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皇帝勉强平定自己的怒气，冷然朝着她说道：“好，既然三法司说不出来，那就由你将此案一五一十说一遍，一切前因后果都给朕解释清楚！”

“是。”桑衿躬身道，“臣女认为，整个案件的开端，是一个女子受辱的事件而起，但串联起所有案件的线索，则是一幅画――彭英沙家中珍藏的先皇御笔，也可能是先皇绝笔。”

桑衿示意彭英沙出示那幅画，又说道：“至今我们仍不知道先皇为何要画这幅画，而这幅画的真正意思又是什么。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本案中凶手的手法，或者说三个人的死法，与这上面的涂鸦是一模一样的。”

皇帝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副画，问：“这真是先皇手笔？”

“毋庸置疑。”顾伏桦说道。

皇帝将画接过，仔细查看许久，长出了一口气，说：“不知先皇留下这样的画，究竟是何意思？”

“这倒还不清楚。只是，本案中的三个死者，魏良，正是契合第一幅中的天降雷霆，焚烧致死。第二幅，则正是困在铁笼之中的人，预示的是刘癞子之死。第三幅，鸾凤飞扑而下啄人，则应是......”她望着皇帝，不再说话。而皇帝已经清楚她要说的，是他那死于九鸾钗之下的女儿。

皇帝捧着那副画看了许久，声音略微嘶哑：“先皇留下的画，为何会暗合十年后的这场杀人案？”

“先皇虽英明神武，但以臣女之见，应绝不可能预先知道十年后的这几桩杀人案，更不可能因此将杀人案绘成这样的涂鸦，借以示意后人。我想，先皇此画，必有其他用意，但当下在此案之中，却被用作了另一个用途――凶手在作案之中，为了替自己掩饰罪行而扯上天谴这个罪名，在看到这幅画之后，便故意贴合这幅画而谋划了三桩杀人案，企图借耸人听闻来掩人耳目，以求逃脱刑罚！”

皇帝缓缓点头，说道：“那么，查一查有谁知道此画及上面涂鸦形状，就能基本圈定凶手了。”

“正是，这就是凶手弄巧成拙的一个方面。一方面，这个手法使得这三个案件显得扑朔迷离，无从捉摸；但另一方面，也使得这三个案件被连在了一起，让人可以清楚得知，这三个案件的凶手，是同一个人。我们将这三个死者生前的交集点结合起来，便可以推断出，此人杀害的所有人，与王翠儿都有着莫大关联――而且，此人还见过彭家珍藏的这幅画。”

堂上众人的目光，顿时全都落在彭英沙的身上。

彭英沙在众人的瞩目下，顿时紧张至极，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一步。而桑衿凝神望着彭英沙，说道：“是的，看起来，彭英沙的嫌疑，非常大。与王翠儿这件案子有关的人中，王翠儿自己，在魏良和刘癞子死的时候有作案时间，但公主薨逝之时，她被拘禁在大理寺净室，要逃出来杀人并且再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原位，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王至元，公主薨时他有作案时间，但魏良死的时候，他因太过疲累而被抬回家，又有大夫和隔壁邻居照看，绝对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从当时所在的丰邑坊跑到观音寺杀人。刘癞子死时，他亦在蜡烛铺埋头补做观音寺的巨烛，西市众多店主和客人皆可作证。”

“唯有......彭英沙，他任何时间，都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或者说，在三桩凶案发生之时，彭英沙，一律都在现场。”

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彭英沙身上。彭英沙惊惶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辩解：“不......我，我没有杀人......”

桑峰也急了，赶紧拉住彭英沙的手，急道：“桑衿，彭二哥是有杀人的理由，但是我相信，他不会杀公主呀！就算他要杀人，他一定也不会用这样的方法的，他这么耿直的人，不可能安排得下这么多计策啊！”

桑衿朝他点了点头，然后面对众人说道：“按照时间顺序，第一桩凶案，是观音寺中魏良死亡之谜。他死亡的关键谜团，在于观音寺当时的人山人海之中，霹雳劈下蜡烛爆炸，而当时寺内无数人四散逃窜，别人身上都只有轻微火苗，唯有魏良一人不偏不倚被焚烧致死。对于此案，众人纷纷说是天谴，然而，苍天何曾为了一个人而真的动容过呢？依我看来，他的死，只是凶手精心的安排，无论有没有天降霹雳，魏良都将在那一日，死于火焰之中！”

鄂王睁大那双清澈的眼睛，问：“可......除神佛之外，世上真的有人能控制霹雳，让雷火刚好烧到自己想要杀的人？”

“嗯，看起来无懈可击的一场报应，可惜，凶手还是在现场留下了蛛丝马迹，让我们藉此追寻，找出了诸多疑点。”桑衿的目光从堂上众人的面上一一扫过。就算是只是为永昌公主的死兴师问罪而来的皇帝与贵妃，也怀着极大的疑惑，专注地听着。

桑衿回头，对着桑峰点头示意。

桑峰如今与她配合得非常好，立即便去库中取了那根铁丝过来，递给她，问：“我们在观音寺发现的这根铁丝，对于案情有帮助吗？”

“嗯，这是凶手拿来掩饰自己的手法，也是凶手杀人的方法。”她说着，接过那根铁丝，指着上面被烧得变成青蓝色的一头，说道，“这种颜色，显然不是在现场洒云的那些火苗可以烧成的。这种颜色，需要不短时间的灼烧――那么，当时在观音寺内，哪里有持久燃烧的火苗，可以让一根铁丝受这么长时间的焚烧呢？我想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观音寺内的那两根巨烛。而能够在蜡烛内插上这种东西的，当然只有――”她拿着这根铁丝，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站在最后的王至元。

“我想请教一下，王老丈，请问你在蜡烛芯内插上这根铁丝，有什么用意呢？”

众人看着王至元，顿时哗然。

这老头儿自进入大理寺以来，一直埋头站在角云里，没有任何人注意过他。因为对他的鄙弃，所以就算是说到和翠儿有关的几个人，别人的目光也只在他身上掠过，并没有停驻。

然而此时，桑衿却举着那根铁丝，向他发问。

众人的目光，随着桑衿，一起落在了他的身上。

王至元在堂上阴影之中，努力隐藏自己的身影，他依然还是伛偻的身子，半旧的布衫，阴暗让他的脸显得轮廓也深浓起来。

他仿佛不明白似的，缓缓抬眼看着桑衿，慢吞吞问：“你说什么？”

少卿也附和道：“桑姑娘，你之前不是说本案与彭家所藏的那幅先帝遗笔有关吗？既然他家珍藏着，王至元可曾见过那幅画？”

“自然见过，就在魏良死后，翠儿曾为了打发过来索要彩礼的父亲，而将彭家的画取出给他，并且告诉了他，我们当时几个人揣测过的，图上的那三幅涂鸦内容。只是当时吕老丈说不信，她才赌气去当了十缗钱，交给了他。”

“所以那幅画......吕老丈是真的看过的。”桑峰肯定地附和，但神情犹疑不定，“可是......可是你也说他是去讨要彩礼的，他这种样子，难道真的......会杀人么？”

“哼......我才没有。我钱都到手了，干嘛为了一个丫头片子去杀人？”王至元冷笑摇头，一脸坚决道，“没有！我没有在自己的蜡烛内放过这种东西，或许是别人弄的，又或许是铁丝混在香内，在香炉里被烧成这样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但当时一片混乱之中，唯有观音寺那个大香炉没有倒，如果铁丝是其中的，怎么会被带出来？而你说，这铁丝是别人插进蜡烛芯去的，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将弯曲的那一头展示给他看，“若是直上直下，插入芦苇芯子或许还有可能，但这弯曲的铁丝是在下面的，除了一开始制作时你动的手之外，又有谁能将它弯曲的这一头插入笔直捆束的芦苇芯之中？”

王至元又慢吞吞道：“哦......我老了，眼花了，可能是什么时候芦苇芯子之中混进了一根铁丝，也没有觉察到。但我敢问公公，我出了这一点岔子，又犯了什么法？”

“你真的是无意之中让铁丝混进去的吗？总之我不相信，因为你这看似不经意的举动，事实上却是整个案件的开端与重点。”桑衿摇头说道，“吕老丈，你对于这场杀人布局，实在是费了莫大的心思。案发前几日的天气本就压抑，眼看就有雷雨，而你又注意到，一丈高的蜡烛，已经与大殿齐平，只要插上一根铁丝，便极易引雷。于是你在自己所做的那根巨大蜡烛的芯子中，插上了一根铁丝。为了防止别人发现，你还坚决要自己亲手树立这根蜡烛――这样，你就可以在蜡烛树立起来之后，将原本藏在里面的这根铁丝拉出。而等到梯子撤去，下面的人，谁又能注意到烛芯燃烧的火焰之中，藏着一条细长的铁丝呢？”

“原来......所谓的天降霹雳，是他一手引来的？”少卿目瞪口呆，“那，那他运气也太好了，不偏不倚就让霹雳炸掉了自己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