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三章

“对不起，桑峰。”桑衿叹了一口气，说：“王爷助我隐姓埋名，跟在身边。其实我也是担心身份泄露后会给你惹麻烦，并非有意瞒着你。”

“你真是......真是......”他喃喃地说着，然后又跳了起来，郁闷一扫而光，兴奋地叫出来，“真是太好啦！”

亭中其他三人都无语地看着他，他在亭中又蹦又跳，欣喜万分：“太好了！我人生中最大的烦恼终于彻底解决了！”

彭英沙忍不住问：“你人生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就是，我一直在想，在我大禹天下，查案推理这一行，到底是桑衿比较厉害呢，还是王爷比较厉害呢？谁会占上风呢？”桑峰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桑衿，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这个问题一直缠着我！我最近纠结得都快疯掉了，茶不思饭不想，觉都睡不好了！我感觉我又可以吃三大碗饭，睡到中午起了！”

桑衿无语地和顾伏桦对望一眼，又如释重负。

“不过，就算你不告诉我真实身份是为我好，可是还有一件事――”桑峰回过神来，又开始不依不饶地闹脾气，“别的不说，就说晋泽当年那个案子，王爷上次只说记得他的掌印，其他什么也没说，你却一下子就能发现他的身份，所以后来，你们肯定又交流了很多，又没有带上我！”

“真的没有再交流过了，这还需要吗？”桑衿叹道，“五年前，光德坊，我平生破过的第一个案件，自然记得非常清楚。涉案的人肯定不会是晋泽，而他也没有被判刑，却在卷宗上留下过手印封存。若是证人是不会收归最后档案的，所以，他必定是犯人家属。再回忆一下当年那个案件的凶手亲属，一切便都清晰了。”

“......为什么你一分析，就什么都很简单似的。”桑峰沮丧地在他们旁边坐下，想了想，又问顾伏桦，“王爷，我们商量一下吧，公孙大娘和殷四娘怎么办？”

顾伏桦平淡地说道：“这个问你叔父。一切自有朝廷法律依例判处，何须我们商量？”

“可是，可是她们都是美人，杀人也是情有可原，而且都那么出类拔萃。她要是死了，《剑气浑脱舞》说不定就断绝了......”

“你没听说过，先皇当年杀罗程的事情吗？”他问。

“好......好吧。”桑峰又沮丧地低下头，说，“可......可是真的需要这么严格按照律法来吗？”

“我会提点范应锡，让他不要给你爹施加压力，一切秉公处理。但其余的，都只能看律法。”

“律法......律法不外乎人情嘛......”桑峰嘟囔道。

桑衿一看他的模样，立即问：“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违反条例的事情？”

“嘘......其实我还不是为了你嘛。”他说着，前后看了看，见周边无人，他才从怀中拿出一个用白布包好的圆圆扁扁的东西，神秘兮兮地递给她，一脸想要邀功的表情。

桑衿一看便知道那是什么。她慢慢伸手接过来，将外面白布打开。里面是一个镯子，莹润而通透，雕着两只互相咬着尾巴的小鱼，亲亲热热，甜蜜可爱。

她手中握着这个镯子，沉默不语。

“按例，这个是要封存入库的嘛......但是，但是昨晚我想这个是你的东西，于是我就......”他把手指压在唇上，小心地说，“反正入库后几十年也不会有人去查点的，应该没人发现！”

桑衿缓缓转动着镯子，让它的光彩在自己的面容上徐徐滑过。

顾伏桦见她沉默不语，便说：“昨晚，晋泽在狱中自尽了，服下了鸩毒。”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仿佛没听到一般，神情平静。

只是，她的眼前忽然暗了下来，远处流云，近处花树，全都在一瞬间模糊成一片，再也看不清晰了。唯有眼前这个镯子，在日光的照耀下，璀璨生辉，令她眼睛都灼痛起来。

她强自压抑住自己的气息，抬起左手，用手肘仓促地挡住了自己的双眼，让眼里尚未流出来的东西被衣裳迅速吸走。

顾伏桦坐在她的对面，默然看着她，却什么也没说。

她捂着自己的眼睛，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就连近在咫尺的顾伏桦，也只听到她的呼吸声，长长的，压抑而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自己的手，面容已经平静了下来，连眼睛也唯有一痕微红。她望着顾伏桦，慢慢的，用干涩的声音说：“我要去拜祭我的亲人。”

“我陪你。”顾伏桦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站起来。

她走出亭子，在假山最高处的断崖之上，慢慢伸出右手。

五指轻轻一放，轻微的一声脆响。那个她一直捏在手中的玉镯，在下面的石头上粉碎。

镂空的薄脆小鱼，就此化成一片晶莹碎末，永难再收。

桑峰冲到断崖边一看，顿时快要哭了：“桑衿......这可是我偷出来的呀......”

顾伏桦拍了拍他的肩，说：“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拿走了。”

桑峰这才松了一口气，想想又说：“不过还好，这个镯子又不名贵。阮离苑那边不是有个非常好的玉镯吗？那个也被封存了，有人问起就把它拿出来顶一顶好了。”

顾伏桦略一思忖，说：“偷一个是偷，偷两个也是偷，不如你把它也取出来吧。”

桑峰惊呆了：“为......为什么？”

“阮离苑的遗愿，要把这镯子交还给原主。”顾伏桦淡淡说道，“而我，刚好认识那个人。”

她拒绝了唾手可及的富贵荣华，准备洗尽铅华做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然而终究，这脚踏实地的梦想，她也得不到。

桑峰见他这样说，便点头，说：“没问题，交给我――不过其实王爷你想要的话，和我爹说一声就行了......”

顾伏桦摇头，说：“越少人知道越好。”

桑峰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好吧......那如果泄露了，我叔父要打死我的时候，王爷可要记得替我收尸呀......”

“放心吧。”顾伏桦淡淡地说，“我亲手给你写悼词。”

荒林之中，坐北朝南，夕阳斜晖暖融融地照在墓地之上。

坟墓非常整洁，除了几片落叶之外，干净得简直与人家庭院无异。石刻香炉内灰烬尚在，石鼎中净水充盈。

晋泽将一切都弄得十分妥帖，所以他们的祭扫，也只是做了个样子，便摆下了案桌。

桑衿在父母的墓前深深叩拜，沉默祝祷。

顾伏桦站在她身旁，凝望着她低垂的侧面。

她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却有着清灵明净的气质，倔强固执的神情，让她迥异于所有他曾见过的女子。

这世间，有万千模样的女子。然而他望着她，在心里想，或许人生之中，再也遇不到任何一个与她相似的人了。

等她起了身，顾伏桦问她：“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她望着父母的墓碑，还未开口，桑峰已经跳了出来，说：“当然是来衙门，当我们边疆总捕头啦！桑衿......啊不！只要你肯来，我马上让这个位置给你，以后我跟着你混，边疆所有案件全都交给你，和以前一样，边疆百姓需要你！”

桑衿无语摇头：“世上哪有女捕头。”

“哎，你怎么知道呢？则天帝身为女人，都能登基称帝，你当个女捕头怎么了？”桑峰说着，还把顾伏桦也拉下了水，“何况有王爷在此，边疆设个女捕头还不是轻而易举？绝对没问题！”

顾伏桦没有接他的话茬。

桑衿默不作声，转头看向顾伏桦。顾伏桦也正看着她，两个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都看到彼此的迟疑犹豫。

禹城天下如此广阔，可属于一个女子的未来，又究竟在哪儿。

桑峰又问：“如今真相大白了，难道你还要回到王爷府，做一个末等随从吗？”

“我......”她微微张口，欲言又止。

只听得身旁脚步声响，几个老人从旁边的路上行来。

桑衿认得是几个在川蜀这边的旁支长辈，赶紧上前见过。他们都是桑衿的爷爷叔伯辈，先见过王爷之后，便对桑衿说道：“你父母双亡，兄长亦殁，如今家中是孤身一人了。女子毕竟不能旁依他姓，还是先回到黄氏族内吧。有许多事情，你不方便，但族中长老自然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桑衿默然，低头不语。

见她没回答，辈分最长的一位又说：“你是我家子孙中的佼佼者，族中自然好好待你。为官多年，族中也清点了他的资产，你年纪已大，到时候都可带到夫家去。”

桑衿喃喃问：“夫家？”

“是啊，琅琊王家与你不是早有婚约吗？之前你受冤被缉捕，但王家真是赤诚，竟未曾到我们这边提过退婚一事。今日一早，还是你的未婚夫王蕴亲自前来，说你已洗清冤屈，让我们及早安顿好你，王家，永以为好。”

桑衿恍然想起，她与他的婚约，如今尚未解除。其实算起来，他们还是未婚夫妻。

王蕴的动作，真是快得令人敬畏。

“如今郡守已经入住郡守府了，你一个女子漂泊在外真是不宜，还是及早收拾了东西，回到族中吧。”

桑衿胡乱点了点头，只觉得心乱如麻，也不知该如何才好。

族中长辈们都拥到顾伏桦面前去了，瞻仰着皇亲国戚，个个都是笑得跟菊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