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三章

桑衿的手指在药方的“白芷”二字之上，举起来示意众人观看：“刚刚阿实念了两遍，相信大家都已经听清楚了，果然如我所料，他所发的音，一直都是‘白芨’。”

桑峰与大理寺众人顿时明了，个个愕然瞪大眼睛，转而看向彭英沙。

而彭英沙的脸色，也在瞬间僵硬，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桑衿将手中的《归内经》缓缓合拢，握在手中，缓慢而清晰地问：“彭二哥，你说你没有背过这个方子，又没看过当时抓药的那个方子，那么，你当时听到的，应该是‘白芨’才对。可为什么，你在证明自己当时在旁边的时候，会说听到他口中念着的，是‘白芷’呢？”

彭英沙呆呆站在那里，脸色由白转青，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桑峰僵立在堂上，瞪大眼睛望着彭英沙，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彭二哥......你，你准备如何解释？”

大理寺的人向旁边的差役使了个眼色，四个差役赶紧围上来，防止彭英沙有什么异动。

彭英沙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什么，依然怔怔地站在那里，神情变幻，拼命在想着什么，却无从说起。

桑衿缓缓说道：“彭二哥，还是让我来讲一讲昨日的经过吧。在我从修政坊的宗正寺亭子出来之后，你就跟上了我，伺机下手。就在此时，我因为要替顾王爷买药，所以正中你下怀，带着我到了你熟悉的端瑞堂，还将我带到了炮药房。室内药气弥漫，你不动声色地用迷药将我迷倒，然后出来找人聊天，替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据。因为其他人都在忙碌，所以你选中了与自己并不熟悉的阿实。然后在拉拉扯扯一段时间之后，你等来了他的一张药方――而且，正是你知道的药方。你听了前面几个药之后，明白了这是什么方子，而在另一边，倒霉的阿七正好进了炮药房内拿东西，于是你就立即潜进去，杀死了他，并将凶器丢在了我的怀中，然后又立即返回――而这个时候，阿实的那张药方，还未凑完，他完全没有觉察到，你已经绕过药柜之后，去了炮药房又返回来了！”

彭英沙面色铁青，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此时也仿佛已经站不住了，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身旁的几个差役立即排开了众人，而大家也纷纷散开，避之唯恐不及。

桑衿盯着他，声音清晰坚定，无比确切：“彭二哥，你却没有想到，杀人是件如此不容易的事情。原本计划中应该万无一失的手法，却因为你不巧挑上了阿实，因为不巧他口齿不灵便，便导致你的计划功亏一篑，露出了如此大的马脚！”

“我不应该......多此一举的。”

彭英沙终于开了口，声音迟缓艰滞。他目光盯在桑衿身上，却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死仇一般，双眼通红，睚眦欲裂：“我应该，像一开始设想的那样，直接杀了你。”

他声音中的怨毒可怕，让桑峰顿时心惊胆战地喊了出来：“彭二哥，你......你说什么！”

桑衿却没有回答，她只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一瞬不瞬地倔强盯着他。

“我真是蠢，为什么临到头了，还要心软......我原本打算直接在炮药房杀了你，反正我有不在场证据，就算被怀疑，被带去讯问一番，我也不一定逃不掉......”他咬牙切齿，满脸悔恨地嘶吼道，“可我却担心自己是与你一起来的，会是最有嫌疑的人！我居然把你丢在那里，企图找一个不在场证据......”

桑衿闭上眼，转头避开他瞪着自己的愤恨目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只觉得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和阿实聊着天，等待着机会，等到那张我以前被我爹逼着背过的方子，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可同时，我却发现阿七绕过药柜，进了炮药房。那时我几乎想要放弃了，我想我的机会转瞬即逝，而阿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我恐怕杀不了你了......”他神情狂乱，仿佛陷入疯狂，周围四个差役赶紧扑上去拉住他。而彭英沙却仿佛并未有所感觉，只依然朝着桑衿叫道，“就在此时，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想......我无法下手杀你，可终究有人能帮我杀你！只要我嫁祸于你，终究你会身陷牢笼，自会有人收拾！看你还怎么妄想要去救顾王爷这个大禹的罪人！”

桑衿听着他的怒斥，只觉得自己的眼睛痛得无法遏制，心口的炙热疼痛仿佛烧到了眼中，那里有东西，要制止不住决堤而出。她望着面前露出狰狞面目的彭英沙，艰难地问：“彭二哥，我们相识并非一日，也曾同甘共苦，出生入死......你一直都帮我助我，在边疆还救过我，可为什么你如今要这样对我？”

“我为的是天下，为的是我大禹！”他疯一样地嘶吼，如在耳畔一般清晰，“桑衿！你与顾王爷蛇鼠一窝，我身为顾王爷府侍卫，别人不知，我却再清楚不过！顾王爷被庞勋附体之后，密谋倾覆大禹天下，意图谋反！我心中尽知你们所作所为，可惜人微言轻，无法将你们的罪恶昭彰于天下！”

她紧紧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着。可纵然她拼命控制住自己即将流下的眼泪，却无法控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剧烈颤抖的手臂。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整个身躯靠在墙上，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顾王爷府的秘辛显然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个个都在思忖彭英沙所说的话。

差役们拼命拉扯制止激愤的彭英沙，可他身形高大，终究他们也无法彻底制住，反而差点被掀翻。四人只好死死地抱住彭英沙，给他锁上锁链。

被压倒在地的彭英沙，双目尽赤，依然死死地盯着桑衿，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却依然以嘶哑的声音怒吼：“桑衿！你与顾王爷，密谋反叛，欲大乱天下，必然不得好死！我微贱之躯，何患生死？纵然拼将一死，也要让天下人知道你们的罪行！”

大理寺众官吏心惊胆战，不敢再听下去，赶紧命人堵住彭英沙的口。

却只听得彭英沙冷笑数声，被掰开的口中忽然涌出一股黑血来。他那双眼睛始终紧紧盯着桑衿，瞪得那么大，几乎要将自己的目光化为刀剑直戮于她。然而那双眼睛终究还是渐渐地蒙上了一层死灰，他很快便摔了下去，轰然倒在堂上，再也不见动弹。

差役们刚刚压制不住他，此时见他忽然倒下，尚且心有余悸。有人小心地踢了踢他，见他一动不动，才蹲下去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然后才惊愕地将他翻过来查看。

桑峰赶紧跑上去，抱着他连声叫着：“彭二哥，彭二哥！”

他脸色黑紫，气息全无。

桑峰呆呆抱着他许久，才抬头看向桑衿，低声说：“彭二哥......服毒自尽了。”

桑衿靠在墙上，只觉得眼前一片黑翳，看不清，也听不清。她只恍惚地“嗯”了一声，一动也不动地继续靠在那里。

桑峰见她没有反应，又说了一声：“和王老伯一样，咬破了口中的毒蜡丸死的......真没想到，他居然学会了这个。”

桑衿这才仿佛回过神来，喃喃地问：“王老伯王......翠儿？”

桑峰张了张口，却不知她在说什么，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许久也说不出话来。

彭英沙的尸身，在桑峰的怀中，渐渐变冷。

他和桑衿，心中想到的，都只有一个念头――

翠儿，该怎么办？

普宁坊内，安安静静的下午。

老槐树下依然坐着一群妇人，一边做女红一边唠着家长里短。几只猫狗在暖和日头下打着架。刚出了年，小孩子们兜里还有几颗糖，正在欢闹着玩羊拐子、踢毽子，赌赛着那几颗糖果。

桑峰与桑衿来到彭英沙家门口，隔着落光了叶子的木槿花篱，可以看见里面打理得干干净净的院子，葡萄架下水道清澈，里面还有几棵枯萎而未倒的菖蒲。

桑峰小心地问：“桑姑娘，大理寺那边，是不是很快就有人到这里来告知了？”

桑衿点一点头，低低地说：“应该是的。在我的嫌疑撤销之后，会出具案卷送到他家来。”

“彭伯父......可怎么办呢？”桑峰愁眉苦脸道。

桑衿看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木槿花篱，只是怔怔出神，没说话。

“那......我们真的要进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吗？”很明显，桑峰不想做这个传递消息的人。

桑衿迟疑片刻，然后说：“要不然，我怕大理寺的人来了之后，翠儿反应不及，反而容易出事。”

桑峰吓了一跳，问：“翠儿？”

桑衿点了一下头，去叩击门扉。桑峰急了，赶紧拉下她的袖子，问：“你说啊，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提起翠儿？”

“在我们发现翠儿的行踪之后，告诉了彭二哥，然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翠儿了，是不是？”桑衿注视着紧闭的屋门，缓缓道，“而且，如果没有和彭二哥在一起的话，翠儿又何从知道我们将会遭遇到危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