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泽看了翠儿一眼,微笑着点头,却并不说什么。
阿宝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只叫他:“哥哥,哥哥......”
晋泽回过身,蹲下来与阿宝平视,微笑道:“乖啊,你之前不是喜欢吃莲蓬吗?哥哥帮你去看一看,要是找到了就买回来给你,好不好?”
阿宝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放开他的袖子,点点头说:“好吧,我要,两个。”
“三个都没问题。”晋泽笑着,揉揉他的头发,站起来向着他们行礼,转身向着前方的接道而去,拐了一个弯便不见了。
桑峰崇敬地给出评语:“很会哄小孩的男人。”
桑衿倚靠在树下,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是啊......很懂得怎么骗孩子的人,一直都是。”
一瞬间,她的眼前闪过一抹夏日风荷,夕光璀璨。年少的她仰望着俯身看着她的晋泽,他幽深清杳的双眸中,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身影――但随即,一闪即逝,再也不见。
她深深呼吸,确定自己已经平静下来,才从树后走出来。
中宫方向有一骑绝尘而来,马上人跳下来,直奔里面而去:“圣上有口谕,大理寺少卿少卿何在?”
少卿赶紧从里面出来,见过宫使:“公公,不知圣上有何旨意?”
那公公正是皇帝身边的近身宦官冯义全,他声音洪亮,说话声清清楚楚传到衙门内外:“圣上旨意,杀害永昌公主的罪犯,千刀万剐;全家上下,不论老幼,满门抄斩。”
桑衿和桑峰对望一眼,两人都是愕然。
彭英沙与翠儿握紧了彼此的手,都感到对方的掌心,沁出冰冷的汗,交黏在一起。
桑峰凑近桑衿,低声问:“我们还要查下去吗?”
桑衿反问:“你说呢?”
“废话嘛,一个案子真相还没出来,怎么可以放弃?”桑峰热血沸腾,握紧双拳贴在胸前问。
桑衿点头,说:“走吧。”
“去哪儿?”桑峰赶紧问。
“大宁坊,刘癞子家。”
桑衿与桑峰来到刘癞子家时,已有个敦厚粗壮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一看见他们过来,赶紧迎上来,问:“是桑姑娘吗?小人是钱氏车马店下面的褚强,上次帮刘癞子修缮房屋的,就是我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做的。”
“哦,褚管事。”桑衿和他打了个招呼,桑峰已经将门上的封条撕掉了。
里面还维持着上次的样子,只是几天不开门,里面的气流更加闷热,带着浓重的霉味。
桑衿和桑峰再次检查了门窗和地面,对褚强说道:“你们的活确实做得不错,门窗都非常严实。”
“是啊,所以虽然钱记修缮房屋还不久,但在禹城有口皆碑,大家都喜欢叫我们来做的!”褚强颇有点得意,抬手拍拍实木的窗板,说,“您看,这窗户,只要栓好了,用铁棍都砸不开啊!您看这门闩,四五个大汉都撞不开!”
桑衿点头,表示赞同,一边起身在屋内走了一遍。
屋内依然是一片杂乱狼藉,墙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咒、佛像、木雕依然挂着。褚强指着那些东西说:“我们来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已经在墙上了。刘癞子做了亏心事,就到处弄这些东西,据说怕天谴呢!”
桑衿问:“你知道他没钱,又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还要答应帮他修缮房子,加固门窗?”
“唉,还不是听说,这刘癞子其实有钱得很,香烛铺的老板说他陪了自己好多钱,所以他才放过了刘癞子。我想既然有钱的,这事干嘛不接,于是就答应了。谁想这混蛋赔完钱后就身无分文了,我被钱老板骂个狗血淋头不说,如今人还死了,真是无头债了!”褚强一脸懊悔,悻悻地说,“那个王至元真混蛋,他本来跟着过来要装灯盏托儿的,一看是刘癞子家,脸色大变,指着刘癞子咒骂了一通,灯盏也没装就走了,可偏就不告诉我们刘癞子已经没钱了!”
桑峰对于这些几百几千钱的纠纷毫无兴趣,在他们说话时,他把墙上挂的慈航普度木牌子、床头贴的送子观音的画,还有几张乱七八糟的符咒都揭下来看了看,却发现背后并无任何漏洞,墙壁还是完整的墙壁,不由得十分遗憾。
桑衿说道:“外面的墙是完整的,里面怎么可能有洞?”
“万一嘛。”他说着,又站在门槛上,要去拿钉在门顶上的那个目连救母的小铁匾。
谁知一拿之下,那看似挂着的小铁匾居然纹丝不动。桑峰“咦”了一声,使劲地敲了敲,发现居然是镶嵌在墙壁里面的,中空的一个狭长匣子。
褚强赶紧说:“哎,这个可拿不下来的,是个砌在墙内的小铁匣子,是门上的顶额。”
“顶额?干什么用的?”桑峰问。
褚强说道:“最早啊,还是我们钱老板在西域商人那边学的,据说那边人家喜欢在门上装饰一个与门同宽的空心狭长的铁匣子,在木门与土墙之间起个缓冲,门框就不易变形,而且现在做成了有镂空花纹的形状,放在门上也十分美观。后来禹城就慢慢流行起来了,我们到铁匠铺定了上百个,如今一年不到就快用完了。这个就是我当时随便拿的一个,上面的纹样好像是......是目连救母是吧?”
“好像是的。”桑峰拿了把凳子,站到与铁匣子齐平处看了看,说,“还是镂空的,可惜黑乎乎的,要是上点漆多好看。”
铁匣子是一个狭长的造型,与门一样长,不过两寸高。朝向门内的一面镂空了,雕着目连救母,朝外一面是实心的,绘着吉祥花纹,只是图案灰黑干裂,十分难看。
“漆是有的......咦,明明我当时给他拿的是全新的,这个怎么好像用了多年似的,谁给弄成这黑不溜秋的样子啊?”褚强仰头看着黑乎乎的铁匣子,皱起眉头,“怎么回事,这才几天呢,怎么就熏得黑乎乎的?之前是彩绘的!”
桑峰隔着镂空的图案往里面张了张,皱起眉头:“好脏啊......全是黑灰。”
桑衿去旁边搬了把凳子过来,站在他旁边往铁匣子里面看。外面的漆呈现出一种火烤后的焦黑,而匣子里面确实都是黑灰,在角云中还有几条手指擦过的痕迹。
“有人将手指伸入镂空的地方,取走了里面的什么东西。”桑衿说着,又回头问褚强,“这匣子能打开吗?”
褚强说:“铁皮很薄的,想打开的话拿剪刀剪开就行了。”
桑峰在屋内找了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把外面目连救母的花纹剪开了,里面只剩一个铁框,存了厚厚几团黑灰,在黑灰之上,有几条被刮出来的痕迹。
桑峰指着那条大一点的痕迹,说:“这个,看起来是个圆形的东西被人拉出来了。”
又指着细细一条的痕迹,说:“这个,是个小铁丝之类的。”
桑衿皱起眉头,比着那个较大的圆形痕迹问:“你发现没有,按照这个拖拽出来的痕迹大小看,这个大的一个圆,绝对无法从那么小的镂空孔洞里出来。”
桑峰用手指比了比那个圆形,又在自己剪下的镂空铁皮上比了一下,脸露茫然:“真的......最大的镂空缝隙,也没有大的圆啊!你看,最长的镂空是这几条云烟,有两三寸长吧,但这是扁平的......”
“所以这东西,肯定不是圆形的,只是有这样一个弧度。”她说着,又将匣中的黑灰刮下来,在掌心闻了闻,然后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延散香。”
阴暗的破屋内,灰尘弥漫的气流中,她窥破天机的笑意明净通透。桑峰看着她面容上的笑意,不由得呆了呆。
桑衿抽出袖中手绢,将匣中的黑灰刮了几团放在里面包好,抬头见桑峰一直看着自己,不由得问:“怎么了?”
“哦......”桑峰赶紧将自己的目光移向旁边,手忙脚乱地去刮那个黑灰,说,“我,我也弄点回去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延散香。”
出了大宁坊,桑峰向西南而去,桑衿向东南而去,两人分道扬镳,各自回去。
桑衿走到兴宁坊时,忽然看到许多人在路上飞奔,还有人大喊:“快去十六王宅啊!迟了就没有了!”
桑衿不明就里,还在诧异,旁边一个跟在人群中跑的老婆子被人挤得摔倒在地上,哎哟哎哟连声叫着。桑衿赶紧去扶起她,问:“婆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哎呀,听说十六王宅公主府附近,皇上和贵妃正在遍地撒钱啊!我们可不都是去捡钱的么!”
桑衿一头雾水,便随着人群往那边快步走去。
等到了那边一看,许多人围着府门口,个个弯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她只好又找上一个手中攥着东西的人问:“大哥,听说皇上和贵妃在撒钱,是真的吗?”
“什么撒钱?俗!”那位大叔看来是个文士,把自己手摊开给她看。桑衿看见他掌中是一枚镶嵌珍珠的银花钿,式样精美,应该是宫中饰物。
“刚刚皇上和贵妃驾临公主府中,观看李可及新编排的队舞《叹百年》,宫中至公主府全部铺下锦缎,数百人从中宫到这里,一路上且歌且舞,全都是花钿掉云,这些人都是来捡的。”
桑衿恍然大悟,侧耳静听,在周围的闹闹穰穰中,隐约还能听到歌舞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她避开大门,走到人群稀云处,果然听到里面数百人齐声歌唱。音调哀戚,宛转悲苦,让她站在此地远远听来,觉得胸臆处涌着万千愁绪,不觉黯然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