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下空的水面轻轻回响,水上落了片片花瓣,轻微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又很快消失无痕。她看着水面,一路行到走廊拐角,却看见一树盛开的梅花之下,站在那里的王蕴。
他一身青碧色的衣上,落满了白梅花,如远山覆雪,长空抹云。只是这样意态悠闲的颜色映衬中,他却神情恍惚落寞,怔怔地望着眼前低垂盛放的枝枝白梅,不知在想些什么。
桑衿心中瞬间闪过一丝紧张,心想,他不会是,刚刚过去看到了什么吧?
但她很快又想到,门外的走廊可以放大所有声音,若他过去的话,他们肯定不可能不觉察到。
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有点心虚,只能站在廊下,轻声叫他:“王公子。”
王蕴回过神,缓缓回头看她,唇角也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这么快就回来了?”
桑衿点头,跟着他一起沿着梅林间的小径往外走去。
落梅如雪,他们满身满头都是花瓣。王蕴抬头看着重重花枝,随口说道:“前几日还是冰封雪冻,这几日春气一暖,马上就万花齐发了。”
“是啊,地气冷暖,万物俱知。”桑衿若有所思道。她抬手轻抚花枝,开得正盛的花朵自她的指尖一朵朵滑过,枝条摇晃中片片花瓣凋落。
王蕴回头看她,明灿日光自花枝之间射下,一片耀眼光华笼罩住了她。而他的目光随着坠落的花朵看向她抬起的手臂,一片轻薄的白梅花瓣正从她的袖口滑了进去。
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依旧往前慢慢走去。
而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他望着她微抬的手,望着她的袖口,一瞬间只在心里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握住她的手臂,顺着她的皓腕而上,帮她取出那一片白梅花瓣?
出了宗正寺,王蕴要回御林军,刚好顺便送桑衿回去。
就在桑衿跟着王蕴上马车的时刻,后面忽然有人大步走过来,问:“桑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桑衿回头,看见正从街边快步来的彭英沙。他走到她身边,目光警觉地盯在王蕴身上,压低声音问她:“姑娘怎么和他在一起?是来......探望王爷吗?”
桑衿十分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彭英沙赶紧说:“我今日休息,所以在城中转转,曲江池这边赏梅的人多,看能不能找一找翠儿的踪迹。”
桑衿轻声说:“我想,她如今还得隐藏行迹,大约不会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来,何况她应该也没有心情游赏吧。”
彭英沙点了点头,却并不气馁,说:“是,那我先送姑娘回去吧。”
桑衿微一思忖,回头看王蕴,说:“王公子,今日真是多谢了。我还有点小事要去办,就不劳烦相送了。”
王蕴随意道:“我也要去御林军那边处理一些事务,恕不相陪。”
等到王蕴的马车离开,彭英沙急得拉起桑衿的衣袖,将她拖到旁边无人的小巷中,急问:“他带你来这里干吗?桑姑娘,你难道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桑衿见他神情焦急恳切,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只不动声色,摇头道:“没什么问题吧?王公子是帮我去见王爷,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就好......我真担心你出事。”彭英沙默然,左右回顾看无人在侧,才轻声说:“景毓曾对我说过,之前在边疆设伏的,很可能与王家有牵连。”
桑衿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对自己说起这事,她抬眼看着他,见他眼神恳切,满是担忧地看着自己,才缓缓问:“此事......你与王爷说过吗?”
“是,我早已与王爷提过,但他未曾有什么表示。毕竟,景毓公公也只是猜测,并无确切证据,”彭英沙说着,又悄悄望了王蕴一眼,压低声音说,“如今王爷出事,王公子却肯帮你涉险,我......我也很想相信他,但又怕有什么问题......”
桑衿默然点头,彭英沙的猜测是有道理的,毕竟王蕴私下带她过去探望顾王爷,若是被人发觉,定然没有她的好果子吃。
然而,她终究还是笑了笑,说:“王爷如今罪名那么大,多犯个私下探望这么一桩轻微罪名又有什么关系?而我身为王府旧人,私探主上,无论按律还是按旧案,被发现不过杖责二十而已,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总之......这次没事就好了,下次你得小心点。”彭英沙松了一口气,说道。
桑衿心中虽对他有所怀疑,但见他说得至诚,又想着彭英沙以往对自己的帮助与关切,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说:“彭二哥,多谢你如此关心我。”
彭英沙摇摇头,说:“没什么,我也不能帮到王爷和你什么,只能每日徒徒担忧。”
桑衿想起一件事,问:“对了,你在端瑞堂是否有认识的大夫?尤其是擅看骨伤科的。”
彭英沙想了想,说:“有一位何大夫和我爹是好友,他一手接骨的功夫禹城驰名。”
“不知道他今日坐堂吗?我想去找他开点药。”
“姑娘受伤了?”彭英沙立即问。
桑衿摇摇头:“我去抓一点伤湿痛的药,给别人呢。”
端瑞堂坐堂的大夫就有数十位,今日何大夫可巧就在,听她说是陈年老伤,阴湿发病,便开了个方子,让她拿去药堂配药。
端瑞堂的药柜一字排开,十几位抓药的伙计手提秤杆,正在忙碌。
毕竟是禹城数一数二的大药房,光抓药的地方就是五间房子打通,七八十个药柜一字排开,又宽又大,高有丈余。矮的地方要蹲下去抓药,高的地方甚至需要拖个小梯凳垫着才抓得到。
彭英沙靠着自己在这边脸熟,将自己的方子先递了上去。伙计看了看方子,皱眉说:“麻黄今日已经用完了,正着人去后面药堂拿,要不你们先去后面小房间里等等?一会儿就到。”
彭英沙点头答应了,带着桑衿绕过药柜,到后面一个小房间里去。这里胡乱堆着一些粗制的草药,弥漫着一股草药气味。
彭英沙说:“这里是端瑞堂炮药的地方,不过是应急用的,所以平常也没什么人来,我们先坐一会儿吧。”
桑衿点点头,在角落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彭英沙等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两人独处一室有点尴尬,又站起身,说:“我去看看麻黄送到了没有。”
桑衿“嗯”了一声,她将头靠在梁柱之上,觉得室内药气浓郁,侵袭了她的周身。外间传来机械的开关药柜抽屉的声音,还有隐隐的唱名声。那是伙计们抓药叫患者名字的声音。
室内温暖,药香浓郁,周围的细微嘈杂声如同催眠曲。
半个月来内心煎熬,不曾放松过的桑衿,此时缓缓闭上了眼睛。她在眼前的黑暗之中,看见了纷纷坠落的白梅花,看见了一身白衣的顾伏桦。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轻声说,别动,我就想抱一抱你。
如此有力的怀抱,如此温柔的耳语。
只是片刻小憩,却比一场春秋大梦还要香甜。她在幻梦之中,头越来越低,差点撞到柱子上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看见自己面前的一具尸体。
就是刚刚让她在后面稍等片刻的那个药房小伙计。他趴在地上,汩汩的血正从他的心口处流出。她坐的地方地势比较低矮,那血眼看着就向着她流了过来,像一条猩红色的蛇,缓慢地爬向她的脚。
她一时之间尚不知是真是幻,直到血流快要碰到她的裙角时,她才觉得脑中一凉,立即提着裙角跳了起来,避开那流向她的血。
就在她起身的一刹那,只听到“当”的一声,她低头一看,有一把放在自己裙上的匕首,随着自己起身便滑落到了地上,而匕首和自己的裙上,全都沾满了血迹。
虚掩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有人叫着:“阿七,外面都忙死了,你待这么久干吗......”
话音未落,他一眼便看见了趴在地上血流不止的伙计,还有站在尸体边尚有点昏沉的桑衿。他手中拿来包药的纸散了一地,愣了一愣,立即大叫出来:“来人啊!阿七......阿七被人杀了!”
他这一声喊叫之后,周围等候的患者们立即便循声过来,围了上来。抓药的那些伙计们更是个个丢下手中的东西,挤开人群钻进来。
桑衿一个激灵,昏沉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一点。她正要蹲下去查看那个人的尸身,谁知那个最早进来的人一把抓住她,大叫起来:“你就是凶手!你杀了阿七!”
周围的人立即围上来,有两人将她双手反剪,还有人翻出一条绳子就要捆她。
桑衿挣扎着,吼道:“放开!人不是我杀的!”
那发现尸身的人指着她,大叫:“除了你还有谁?阿七死在这房间里,里面除了你,可还有什么人吗?”
“就是啊,我们都在抓药,一刻都离不开柜台。除了你,还有谁进出过这个房间?”
“没错,只有你一个人!”
在一片喧闹之中,桑衿张口欲辩,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只觉得冷汗沿着自己的脊背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