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伏桦端着他新煮的茶,缓缓问:“七弟,你可知佛骨从法门寺出来的那一日,便有老妪带着幼女守在法门寺外,等佛骨出塔,她便给自己孙女灌下一壶水银,以她肉身以作供奉?”
顾润倒吸一口冷气,睁大眼说道:“但......这也只是佛法高深,善男信女众多,难免有信徒狂热,也只为求佛法庇佑而已。”
“民间信佛原不至于如此,可皇家亲迎,朝廷表率,便会成为祸端。倾举国之力,使愚民狂乱,又有什么好处?”顾伏桦摇头道,“当年韩愈便是因谏迎佛骨而遭贬,如今朝廷之中,看来也需要一个人率先出来劝阻。”
“皇兄,你可不要做傻事!”顾润急道,“陛下在永昌公主薨逝后,每每噩梦,如今只念着要迎佛骨到宫中供奉,好消灾解厄。他决心已下,是任凭谁也劝不住的!”
顾伏桦点了一下头,却未回答。
顾润喝了半盏茶,见顾伏桦不再说话,才心神稍定,抬头看见穿着女装的桑衿,低低“咦”了一声,问:“皇兄身边终于有个侍女了?”
桑衿向他敛衽为礼,朝他点头。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说到这里,他“啊”了一声,一拍脑袋说道,“桑衿!最近京城都在传说,桑衿跟着王爷,王爷南下破疑案,坊间说书人早已编了故事弹唱了!”
桑衿低头道:“先前不敢泄露身份,并未有意欺瞒鄂王殿下,还望恕罪。”
“哪里,我三四年前曾陪着王蕴在宫中见过你一面的,后来多次接触竟没认出来,也是我不识仙姿,”他说着,示意她也坐下,又亲自给她点茶,然后才疑惑地问,“只是,王蕴不是也回京了吗?为何姑娘还在皇兄身边伺候?”
桑衿品茶不语。顾伏桦则说道:“桑衿是我府中签字画押的末等随从,无论变成什么身份,只要我不开口,她便走不了。”
桑衿给了他一个“无耻”的谴责眼神,而第一次看见顾伏桦这一面的顾润则直接惊呆了,连给茶续水都忘记了。
桑衿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个锦袋,轻轻在桌上推给顾润,说道:“鄂王殿下,这个东西,物归原主。”
“什么东西?”顾润略有诧异,接过来拉开袋口,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一只光润无比的玉镯,玉的表面泛着一层微光,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烟。他默然将镯子握在手中,那玉的颜色随着他的动作而变幻而流动,幻化出无数的光彩。
他呆呆望了许久,才问:“阿阮......让你们带还给我吗?”
顾伏桦缓缓点头,说:“她临死之前,托公孙大娘还给你。”
“死......?”他猛然抬头,睁大了那双迷惘的眼睛。
“既然你听过桑衿破疑案的事情,那么,必定也听到此案的线索,从一个歌妓之死而起?”
顾润恍惚地望着他,仿佛终于明白过来。眉心殷红的那颗朱砂痣也在苍白的脸容上显得黯淡,茶盏自他手中滑下来,在青砖铺设的地上摔得粉碎,一地青绿色的茶末。
顾伏桦轻叹一口气,说:“七弟,你先收好吧。毕竟这是太妃旧物,还是应物归原主。”
“是......”他怔怔应着,手中紧握着这个手镯。
顾伏桦见他神情黯淡,便起身说道:“我刚回京,还有些许事务,既然镯子送到,就先告辞了。”
“四皇兄......”顾润下意识地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顾伏桦回头看他。他咬着下唇,低声说:“我想请四皇兄帮我一个忙。”
顾伏桦便又重新坐下,问:“怎么了?”
“我怀疑......”他欲言又止,握着手镯的那只手,因太过用力使得骨节都泛出一种异样的青色。他霍然起身,向着敞开的门窗外看了一圈,直到确定没有任何人之后,才用力呼吸着,勉强镇定心神,说,“我怀疑我母妃,是为人所害。”
顾伏桦微微皱眉,转头看向桑衿。
桑衿略一思忖,冷静地问:“王爷是否觉察到什么,为何有此一说?”
他咬紧下唇,重重点头:“请四皇兄和桑姑娘随我来。”
陈太妃本是先皇的妃子,按例应居住在太极宫颐养天年。但她在先皇去世那一夜便悲痛致疯,太极宫中宫女们侍奉又不经心,当时十来岁的顾润前往探望母妃时,发现她蓬头垢面衣食不周,便长跪紫宸殿之前,哀求皇帝许他接母妃到王府供养。
陈太妃被他接回府之后,虽然也时时发病,但毕竟王府伺候周全,总算得以静养。顾润事母纯孝,在王府的正殿后辟了小殿让她住在自己近旁。如今她虽已去世,但他还是保留着她生前居所,所有一切物事摆放和母亲生前一样,未曾动过。
顾润带着顾伏桦和桑衿进入小殿,里面陈设着陈太妃的灵位,灵前供着鲜花香烛,使得殿内的气息略觉沉闷。
顾伏桦与桑衿一起向陈太妃奉香之后,看向顾润。
顾润将手镯奉在母亲灵前,双手合十向母亲的灵位默默祷告。他神情凝重,许久才转身,对他们说:“我母妃在临死前,曾经清醒过一次。她对我说,大禹天下,就要亡了。”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语,顾伏桦与桑衿顿时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凝神静听他接下来的话。
“那时母妃的神智已经不清醒很久了,我也知道她是什么状态。可她清醒的那一次,却真的是神智清明,和平时,截然不同,”他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轻叹了一声,说,“所以,她当时说的话,绝对不是疯话,我想,她必定是在父皇临死之时,知道了什么事情,才导致疯癫的――那必然,是个关系极其重大的秘密,不然的话,怎么会让她觉得关乎大禹天下,江山社稷?”
桑衿问:“当时你母妃,是怎么说的?王爷可以复述给我们吗?”
顾润打开锁着的柜子,从中间捧出一个黑漆涂装的妆奁。这妆奁镶嵌着割成花朵的螺钿,颜色陈旧,一看便知是久用之物。顾润将它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那块昏暗阴翳的铜镜拆下,露出镜后的夹缝。
他又将旁边另一个小盒子打开,将那张上面绘着三个涂鸦墨团的绵纸取出,折好在镜子后的夹缝比了一下,说:“我母妃当时,就是从这里,取出了这张不知被她藏了多久的画。她将这张纸交给我,对我说,这是她千辛万苦绘好、藏好的,让我千万要收好......这可是关系着天下存亡的大事。”
“可见当时太妃的思绪十分清晰,确实不是癫狂状态。”桑衿咀嚼着天下存亡这四个字,侧头看向顾伏桦。
顾伏桦朝她微微点了一下头,又问顾润:“其他的呢?”
“母妃还有一句话......”顾润略有迟疑,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她让我,不要与四皇兄走得太近。”
顾伏桦垂眸看着他手中那张绵纸,端详着那上面三团污黑的墨迹,没有说话。
除此,再无任何字迹。
桑衿又在她床上和柜上寻找,再无任何发现。
她将螺子黛放回妆奁之中,然后再看了那十二个字一眼,慢慢以自己的帕子将那眉黛的痕迹全部擦去。
顾润站在门口,一时手足无措,只望着顾伏桦,叫他:“四皇兄......”
顾伏桦轻拍他的肩,说:“我知道了。我会着手调查当年事宜,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左右一切。”
回来的路上,顾伏桦与桑衿在马车上看着外面流逝的街景,两人都是心事重重。
“我与陈太妃,并不熟悉。”顾伏桦将目光转到她的面上,终于开口说道。
桑衿点头,说:“先皇去世、太妃疯癫的时候,王爷才十三岁吧?”
“嗯,我一直住在大禹宫中,多是父皇抽空过来看我,我去他那边的时候并不多,所以虽然父皇晚年都是陈太妃伺候,但我与她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到先皇驾崩之后,我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桑衿的手指在车窗的花饰上慢慢地抚过,沉吟道:“一个十三岁、见面并不太多的皇子,为何会被陈太妃执着地记着,而且还在疯狂之时,认为他会倾覆天下呢?”
顾伏桦微微皱眉,手指在小几上轻弹,问:“你的看法呢?”
“鄂王所说的话中,有一句我十分赞同。就是如果陈太妃的疯癫是人为的,那么那个凶手必定对你心怀不轨。所以才会诱导她对你产生最大的恶意。”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按在小几上,沉默许久,才轻声说:“桑衿......你相信我吗?”
她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庄周梦蝶,醒而不知此身是人是蝶。就在刚刚发现陈太妃刻下的那几个字时,我忽然想到禹宣,”他没有看她,将自己的面容转而向外,目光恍惚地在外面平凡无奇的街景上一一滑过,“他在杀死你的父母之后,却遗忘了一切,反而因为各种暗示而坚定地怀疑,你才是杀人凶手。”
桑衿的眼睛,在瞬间睁大,迟疑问:“王爷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