皇上将阿檀接进宫,自然于民心齐一有利。”
皇帝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公主若是男子,朝堂之事,朕也不必如此忧心。”
燕云照自然听出他话语中的夸奖,只俏皮着说:“臣妾若是男子,皇上还想着能娶着臣妾么?”
皇帝也笑起来,一缓方才正经的语气与神态:“再过几月便要科举了,朕倒要看看那些个状元郎,有没有公主多智。”
“皇上将状元郎与臣妾比较智谋,也不怕折辱了这些才高八斗的读书人。”
燕云照抬手从案几上拿了个橘子剥开。
这是南方的橘子,个大,黄澄澄的,更显得她的手小巧莹白。
皇帝只随便看了一眼,便觉出她低垂着眼睫剥橘子的画面有些令他心中鼓动。
这不过是一个极为常见的场景,却叫他直直看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