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三

顾伏桦便将她的水桶接了过去，理所当然地帮她提着，只给她递了个水瓢。桑衿受宠若惊，转头看一看他，却发现他神情恬淡随意，似乎根本不在意，也只能强装淡定，接过来他递来的水瓢，舀起他水桶之中的水，一瓢瓢向着花草浇去。见他们一个提水一个浇水如此自然，晋泽自己也未觉察到，他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他们许久，也没有回过神。直到桑衿回过头，问他：“浇多少比较好？”他才转开目光，低下头，说：“多一点，最近天气炎热，若没有大瓢的水浇下去，日中时可能就糟糕了。”桑衿一边浇着花，一边问：“这么大一片园子，你现在一个人打理？为什么不拉几个人帮你？”他低声说：“我如今赋闲在家，也没什么事情，过来这边也算打发时间。”“当初成都府内属晴园最好，府中冠盖云集于此，几乎日日都有聚会。”桑衿纵目望着园中花草，有点遗憾，“可如今天气这么炎热，估计也没什么人来玩赏了吧。”晋泽点头道：“如今荷花开残了，桂花还没开，天气又这么热，自然无人。不过昨天晚上还有一个曲水流觞会，大家秉烛夜游，还做了一些诗。”“曲水流觞？都什么人来？”“就是我们那个诗社，很多人都来了......只少了温阳。”桑衿问：“这么说，齐腾也来了？”晋泽点头，说：“是，他还在水中捞了条小鱼回去，说自己还要养一条呢。”“小鱼？”桑衿与顾伏桦顿时都抓住了这要紧的字眼，表面不动声色，互相却对望了一眼。“嗯，齐腾喜欢养小鱼。他以前也曾养过一条小红鱼，还买了个瓷瓶在里面养着，到处带出去跟人炫耀，说这是阿伽什涅，稀世罕见，与顾王爷的那条一样。”顾伏桦淡淡说：“阿伽什涅十分稀有，他那条是真的么？”晋泽给花朵浇着水，低头说：“这我倒是不知，但木杉法师说是的。”桑衿忽然想起，早上他与齐腾见面时，齐腾曾问过他，你还记得，我那条小红鱼哪儿去了吗？那时晋泽的表情，震惊到扭曲，几乎令人觉得可怕。所以，桑衿给疆葵一瓢瓢浇着水，缓缓地问：“那么，你知道齐腾那条小鱼......现在哪里去了吗？”晋泽如遭重击，几不可辨地退了一步。但他看着桑衿，又见她的面容平静，眼神直视自己，他才勉强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不知道......反正已经很久没看见了。”“大约什么时候不见的？”桑衿又问。晋泽想了许久，脸色越见苍白：“大约就在......郡守府出事之后。”桑衿“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顾伏桦见她握着水瓢不动，便自她的手中接过，浇水去了。剩下桑衿与晋泽立在疆葵花影之中，日光将花影斑驳地映在他们的身上，光与影轻轻摇曳，在他们之间骤明骤暗。桑衿觉得心口涌起一阵轻微的疼痛，于是她便将头转开了，向着顾伏桦走去。而晋泽似乎为了解除那种尴尬，也低声说：“因为我记得，在那之前，大家曾开玩笑说，齐腾的外号别叫寒月公子了，叫养鱼公子得了......但那之后，那条鱼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也没人再开那个玩笑了。”桑衿停下脚步，只觉得心里有些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便回头问：“齐腾外号寒月公子？”“是，齐腾字涵越，谐音如‘寒月’，而温阳来了之后，好事者便起哄道，温阳对寒月，真是天生一对，因此大家开玩笑时，多叫他寒月公子。”桑衿思忖着，慢慢说：“说起来，齐腾的运气真是不错。我查过档案，他去年还郁郁不得志，在范将军手下做个排位顶末的支使，可从今年开始便得了范将军青眼，如今一路青云直上，短短数月竟已被提拔为节度使判官了！”晋泽点头，说：“是啊，谁能想到。” “他升迁速度这么快，不知是否有亲戚助力？”“或许吧，但我不知道。”晋泽说道。最后一片花圃，种的是一大片月季花。被一夏烈日晒得蔫蔫儿的月季花，枝叶稀疏，只有一两个枝头无精打采地挂着几朵颜色惨淡的花。“这月季的品种非常好，还记得今年春季之时，一朵朵月季开得有碗口大，形色香俱佳。”晋泽一边浇水一边说，“我记得，齐腾最喜欢这花。”桑衿随口问：“齐腾喜欢月季？”“他喜欢所有鲜艳漂亮的花朵。而温阳最讨厌月季、牡丹、绣球、疆葵这些色艳花大的。”桑衿立即想起温阳的书房中，那一幅绣球蝴蝶。她慢慢点头，又问：“不知温阳与齐腾，平时关系如何？”晋泽想了许久，才缓缓说：“没什么来往。”“和你呢？”桑衿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问，“这两人中，你与哪个人交往较多？”晋泽的脸色暗淡，但终究还是勉强开口，说：“齐腾救过我，温阳和我研讨过书法，但他们两人......对我而言，都是路人。有他们也好，没有也好，都没有改变。”桑衿便追问：“齐腾救过你，是怎么回事？”“父母去世之后，我曾想不开，齐腾刚好经过，救了我。”他不愿多提，只一笔带过。这冷淡疏离的话语，却让桑衿呆愣在那里，她全身骨骼似乎都被抽去了力气，许久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良久，她才干涩地问：“你......为何呢？” “我......受不了，只想逃避......”他将头转向一边，低声说：“此生此世，我已经尝过一次亲人离散的悲痛，再也不想承受......第二次。”桑衿只觉得眼睛灼痛，心里面有种剧烈的酸楚，在缓慢地沸腾流淌，令她几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顾伏桦看着她失控的泪眼，怕她就此痛哭失声，便低声说道：“时间不早，桑峰还在衙门等我们。”桑衿点头，仰头长长呼吸，让自己的眼泪消去。晋泽见她要走，又低声问：“温阳这案子......与父母的死，是否有关？” “在成都府，能拿到鸩毒的人，绝对不多。而有鸩毒又能接近郡守府的人，更是稀少。”桑衿说着，又摇摇头，说，“但也只是同为鸩毒而已，我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了。”其实，还有一个关联，便是他送给自己的镯子。但桑衿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忽略这句。晋泽慢慢地说道：“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与宫廷扯上关系，拿到鸩毒。”桑衿立即问：“是谁？”“齐腾。”别说桑衿，就连顾伏桦都立即警觉，问：“齐腾与宫中人有接触？” “这个我倒不知道，但前几日琅琊王家那位王蕴到来了......”他说到这个名字，难免看向桑衿。而桑衿正在情绪低落之际，所以只是神情略微闪烁，然后便静等他说出下面的话。晋泽迟疑了一下，然后又说：“前日，齐腾带他过来拜访我。我才知道，原来齐腾的母亲姓王，论起来，他是王蕴的远房表哥。”桑衿点了一下头，自言自语：“王家......”王皇后便在宫中，若有心的话，自然可以接触得到。顾伏桦在旁沉吟片刻，只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她，眼中却是更为复杂的神情。桑衿知道他的意思，王蕴到成都府找晋泽，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朝廷或者王家什么事，唯一的原因，只有一个了。想必当时的情形，会十分尴尬吧。桑衿也不知自己到底心里什么想法，只觉乱得没法理出头绪来，也只能仰头望着高不可攀的蓝天，长长出了一口气，对晋泽说：“多谢你告诉我此事，事关重大，我先去衙门找桑峰商量一下。” “稍等一下。”晋泽将水桶和水瓢等都拿到园门边的小屋，归置好后跟着他们一起出来，说：“我也想去，听一听此案的进展。毕竟，你说过这个案子，或许与我义父母一案有关。”桑衿点了一下头，顾伏桦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三人便一起出了晴园。桑衿想着今日木杉法师的事情，迟疑着，终究问：“晋泽，我问你，你知道木杉法师或许会......摄魂术的事情吗？”晋泽皱起眉，愕然问：“什么？”“或许你不信，但刚刚在他的禅房，他确实想要从我这边探究什么。”桑衿静静地看着他，端详着他脸上的神情，说：“成都府的百姓都说木杉法师佛法无边，普度众生――可其实，这些所谓的神迹，或许都只是他摄魂术的力量。”“摄魂术......”晋泽张口想要说什么，但却又停在了那里，一动不动，静静的，只有呼吸渐渐沉重起来。顾伏桦见他呆愣在当场，便说道：“摄魂术是西域传来的一种术法，据说武后时期曾有妖人入京，可以在看人一眼之时，便让那人不由自己地癫狂，也有宫人被他迷了魂，暗夜潜入武后寝宫，企图行刺，幸而武后身边的上官婉儿抓起一把匕首，抛掷而去斩杀了刺客，才护得武后安全。后来狄公狄仁杰破解重重疑团，揭露了妖人摄魂术，事情败露之后，那西域妖人企图反抗，被乱箭射死。自此之后，似乎就没再听到世间还有谁会摄魂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