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家出事的那天,天降春雪,梅花盛开。”
晋泽在下午过来寻她,送了她一枝绿萼梅。在她笑语盈盈接过梅花的时候,或者在她与他在后院采摘梅花的时候,又或许,在她与他抱花携手的时候,他用指甲或者花枝在镯子上轻轻一刮,蜡块掉落,那藏在镯子之中的鸩毒,便彻底地袒露出来。
随后,晋泽离开,一家人聚在厅堂亲亲热热吃饭。而那一日,因为她闹得不愉快,所以她听了旁人的劝告,亲自到厨房,将那一海碗的羊蹄羹从厨房端到厅堂。
出了厨房的门,越过庭前的枇杷树,穿过木板龟裂的小门,眼前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砖地,一路长廊。
海碗沉重,若再加上盖子,实在无法这样一路端过去,于是便舍了碗盖,她一路捧去。
冬日的汤水热气蒸腾之中,她手上的镯子熏得湿润。偶尔碰撞在汤碗之上,叮的一声轻响――
那湿润的水汽滴下来,带着无人可逃、无药可救的鸩毒,汇入了一整碗羊蹄羹之中。
如他所愿的是,她给每个人殷勤奉汤赔罪,鸩毒在每一个碗里扩散。
未能如他所愿的是,她因为郁积悲伤,没去舀那略带腥膻的羊蹄羹。
他以她为利刃,借她之手雪了自己家破人亡之仇,也使得她像当年的他一样,孤身一人,流落天涯。
桑衿说到此处,屋内已是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晋泽身上。
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襟,因为用力地按压太阳穴,额前的乱发散了几绺下来,被汗沾得湿透,贴在苍白的面容上,异常的黑与异常的白,触目惊心。
而桑衿却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凝固在空中,唯有口中的话,轻轻缓缓,却不容置疑:“而手镯上,那么多孔洞。你为了保险起见,怕一时难以寻找到有毒的地方,于是,必定会用蜡封上多个地方。在那一日,你或许打开了一个,或许是两个。但必定会多留下一两个――因为,齐腾在救你的时候,很可能从你那边知晓了这个镯子的事情。在他下决心想要杀掉阮离苑,以迎周郡守女儿的时候,他想到了这个方法,便从当铺要了手镯过来,然后将温阳骗到阮离苑家中,以同样的方法,刮开了一个毒封,让阮离苑亲手调好毒羹,死于非命。而我,也在昨天试验的时候,打开了最后一个。”
桑峰立即点头,恍然大悟道:“是的!难怪当时你用指甲在里面一挑呢。要不是你现在说起,我都不知道这是干什么!”
而晋泽沉重地喘息着,直直地盯着桑衿看,许久,许久,才用嘶哑的声音,慢慢地吐出几个字:“不可能......”
桑衿微抬下巴,等待着他的辩解。
他紧咬下唇,低低地,用嘶哑的声音问:“如果......如果真的是我杀人,那么你告诉我,出现在我房内的,那封自白信,又是什么?”
众人不知所谓的自白信是什么,但见晋泽脸上那种悲痛而茫然的神情,都觉得他应该是不知其事,顿时不由低头接耳起来。
顾伏桦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那封信,我倒记得。”
他拿了纸笔过来,以卫夫人小楷字,写下了那封信。
十数年膝下承欢,一夕间波澜横生,满门唯余孤身孑立于世,顾不愿手上淋漓鲜血伴我残生。所爱非人,长违心中所愿,种种孽缘,多为命运捉弄。他生不见,此生已休,落笔成书,与君诀别,苍天风雨,永隔人寰。
一模一样的字,就连两个“页”之间的两横,也如那封信上所写一般,一横占了半格,剩下一横又分了剩下半格,状如添笔。
他将这幅字展示给众人看,范应锡立即说道:“这......这写的是郡守的女儿啊!难道这是她的自白书?”
桑然点头道:“正是啊,看这内容,父母抚养十数年,一夜之间只剩了她一个,手上又沾了鲜血,全是因爱而起――这不就是郡守的女儿,桑衿的自白书么?”
晋泽默然点头道:“而且,我与桑衿常在一起,十分熟悉她的字迹,这......确实是她亲笔所书无疑。”
“你确定吗?”桑衿用力深吸一口气,将这张自白书拿在手中,“请问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这张自白书的?”
晋泽望着她坚定的眼神,那里面毫无犹疑的神情,让他一直秉持的想法,终于开始动摇起来:“在......郡守的坟墓建好的那一日,今年的四月十六。”
“那么你拿到那封所谓‘自白信’的情况,是不是你在墓前自尽,被齐腾所救的时候?”她反问。
晋泽点点头,在这一刻,因为她口中的“自尽”二字,他忽然觉得后背一僵,有一种冰凉无比的尖锐痛感,沿着他的脊椎而上,最后狠狠刺入他的脑中――
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恐慌,让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那么,那封信又是如何出现的?你说是你在被救回家之后,忽然出现在案头的。可毫无异样的家中,到底会是谁潜入,什么也不干,单单只给你送了这么一封信?”
晋泽的气息,沉重而挤出,仿佛濒临死亡的兽。他看见了自己最害怕的东西,正在一步步,毫不留情地进逼,降临,直至将他彻底摧毁。
桑衿的声音,清晰而决绝,一字一句,传入他的耳中:“自成都府出逃之后,三月至京,四月身在禹城,正隐姓埋名、协助王爷破解王妃失踪案,何曾有机会给你传送信件?”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木杉法师,淡淡说道:“法师大名,令成都府所有人称颂。人人皆知您佛法无边,能转变人的心绪思路。所以我在想,晋泽当时为何而自尽,齐腾又为何而请您到刚刚被救回的晋泽身边,而您又对晋泽做了什么,我也能猜出一二。”
木杉法师双手合十,看着王爷的神情,那一双眉毛倒挂下来,一副悲苦的模样:“阿弥陀佛......齐施主当日邀我上门,说是朋友欲寻短见,请我救他一命。我过去时,晋施主果然性情激烈,难以遏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衲岂能坐观,于是便让他忘却了当前最可怕的那场前尘往事。”
千枝烛灯座灿烂无比,在此时的夜风中摇曳出万千乱影。
众人的目光望向晋泽,却都无法出声,只看着他的面容。他望着木杉法师,脸上仅存的一点希冀,就像春雪般渐渐消融,只剩得绝望与痛苦一点一点蚕食了他面容上的所有颜色,留下一片惨白。
在一片死寂中,桑衿只觉得心口茫然的痛,茫然的恨,可又比茫然更让她觉得绝望。
她望着晋泽,望着这个自己少女时曾不顾一切爱过的男子,忽然因为心口的绝望而大恸,几近狂乱的情绪,让她抓起顾伏桦写的那张自白书,向着晋泽狠狠扔了过去:“是啊,你忘却了,连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恶行,都忘了!”
她身体颤抖,思绪紊乱,喉口嗬嗬作响,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来:“你写下自白书,放在自己屋内自尽,却还妄想着保存自己的名声,只敢用桑衿的字迹写!这分明就是,你自己亲手写下的自白书,却在你忘了一切之后,作为桑衿的另一个罪证,牢记在心中!”
众人不知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一时都是大骇。
顾伏桦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却什么也没说,只回头对众人道:“郡守及夫人对桑衿有大恩。”
众人纷纷点头,赶紧做出叹息的表情。
唯有晋泽怔怔望着桑衿,那一张惨白的脸上,黑洞洞的眸子毫无亮光。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摇头,用喑哑的声音说道:“不是的。”
桑衿听着自己颤抖的呼吸声,张大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出来。她只能狠狠地瞪着他,急促呼吸。
“我不是故意要假装桑衿的字......那时,我想要追随郡守一家而去,心绪激荡,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写下那种字体,完全是无意识的......也可能,是我那时在心里,一直,一直在想着......她。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她的字,我曾无数遍替她抄写文章,我可以连错字也和她错得一样......”他说着,那艰难的声音,虽依然干涩,却显得越发清晰起来,“还有,你之前说,我不再需要利用仇人郡守一家了,于是搬出了郡守府......其实,不是的。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那个一句话让我家破人亡的小女孩,就是桑衿......”
他流落为乞儿,一路随着流民南下,后来在成都府被书塾里的几个先生接济,引荐给郡守。
郡守十分钟爱他,见他流亡中连自己名字都记不真切了,便给他取名晋泽,又将他带回了家中。
在血色夕阳里,他第一次见到了桑衿。
背阴中生长的苔藓,第一次遇见日光下肆意绽放的花朵。他被年幼的桑衿迷了眼睛,几乎无法直视她的光彩。他跪在地上帮她捡拾怀中掉落的菡萏,碰触到她沾了荷塘淤泥的裙角,他也忍不住握住了,抬头仰望着她。
她的眼中倒映着他的面容,清晰如镜。他从此下了决心,想要一生一世活在她凝望自己的双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