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

他示意她跟上，两人一起沿着荷塘边的柳荫走着。荷风徐来，卷起他们的衣服下摆，偶尔轻微触碰在一起，却又立即分开了。顾伏桦停下了脚步，站在柳荫下望着近处一朵开得正好的红莲，终于还是撇开了那个念头，没有说晋泽的事情。

“有个东西，我想给你看一看。”他说着，带着她向语冰阁走去。这里是暖阁，如今天气炎热，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两人走进去时，里面闷热的气息，让他们都瞬间想到了永昌公主的那个库房。顾伏桦从柜子中取出那个九宫格盒子打开，又打开如同木莲般的内盒，将里面那张符咒拿出来，递到她的面前。桑衿伸双手接过，不由得愕然睁大双眼。厚实微黄的纸张之上，诡异的底纹之间，“鳏残孤独废疾”六个字，依旧鲜明如刚刚写上。而在此时，除了一开始圈定的那个“孤”字之外，另外出现了一个隐隐的红圈，圈定在“废”字之上。衰败萎弃，谓之废。那一个红圈，颜色尚且浅淡，似乎刚刚从纸中生出来一般。但那种淋漓涂抹他人命运的模样，仿佛带着血腥味般，令人不寒而栗。桑衿愕然抬头看着他，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王爷......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不知。自从立妃那件事过去，上面圈定‘鳏’字的红圈褪色之后，我便忙于事务，再也没有想起。直到前几日心绪不宁，忽然又想到它，于是拿出来看了一下。”他的手按在符纸之上，脸上的神情似有错愕，却并不惊惧，“看来，又有一件难以避免的风波，要在我的身边涌现了。”桑衿问：“近日进出语冰阁的人，都有谁？” “不少，从景毓、景毓，到花匠、杂役，何况还有我不在的几日，巡逻的侍卫过去之后，若有人要潜入，总有办法。”顾伏桦微微皱眉道，“嫌疑范围太大，恐怕不易一一彻查。” “嗯，最好能有另一个突破口。”她点头道。 “等从益州回来再说吧。”他将符咒又放回盒中，反正也防不住，索性只随意往身后一放。桑衿皱眉望着那个盒子，说道：“其实我一开始，还以为公主府的九鸾钗失窃手法，会与这张符咒上的红圈出现与消失类似。”“这个盒子的开关存取，我从不假手于人。”桑衿点头，说道：“是，所以究竟对方如何下手，又是什么人下手......我至今也毫无头绪。”“它既给了我预兆，我便直面这预兆。”顾伏桦面容冷峻，平静之极地说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一张纸左右我的命运，还是我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桑衿敬畏地望着他。夏日逆光之中，他站在这圈定他命运的符咒之前，却笔直挺拔，如同矗立了千万年的玉山，熠熠生辉，不可直视，永不动摇崩塌。她望着他，轻声说道：“还是万事小心为上。”他点一点头，将盒子锁回柜子内，又随手拿出彭家的那个卷轴，打开看了一眼上面的涂鸦，说：“还有，这幅画的真正面目，我想绝不是所谓的三种死法的涂鸦。” “是，那只是我们对着画开玩笑，牵强附会的。”桑衿叹道，“谁知王至元会从我们当时的笑语中受启发，将这个案件与先皇遗笔联系起来，意图混淆视听。”“从某种角度来看，他也是个令人佩服的老人。”顾伏桦带着她往外走时，又想起一件事，便随口提了一句，“还有一个值得佩服的人――皇后回宫了。”桑衿微有诧异，说：“皇后动作好快。”“朝野都对贵妃不满，何况她如今连唯一可依凭的永昌公主都不在了，怎么挡得住皇后回宫的脚步？而且......”他回头看她，眼中颇有深意：“这回，还是贵妃向皇帝提请，让皇后回宫的。”

原因，当然是皇后已经对她施压了。坊间传言，贵妃频繁出入公主府，与驸马有私，她亦毫无顾忌。一个女人，恋上与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少年，就如荒野着了火，席卷半空，肆无忌惮。即使，对方将她冒着巨大的风险所写的信笺，都漠然付之一炬，她依然执迷不悔。而如今，帮他们遮掩的永昌公主已经去世，她与晋泽见面的机会也将十分稀少。这段不为人知便已云幕的感情，从此便将永远埋葬在他们的心中，只留下那一句话，成为套住她颈项的绳索，无时无刻不准备着将她拖入深渊。她永远不是皇后的对手，无论哪一方面。 “皇后回来也好。永昌公主的陵墓逾制，朝堂上正为此事又闹成一团，我无暇过问此事，不知道刚刚回宫的皇后能不能将此事压下去。”桑衿诧异问：“王爷无暇？”在她的印象中，他分身有术，怎么可能会没时间处理这种事？顾伏桦转过头看她，目光幽微深远：“自然，也是不想管。有时候我在想，或许当自己最珍视的那个人出事时，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帝王将相，都会无法控制自己，做出一些无论谁都无法阻止的事情吧。”所以，皇帝会不顾朝臣的阻拦，一意孤行为女儿大肆营建，用最盛大的哀礼来寄托自己的哀思。所以，王至元这个执拗窝囊的老人，会苦心孤诣谋杀所有伤害了自己女儿的人，即使面临千刀万剐也未曾犹豫。而一个备受万千宠爱，却得不到自己最想要东西的公主，与一个际遇堪怜，却有人豁出一切珍爱的民女，到底谁才会是比较幸福的一个呢？ “不知道，我将来会不会也有个女儿，我的女儿又会是怎样。”顾伏桦望着在风中起起伏伏的荷叶荷花，忽然说道。桑衿轻声说道：“世上宠爱儿女的人很多，我想圣上肯定也会觉得，自己把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呈现在了永昌公主的面前，他的女儿一定会获得世上最幸福最圆满的人生......可惜他错了。”顾伏桦点头，若有所思道：“人人都觉得皇帝宠爱永昌公主如珠如宝，她的人生定无缺憾，可其实，谁看得出她千疮百孔的人生呢？”她的父亲对她极其宠溺，却从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年幼时曾经被碎瓷片割伤手，于是便永远失去了玩具。他给她赏赐下无数的珍宝，却剥夺了她年少的快乐。她的母亲拿她作为自己的上位筹码，甚至在做下荒唐事时将她拉过来作为挡箭牌，遮掩自己与晋泽不可见人的秘密。却在她死后第一个考虑的，是杀光所有她身边人保守自己的秘密。她只因为球场上意气风发的男子对她一笑，便选择了驸马作为自己的丈夫，可谁知他一边贪图着她带来的权利，一边迷恋着另一个处处不如她的女子。“所以，从未经历过正常人家生活的她，才会一次又一次与钱关索见面吧。也许她只有从他身上，才能得到一些自己永远缺失的东西。”早已被人遗忘的小瓷狗，从未经历过的世情，未曾感受过的平民父女之情，让她忍不住一次次地与钱关索见面。因为她的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些。一个被困在金屋玉柱之间的公主，没有任何人了解她荒芜贫瘠的内心。因为她的不快乐，所以她的父亲给她周围堆砌了更多珍宝，却不知女儿需要的，也许只是街角坊间那一只小瓷狗。顾伏桦沉默许久，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不知道，我将来又会是个怎么样的父亲。”桑衿默然道：“最好......不要像皇上一样，极度爱宠着女儿，却连她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因为碎瓷片曾割到女儿的手指，他禁止一切瓷器出现在她的身边。可他却不懂得，有时候女儿需要的，仅仅只是市场上随处可见的一个粗劣瓷狗，而不是他用金银珠玉堆砌出来的府邸。“也不要像王至元，沉默固执，不懂得如何呵护自己娇柔的女儿，觉得男人露出温柔是羞耻，一任自己粗暴的态度日复一日地伤害女儿。” “不要像钱关索那样的，在最艰难的时候，舍弃了女儿，在境况好转的时候，又重新去寻找，以为还能和以前一样，却完全无视已经难以弥合的裂隙。”顾伏桦转头看她，问：“那么，你心目中的好父亲，是怎么样的呢？”然而，时至今日，她终于还是湿了眼眶，对他说：“我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是我自己的父亲。”顾伏桦低头望着她，没有说话。他的心中，也想起在他十三岁时永远离去的那个人。他曾是他儿时巍峨伟岸的高山，他仿佛可以一世躲在那硕大无朋的羽翼庇佑之下，不见风雨。如今，他们都已经成为孤儿。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无法再依赖别人，只能自己一步步地走下去，无论前方是风雨，还是艳阳。他们离开禹城的前一天，是桑峰的烧尾宴。厨子的手艺不错，宾客同欢，尽兴而归。吃完饭也到了午后，桑峰送他们出门的时候，遗憾地说：“可惜啊，少一个完美的古楼子。”赵王也点头道：“是啊，以后恐怕无法再吃到那么好吃的古楼子了。”鄂王与他们一同下了台阶，走向自己的马车时，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而走向顾伏桦：“四哥。”顾伏桦回头看他。他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本案虽已结束，但不知我母妃画的那张图......四哥与桑姑娘可有结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