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音凝视着赤金云牙瓶身倒映的年轻脸庞,心里的震颤无法用言语简单囊括。
她不是已经死在了内宫中吗?看着手心出现的那刻着二十八星宿的令牌,中间有一处裂纹刻在白虎西方位上,它也跟着自己回到家中了,是梦吗?“大小姐,可起了?明日是万寿节,今日您要准备的事情可多着呢。”素雪俯身半蹲在隔扇门前轻声提醒着。
文德音慌忙将令牌收起,暂压下心中疑虑,清了清嗓子,坐在罗汉塌上道:“起了,进来吧。”
小丫头们这才端着水盆、漱口盂子,面巾等排成一列撑帘而入,为文德音净面梳妆。
日光透过望竹轩的窗楣,微凉的水触到面庞上,文德音好似才回神。
不是梦,她回来了,回到了六年前的嘉禾十七年万寿节前日,回到了她的父亲还未以身殉城,兄长还未惨死他乡,文家还未衰落,她还未……嫁给宋子逸的日子。
文德音闭上眼,心底的恨意汹涌着。
宋子逸。
那个与她许诺携手一生的夫君,那个被称作“堪为良配”的人,在她难产病弱之际,坐在她的床前,用最玩味的口吻吐露着对她的不屑,细数着他对她的步步为营。
他一开始是怎样隐瞒身世接近兄长,又引起文德音的注意;父亲自刎的时候他很高兴,那个不可一世的将军终于尸身都难完整;后来他抢夺兄长的军功,甚至设下圈套在轮台州杀死了这位少年将军;而他拿到虎符回京都的第一件事就是算计娶她……
她竟被这样一个狼子野心的男人蒙住了心智,以为他会如他所言善待爹爹的旧部,于是不遗余力地为他与太后周旋,与太子一派相抗衡,只为他荣登大宝。
想到将死之时听到他那些阴诡权术,含恨而终的最终画面也是他斜睨讥讽的表情。文德音就怒不可遏,就算活剐了宋子逸也难消心头之恨。
“姑娘今日想簪什么花样?”丛霜于铜镜中看着文德音低声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个就好。”文德音随意拿起一支珠花递给丛霜,怔怔的望着丛霜。
丛霜是母亲教养好送给她的丫鬟,前世因她久未有孕,宋子逸有意让丛霜做通房,丛霜得知后竟自行划破了脸,以求终身侍奉文德音左右。丛霜接过珠花,仔细的给她插在发间。她收回视线,如今既已回来,必不能让丛霜重蹈覆辙。
前世她做惯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姐,直到文家蒙难才走出宅院,试图撑起文家,但那时,无金钱无势力又为女子的她,做什么都是徒劳。今世她要提前做起文家的主,就要了解文家现状,才能早做安排。
她吩咐丛霜,“你一会儿去我书房找找前些日子大哥捎回来的信,拿给我。”她记得信中提到了兄长对京中的安排,前世她没有在意,现在却要重视起来了。
丛霜福身应声:“是!”,起来转身挑帘出去。
素雪自然上前接过小丫头手里的雪青吴锦褂子为文德音穿上:“大姑娘今日还是多穿点,外头风大。”
文德音看了一眼周围,状似不经意的问:“怎么不见秦嬷嬷?”
素雪微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干娘说是家里远房亲戚来了,要借些银钱,便回去取了,估摸着很快就能回来了。”
前世秦嬷嬷在文家败落之后,收拾了金银细软逃走,她算是本家的家奴,卖身契还在母亲手里,逃走之事应是有人相助,这样看来,当初乳母犯错被逐出侯府,秦嬷嬷顶了其管事嬷嬷之位,这事怕是也有猫腻,需得探查一下。
文德音敲打素雪道:“秦嬷嬷今日出府为的是什么事,我懒得追究,但我身边的人,可容不得二心。”
素雪欲言又止,道:“是,奴婢知道了。”文德音见状也知道素雪的性子,木讷又胆小,不知为何她最后没和秦嬷嬷一起逃走,念及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点到为止,便不再多言。
挥退她后,文德音脸色稍缓,坐在海青石桌前拿起令牌,轻抚着它的裂纹,沉思着。
随之丛霜挑帘进来,把信递给了文德音。
她展开信细读了一番,脸色越发凝重,经历过再看这封信与前世心境大不相同,除了安慰之言和兄长叮嘱自己要有自己的人手之外,信上所言要文家压一压京城的作风,万不可过于张扬恐今上不喜。
前世文家败落的如此之快,除了子嗣凋零之外,未必就没有皇家隔岸观火、落井下石的手笔!
她将信折起,思忖了片刻,忧虑的对丛霜道:“我记得府中有大哥留下的人手,你去找找他们的头儿,姓梁。午时过后带他在咱们院外那片竹林等我。”
丛霜应声:“好,奴婢马上去办。”她又拉住丛霜嘱咐道:“记得避开护院们,直接去大哥的谨安院找他们。”
丛霜知道事情不简单,但没有多问,应下之后就往外走。
文德音这才出了主屋,叫上素雪一起去母亲处用早膳。
她沿着雕栏玉砌的游廊一路走过,素雪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看着武安侯府错落有致的楼阁,眼前的滔天富贵恍若隔世,记忆里那个为护住文家最后的血脉而搬去的破旧宗祠已渐渐模糊。
文德音忍下眼底涌上来的泪意。上天既然让她回来,那她一定要护好文家,不让文家子嗣落得任人欺凌的下场。
百桃园的丫鬟婆子已热热闹闹的忙碌了起来。文德音刚踏入园门,母亲身边的刘嬷嬷便带着小丫头们迎上来行礼,疾步上前,接过素雪的位置扶着文德音挑帘进入主屋。
母亲宋氏坐在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上首的位置,浑然一副从容气度,鬓珠作衬,妩然未见媚态,抿唇浅笑,唯见世间礼态。
“春日尚冷,秦嬷嬷她们怎让你穿的如此单薄就出门了?”宋氏绕过紫檀木牡丹屏风,走近握住文德音微凉的手指,摩挲了几下,略带嗔意。
文德音看见母亲鬓边的乌发,还未因文家的衰败而变白,抑制不住的眼泪大颗滚落下来。
“这是怎的了?谁欺辱你了?”宋氏心急的一边问着,一边拿起帕子帮文德音擦拭着。她大女儿平日里最是心思难猜,行事稳重半点错事都不肯做,如今哭的话都说不出,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宋氏眉头紧锁,心绪翻涌。
文德音强忍下滚落的泪水,摇了摇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昨日做了个梦。梦见父亲身陷边城,兄长无法归京,府里无端大火漫天,文家彻底被火光吞噬了,我连您同妹妹都没保住,后来被吓醒就想来看您。”
宋氏听着文德音孩子般的戏言,才放下心,假装生气点了点文德音的脸颊,嗔怪道:“胡闹,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噩梦而已,不许胡思乱想。”
文德音破涕为笑,双臂如幼时一般缠上去对宋氏亲昵,道:“知道了,娘。”
宋氏看着文德音难得的娇憨姿态,不由得用帕子压住嘴角的笑意,牵着文德音往桌边走:“过来坐正些,今日新做的七返糕,来尝尝。”说着招呼着刘嬷嬷上早膳。
用完早膳,文德音漱口后用帕子擦试着嘴角,“三妹今日怎的不在?”
“国子监因万寿节放三日的假,早上刘嬷嬷怎么唤她都不起,我懒得一大早上和她置气,便随她去。”母亲宋氏提起那不争气的小女儿,叹息着摇了摇头。
上辈子就是如此,明日寿宴,看似是寻常为太后祝寿,实则是为太子暗中选太子妃。前世她也有所察觉,不过却觉得文家是当朝武将第一世家,爹爹见了皇上都可免了跪拜之礼,阿娘更是明王爷之女,位同当朝长公主,就算嫁入东宫,太子也得对自己礼让几分。
然而事实是,太后以温婉柔顺的名义选中自己,但不久父兄战死,叔伯失踪,侯府爵位无人继承,外祖父因病离世,太后便对婚事只字不提,让她沦为京都贵女的笑话,也为宋子逸求娶她的“真挚”平添了一把火……
文德音对素雪使了一下眼色,素雪十分有眼力见儿的领着丫鬟们退下。
“娘,往年万寿节只在宫中设宴,除了重臣近亲也没有别人;今年连我这种闺阁女子都受邀参宴,还要女眷们登龙渊山祈福,怕不是除了太后芳诞,还有其他意图。”
宋氏看了自家大女儿一眼,道:“太子和三皇子都到了该选正妃的年纪,有什么思量也是正常的。”又短叹一声,垂下眼睫,藏住多种情绪,轻声说:“皇家妇难为。”
文德音愣了一下,前生她直到被太后选入宫,母亲才说了一句:“宫门深似海,要记得文家永远是你的靠山。”
她忍住眼底的酸涩,轻咬下唇,撒着娇:“我不想进宫,能陪着娘多好,我才不想嫁人。”
宋氏还当她是孩子心性,只能扶平文德音的领口,“武安侯府已站在了世家之首,有些事……是你作为嫡长女,必须为文家考量的。”
母亲宋氏的话,敲醒了文德音。
是了,她回来不是安安稳稳的,她要救文家,先得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