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王府中的“祸起顾王爷”之说，与如今已经在街头巷尾隐秘流传的“倾亡天下”之说，不谋而合。那张在四年前布下的网，如今正缓缓收拢，而他们，却连收网的人是谁，都还不能确认。
连鱼死网破的机会，都没有。
桑峰见她脸色苍白得可怕，顿时手足无措，扯着她的衣袖低声叫她：“桑衿，你......你怎么啦？我随便说说而已啊，真的......”
桑衿靠在身后墙上，用力地呼吸着。只觉得胸臆冰凉一片，无数乱麻塞在那里，无从理起。
桑峰正吓得不知怎么办，身后传来人声，他转头一看，原来是工部几个官吏出来了，人人面带喜气。有几个相熟的一看见桑峰，立即上来招呼：“桑峰，你又回京啦？边疆不好玩吗？”
“哦哦，钱兄，梁兄，虞兄......”他一边随口招呼着，一边担忧地扯着桑衿的袖子，似乎在后悔自己刚刚对她转述的传言。
“这不是......桑姑娘吗？”几人精神焕发，也和桑衿打了个招呼，“王爷待会儿就出来了，姑娘可再稍等片刻。”
桑衿向他们点头致意。
桑峰见他们面有喜色，便问：“禹城不是传说，工部现在要建一百二十座浮屠，你们缺钱缺得恨不得跳护城河去呢，怎么今天个个这么开心？”
“废话，再过几天，我们工部给护城河加三圈栏杆都有钱了！”
桑峰眨眨眼：“你们不会准备去打劫户部吧？”
“切，如今户部哪有钱啊？还不得靠顾王爷帮我们解决？明天就要出告示了，朝廷迎佛骨入京，沿途将规划出七十二座浮屠，为佛骨进京的休憩处。天下商贾士人若要迎佛骨积功德的，可竞价修建。你想，天下有钱人这么多，就这么七十二个名额，他们还不个个抢破了头？”
旁边人接茬道：“所以，一来一去，此次修建七十二浮屠，不仅不需咱们出一分钱，而且工部还会有大笔进账呢......”
桑峰恍然大悟，摸着下巴问：“那我还听说，迎佛骨当日，禹城要沿途花树结彩，各坊牌楼结彩......”
“当然也可以如法炮制，想做功德的有钱人多的是嘛！”
看着工部的人喜气洋洋地去拟公文报奏表，桑峰不由得回头对桑衿说道：“高啊......有顾王爷在，简直是各种难题迎刃而解！”
桑衿静静地站在长空之下，看着眼前萧索的秋日，慢慢地说：“又有何用......”
“哎？”桑峰不解地看着她。
她却不再说话，只是抬眼看着天边的夕阳。金色笼罩了整个禹城，暮色即将让九州昏沉。
大厦将倾，朝廷已经从根处彻底腐烂。顾王爷顾伏桦，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惊才绝艳之举，又有何用。
终不过是，最后返照的一缕夕阳而已。 禹城的流言甚嚣尘上之时，天气也逐渐寒冷，到了冬至日。
大禹在冬至日祭天，典礼烦琐浩大。今年祭天的大射礼，依然是皇帝初射，皇后二射，顾王爷三射，所以顾伏桦一早便换好了衣服，前往大禹宫。
桑衿送走顾伏桦，正想着一个人在王府做什么，桑峰已经上门来了：“桑衿，今日禹城各大道观法会，可热闹了，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去看！”
桑衿踌躇片刻，便换了男装与他一起出门。桑峰还骑着那匹小瑕，那拂沙与它也熟悉了，两匹马都是性情温和，互相擦了擦鼻子，十分亲昵。
天气阴冷，似乎有下雪的迹象。城中各大道观各显神通，在作法事的时候也是各出奇招。有的专门用漂亮俊俏的小道士念经，有的仗剑喷火差点烧着了桃木剑，还有的在演奏锣钹时两个人相对飞钹，一来一往煞是热闹......
他们在城中转了一圈，路边吃了四五次茶点，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桑衿，你要去哪里玩？我带你去呀......对了你现在还是末等随从？你这个月的俸禄发了吗？”
桑衿无奈道：“没有啊，现在我过得可艰难了，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女的，看来是不可能给我升级了，俸禄也不给我发，如今我天天在顾王爷府蹭饭吃呢。”
“我就说嘛，你跟着我混好了。来做我们边疆女捕头，绝对好玩又抢眼，既能体现你的人生价值，还每月给你发钱，比别人多两倍怎么样？”
“不用啦，我爹娘给我留下的产业，够我一辈子了，”她叹了一口气，呵着自己有点寒冷的双手，低声说，“有顾王爷在，族中不敢吞并的。”
桑峰想了想，又想起一件特别严重的事情，忙追问：“对了桑衿，我问你哦，王蕴真的退婚了？”
“算是吧。”她不愿提起此事，转身向着前方漫步目的地走去。
桑峰跟在她身后，郁闷地说：“王蕴这浑蛋，像你这么好的女子哪里找啊？长得好看，聪明又善良，而且还能和我一起挖坟墓验尸体呢！错过了你，天底下还能再找第二个吗？”
桑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夸自己，只能苦笑。等她抬头，看清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时，又呆呆地站住了。
她就站在光德坊之前。
十二年前，她一举成名的那个地方，也是，晋泽的家。
她慢慢走到当初晋泽家的门口，站在矮墙之前，看向里面。
和当年已经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里面爬满墙壁的忍冬早已经不见，裸露的石墙上全是青苔。院内的石榴树被砍掉，青石板满是灰尘，小沟渠也被垃圾堰塞。院中杂七杂八地堆满了竹箩草筐，让她乍一看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桑峰站在她身后，不明白她为什么站在这个院子前怔愣许久。他问：“你来这里找人吗？”
她缓缓摇头，说：“不，我只是来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桑峰转身在旁边井栏上坐下，帮她拂了拂栏杆，拿出刚买的橘子，剥了分她一半，“挺甜的，来。”
桑衿在他旁边坐下，接过橘子吃了一瓣，才低低说道：“这里是晋泽的家。”
桑峰顿时“哦”了一声，嘴巴嘟成一个惊讶的圆：“你还记得这里啊？”
她点点头：“嗯，那是我第一次帮助破案。”
“如果......”桑峰望着那个小院子，又转头看看她，迟疑地问，“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回到十二岁，又来到这里，那个案件又在你的面前重演了......你会不会提醒你爹，让他抓捕晋泽的哥哥，改变晋泽一生的命运呢？”
“会。”她不假思索地说。
桑峰愕然眨眨眼，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快。
“就算我想改变晋泽的一生、改变我家人的命运，可罪恶已经发生，我心中明知真相，又如何能为了将来的事情，而刻意忽视忍耐，不去伸张？”她捏着橘子，抬头看着阴沉欲雪的天气，缓缓说道，“但我一定会叫人好好关注他家的情况，绝不会让惨剧再发生。至少，会好好照顾他的母亲，让她不至于在丧子之后，因为悲痛而陷入疯癫，最后了断性命。”
桑峰认真地点头：“嗯，然后很要紧很要紧的，是好好地帮助晋泽。”
桑衿仰望着天空，许久许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天气太冷，她的叹息弥漫出白色的淡淡雾气，消散在阴翳的空中。
她缓缓地，却清晰无比地说：“不，假如能再活一遍，我不会再认识他。”
那些美好的过往，那梦幻般的少女时光，那曾经在夕阳下微微而笑的少年――
统统都不要了。
“然而......人生并不能重来一次，不是吗？”她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呢喃般，深深地吸进清冷的空气，然后将胸口那些堵塞住的东西一点一点挤出来，呼出在空中。
“走吧，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也没什么可感伤的。”她说着，慢慢站起。
桑峰十分担忧地看着她，问：“桑衿，你今后，可怎么办呢？”
桑衿转头看他。
“你......和王蕴解除了婚约，晋泽又死了......”他忧虑地吃着橘子，皱着眉头，也不知是被橘子酸的，还是心理原因，“要不，你还是来跟我混吧，你不考虑女捕头的事情吗？”
桑衿摇了摇头，说：“或许以后吧，但现在，我还有事情要做。”
“咦？什么事啊？”他眨眨眼。
“冤案能翻案，全靠顾王爷。如今他身边出了那么诡异的符咒，我得帮他将底细查个清楚。”
桑峰拍着胸脯说：“对啊，顾王爷也帮我很多，我那一套验尸的工具还是他帮我在兵部打造的呢。这事没的说，算上我一份！”
“太好了，有你帮助，一定能尽快水落石出，”桑衿点头，说，“我怀疑，有人利用可褪色的墨迹，在那张符咒上下手脚，企图对顾王爷不利。”
“墨迹褪色的话我是知道的，我之前不是还帮你重现过那片纸灰上的字迹吗？和那个道理差不多，我重新配一份就好了。”
“不，不一样，这回是朱墨，”桑衿皱眉道，“朱墨的配方与黑墨完全不一样，你那个菠菜汁是无用的。而且，对方没有在原纸张上留下任何痕迹。”
“高手啊......肯定还有我不知道的手法！”桑峰顿时双眼闪闪发亮，兴奋道，“我非学会不可！”
“你准备去哪儿学呢？”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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