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一

桑衿愣了一下，才领悟到他说的是自己在他面前这样轻松说话，这样笑语。她捧着手中木碗，微笑望着他说：“嗯，是呀，我们相识半年了......真快啊。”他也终于垂下眼睫，浓长的睫毛覆盖住他明湛的眼睛，却掩不去他唇角的笑意，清淡悠远的一抹痕迹。桑衿望着他的面容，心想，要是以后和别人说起，自己曾看到过顾王爷的笑容，而且，是在短短时间内就看到好几次，大约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吧――所以那种如骤雨初晴后日光破云的光彩，难以描摹的感觉，永远只能埋在心里，因为她实在没有那种能力，将它描述出来给别人。“其实你......”她听到顾伏桦的声音，斟酌着，迟疑着，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笑起来十分好看。”她惊讶又窘迫，愕然抬头看着他，心想，这不是我想要说的话吗？“等到......冤案完结之后，我想你应该能开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了，到时候，希望你每天都能露出这样的笑容，不要再每天沉静忧虑了。”他以肯定确切的口气，说，“为了那一天，我会尽力帮你。”她万料不到他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心里涌过万千想说的话，临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许久许久，才嗫嚅着，轻声说：“多谢......王爷。”这丰盛的一顿饭吃完，天色也已经暗下来了。桑衿已经有两天两夜不曾好好休息，一时趴在顾伏桦身边，沉沉睡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身边人似乎动了一下。她陡然惊醒，刚一睁眼便觉阳光刺眼，原来已经天色大亮了。桑衿第一个动作便是赶紧去摸顾伏桦的额头，在触碰到他肌肤时，才感觉到不对劲――因为，顾伏桦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在静静地看着她。她的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立即缩了回去，迅速捂在了自己的胸前。顾伏桦扯起唇角，朝她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似乎好多了。”桑衿完全不记得自己刚刚摸到他额头时，到底有没有感到热烫了，只能附和着他的话：“是啊，好像好多了......”他望着她，或许是因为身体虚弱，他的目光显得比素日温柔许多。见她坐在自己面前那般局促，他便抬起手，在自己的眼睛上遮着外面透进来的阳光，说：“你休息一会儿吧，我起来走动一下。”他在床上直起身子，慢慢地扶墙出去洗漱。桑衿赶紧站起来，扶着他到后面泉眼边掬水洗漱。清澈的泉水泼在脸上，打湿了他的脸颊和睫毛，日光照在水珠之上，晶莹无比。他转过眼来看她，被水沾湿的睫毛下，那一双眼睛水波般动人。桑衿仿佛被那星星点点的光彩迷了眼神，在他的注视下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有点结巴地说：“我......我先去找找看，早上吃什么。”她匆忙地穿过院子往旁边的山园走。经过涤恶身边时，听到它打了个喷鼻，仿佛也在嘲笑她。她郁闷又窘迫，狠狠瞪了它一眼。虽是清晨，但夏末的阳光已十分炎热。幸好头顶绿树荫浓，桑衿在树荫中走到后面的田园中，看了看当初那和尚被掩埋的地方，那个坑居然还在，只是四周长满了荒草。她走到坑边，发现当时山园中种植的几株葫芦爬满了荒地，长出了大大小小几个葫芦瓜。她考虑了一下死过人的地里长出来的瓜好不好吃的问题，还是果断地摘了下来。看旁边还有几株薯药的藤蔓，她将它拔了起来，发现只有小小一根，有点遗憾。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小点也无所谓啦，山药益气，他吃了一定能快点恢复的。”她提着山药站起，又觉得周围的蝉声似乎轻了许多，觉得有点不对劲，便转头看向后面。远远一棵碧树下，立着一个人，依稀可辨的面容，熟悉无比的身影，那种超脱于世的气质，是所有人都难以匹敌的。桑衿手中提着那只小小的薯药，慢慢站了起来。长风远来，自他的耳边而过，又自她的耳畔擦过，奔向遥不可知的另一方。她忽然想起来，这几日的颠沛流离之中，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想起过他。仿佛他在自己的人生之中，已经像刚刚擦过耳畔的那缕风一般，永远遗云在彼方，再也没有可能回到她身边。她自己也诧异，为什么在自己意识的最深处，并未觉得他是自己的倚靠。或许，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从那一刻起，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经成为了过往。事到如今，让她害怕的，只是顾伏桦的伤势。那一夜，她抱着顾伏桦和他一起熬过无望的沉沉黑夜，如果他真的没能醒来，或许她会彻底崩溃，就此迷失在山林之中，再也无法走出来了吧。她望着向她慢慢行来的晋泽，看着他的面容在日光下渐渐清晰起来，神仙中人的容颜，乌衣子弟的风度，只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不仅仅只是晋泽。他是自己那已经永远消失的少女时代，那些梦幻旖旎璀璨华美的往昔。她每每因他而恍惚，眼中看到的，或许并不是这个她曾深深眷恋过的人，而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旧时光――那个永远活在十六岁的年华里，恣意欢笑，人人称羡的桑衿。而他，是自己最美好时光的见证者、参与者，甚至，也是创造者之一。所以她朝着他，微微笑了出来，就像对着过往的自己绽开笑容一样，她想说，十六岁桑衿的梦想，别来无恙？可，梦想再美，终究也需要走出来。晋泽一瞬间反倒呆住了，他一路寻来，曾想过她的各种反应，却万想不到，她在看到自己的第一刻，会露出这样的微笑。桑衿穿着下摆已经撕掉了一大块的宦官服，全身灰土，蓬头垢面，手中提着刚从地里拔起来的小薯药。但她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对她来说，面前这个人，其实已经不重要。所以她才随随意意地收拾着地上的葫芦和薯药，随随意意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她这样自如的神态，晋泽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沉默了片刻，到旁边帮她摘了两个大葫芦。“不要大的，老了煮不烂。”桑衿说。他愣了一下，又摘了两个嫩绿的小葫芦递给她，才望着她说：“听说顾王爷出事，身边所有宦官侍卫都失散了。我想起这附近是我们曾迷路来过的，你或许能机缘巧合找到这边来，所以就过来看看。”她接过葫芦兜在怀中，说：“多谢你关心，我还好。”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会回来洗清罪名的，所以，还望你尽早回到成都府。到时候，我要亲眼看着你翻案。”“我会的。”她说着，看了看他被露水沾湿的衣服下摆，说：“多谢你半夜寻过来。” “西川节度使已经下令封山搜寻，我只能趁半夜进来。”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虽然狼狈了点。”桑衿抱着葫芦和薯药往小庙走，回头朝他弯了一下嘴角：“是呀，我说过会回来洗雪冤仇的，可不能早早死了。”他看着她嘴角的弧度和面容上漫不经心的神情，脚步缓了一缓，觉得心口有点异样的感觉。她那种在他面前不自觉的恍惚与迷离，消失了。一直倒映在她眼中的自己的身影，不见了。他眼神微微一黯，但随即便快步赶上她，和她一起走进了庙内。

顾伏桦今天已经能走动了，提了一只还在挣扎的雉鸡正在看着，看见桑衿进来了，便问：“你知道怎么杀鸡吗？”“无所不能的顾王爷，还不知道怎么杀鸡吗？”她问。 “懒得动。”他说着，把鸡丢给她，一眼看见了她身后的晋泽，顿了一顿，才说，“而且反正有你呢。” “嗯，对啊。”她随口应着，抓着鸡翅膀往后面去了。顾伏桦在廊下阴凉处坐下，晋泽站在庭中蒲苇下向他行礼：“见过顾王爷。”顾伏桦抬抬手，示意他不必了。两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正在沉默，后面忽然传来雉鸡凄厉的叫声，然后一道五彩斑斓的影子飞扑出来，带着淋漓的血到处乱扑。晋泽眼疾手快，追上去将它牢牢按住。后面桑衿拿着鱼肠剑跑出来，有些狼狈：“第一次杀，没经验......”顾伏桦靠在廊壁上，说道：“刚刚看你的样子，好像成竹在胸。”“只是在厨娘那里观摩过两次......”她说着，吐吐舌头，又抓过晋泽手中的鸡。那只生命力强悍的雉鸡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扭过鸡头又加上一刀，蹲在廊下把血放干净了。顾伏桦看着这前殿后殿的血迹，忽然说：“要是桑峰现在过来看见的话，说不定能从中推出一寺僧人全灭血案。”桑衿想象着桑峰满寺寻找血迹的模样，不由莞尔，提着鸡回转身：“我去烧水拔毛。”晋泽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跟着她往后面走：“我帮你。”桑衿也没拒绝，让他帮自己看着灶火，自己烧饭。火光明灭，照着晋泽的面容，滟滟的红色、橘黄色与金色在他的脸上缓缓流转，光彩夺目。桑衿在料理饭菜的间隙一抬头，看见他被火光映照得光彩绚烂的面容，不由得心口又涌起一丝淡淡的暖意。她最好的年华，曾与这样的人共度，也不算浪费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