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倾碧。”珠珠低声唤道。倾碧悻悻闭上嘴，说：“我也没说什么呀，哦对了......王府当然也不错。”

看来珠珠在公主身边侍女中俨然居首，难怪公主也说身边人唯有她最为得力。

珠珠默然不语，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臂，依然静静跪在那里，她的头埋得那么深，以姿态明示自己不愿开口。

但桑衿还是问：“珠珠姑娘，我想问问，你素日与魏良的关系如何？”

珠珠轻声说道：“我们一起在公主身边服侍，十分熟悉，但若说进一步关系就没有了，毕竟侍女与宦官交往过多，也会......惹人闲话。”

她说到这个，倒让桑衿又想起一事，问：“听说公主将你许配了他人，不日就要出阁？”

珠珠默然点头，但又摇了摇头：“原本定好下半年，对方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族，但也在鸿胪寺任职，是官宦之家。若没有公主，我是不可能嫁到这样的好人家的。只是如今......看来希望渺茫了。”

桑衿也知道，对方原本就是看公主的权势，所以才愿意娶一个侍女，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永昌公主身边的侍女，只要消了奴籍，有旧主帮衬，那也是算是不错的一条裙带。而如今公主已死，一个侍女又怎么能妄想对方信守承诺，前来迎娶她呢？如今珠珠前路何在，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桑衿安慰她道：“我想官宦之家毕竟信守承诺，断然不会因此而毁约的。”

“多谢姑娘良言。”她说着，却依旧是愁眉不展。

倾碧在旁叹道：“若不是姑娘帮我们说话，恐怕如今我们都已随公主而去了，能活命已是上天恩德，至于其他的，谁知道是否还有那福分呢......”

倾碧毕竟年少无知，一句话说出来，桑衿便看到珠珠和坠玉的脸色都越发暗淡，想必心头压着的大石上又多加了许多重量。

云望着香炉中袅袅上升的青烟，茫然地说：“可是......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公主做了那个梦之后，一直说潘贵妃要来取走她的九鸾钗，而九鸾钗......就那样在严密守卫的库房内不翼而飞了，你们说这不是咄咄怪事吗？明明是公主亲手锁进去，又是我们几个人亲手将盒子放到箱子里去，亲手取出来的，怎么就不翼而飞......最后，出现在平康坊，将公主刺死了呢？”

倾碧又悲又怕，哭道：“云你别说了......别说了呀......”

她们的声音淹没在周围的诵经声与哭泣声之中，就像无声无息消失在重锁之中的九鸾钗般。

桑衿只能在心里默然叹了口气，再朝着她们行礼辞别，站起来走了出去。

公主一死，公主府中一片大乱。

相比之下，驸马家中带来的人，相对比较淡定。毕竟，他们是有地方可回去的人。

所以，桑衿到膳房时，厨娘菖蒲依然坐在那里，制定着明日的膳食，只是脸上蒙了一层忧愁。

“桑姑娘，”她看见桑衿到来，自嘲地拍了拍手中的册子，说，“无论如何，府里这么多人，总是要吃饭的，对不对？”

桑衿示意她继续，然后在她对面坐下，说：“只是想请教您几句话而已。”

“公公请问。”她算盘打得噼啪响，俯头一项项对照着册子上的条目，紧抿着唇。

“钱关索被大理寺关押起来了，姑姑知道吗？”

菖蒲的手停了一停，然后低声说：“是，我知道。昨天晚上，他来找我打听他女儿的事情，刚好被大理寺的人发现了，我是眼看着他被带走的。”

“听说，他口口声声号称自己的女儿在公主府，甚至还拿出了一个金蟾，但府中却找不到他女儿的踪迹。”桑衿凝视着她，菖蒲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也逃不过她的目光，“我曾记得姑姑对我说过，钱老板的女儿，是珠珠。”

菖蒲却十分从容，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依旧不紧不慢地打着自己的算盘：“是啊，昨晚我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呢。原来珠珠并不是他的女儿，他女儿的手腕上，不是伤疤而是胎记，我一直都弄错了。”

桑衿望着她，微微皱眉问：“原来是您弄错了吗？”“是啊，一开始因为钱老板说女儿手腕上有个印记。我发现珠珠的手上有个痕迹，以为就是她了，就提了一下这件事，至于后来珠珠有没有约他见面，我却不知道了――你也知道，我整日呆在膳房这边，事情又忙，哪有时间过问这个。后来钱老板拿了延散香来感谢我，我还在心里想，果然是珠珠呢。”菖蒲说到这儿，终于叹了一口气，将手按在算盘上，怔怔地说，“可他被大理寺抓住盘问的时候，却说女儿的手上是一块粉青色的胎记，结果查遍了整个公主府也没查到，我后来悄悄问了珠珠，珠珠发誓说绝不是自己，公主身边几个侍女也都说珠珠绝没有私下去见钱老板......你说这不是怪事吗？到底钱老板有没有找到女儿？他偷偷见的人是谁？难道真像大理寺说的，他根本就是假借寻找女儿，其实是与魏良勾结，盗取公主府财物？”

桑衿细细观察着她的表情，问：“所以，姑姑对与此事，毫不知情，毫无关系，对吗？”

“当然了！不然......难道桑姑娘怀疑我么？”菖蒲按住自己的胸口，惊诧地看着她，有点惶急，“桑姑娘！公主住的地方我可从来没去过！那什么九鸾钗和金蟾我也从未见过啊！就连公主，我虽然是王府的，可毕竟是膳房的人，我难得见公主一面......”

“是，我相信。我相信姑姑和此案毫无关系，我绝对相信姑姑您的清白。”桑衿凝望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能洞穿她的心口，“然而，我不相信的是，您说您不知道钱关索见的女儿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菖蒲慌乱地叫了出来。

桑衿不言不语，只玩味地看着她的反应。

菖蒲在她这样的神情面前，终于受不了，她跌坐在矮凳上，以手扶额，喃喃道：“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

她脸上的表情不但有惊恐惶惑，还有那般坚定决绝，仿佛就算自己死了，就算粉身碎骨，她也要将这个秘密吞到肚子里去。

桑衿知道自己大约无法撬开她的口，便轻叹一口气，说道：“无所谓，我已经知道那个女儿是谁。”

菖蒲看见她站起身，毫不迟疑地走出门口。她反倒忍不住了，站起来踉跄地追到门口，扶着门框问：“你......你知道是谁？”

“你说呢？”桑衿回头朝菖蒲笑一笑，夏日的阳光在她周身投下炽烈的光影，让她的面容看起来略显恍惚。

而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不容质疑的力量――

“在这个公主府中，还能有谁？”

桑衿走出公主府，向着王府的马车走去。

她看见站在马车前的两个人，一个是皎然如玉树临风的王爷顾伏桦，而另一个，是粲然若明珠生晕的岐乐郡主。

她的脚步不由得缓了一缓，在心里揣测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走过去。

走过去，打扰这两个人之间这种气氛，好不好呢？

含笑仰望顾伏桦的岐乐郡主，双颊淡淡晕红，树荫下轻风徐来，掠起她的一丝两丝鬓发，在凝望的双眸边如雾般萦绕，看起来，再动人不过。

这个注定无法在世上活太久的郡主，再怎么姣好的颜色，也很快就要褪却了――所以，在她面前的顾伏桦，用了格外怜惜的目光望着她，那一直沉郁的面容，此时也显露出一丝温柔来。

桑衿默然退后了两步，在公主府照壁之后的阴凉中坐下。头顶的石榴树已经结出婴儿拳头大的果实，枝条被压得太低，竟有一个挂到了她的面前，她抬起手轻轻握住一个，看着发了一会儿呆。

岐乐郡主，还有永昌公主，这些身份高贵的女子，生长在世间最繁华锦绣的地方，就像一树灼灼的花，开了落了，却终究无法结出果实来。

不幸的三个女子，华年早逝的永昌公主，幼年被生父卖掉的杏儿，还有承受了世间最大屈辱的翠儿。

三个女子，有三个不同的父亲。

从小将天下最美好的一切捧到永昌公主面前的皇帝，就算迁怒杀了太医，连坐数百人，终究救不回被九鸾钗刺死的女儿。

在最艰难时将杏儿卖掉，并借此发家的钱关索，多年后终于寻得女儿踪迹，却没听到她叫自己一声父亲，就已身陷囹圄。

做梦都想有个儿子，并且在女儿翠儿最凄惨时将她赶出家门的王至元，宁可孤独终老，也要守着卖女儿的钱过下去。

死者也有三个人，身份各不相同。若说唯一的关联，那就是――全都是加害王翠儿的人。

最令人费解的一个死者，是永昌公主。她虽然下令责罚翠儿，但并未成心让翠儿遭此横祸，更不是直接加害人。然而凶手却一反前两次严密的布局，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致公主于死地，看起来，倒像公主才是他最恨的人似的......

她想着，不知不觉已经拔下那支玉簪，在自己坐的青石板上画了起来。

三个父亲，三个女儿，驸马，彭英沙，刘癞子，魏良，豆蔻......

有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问：“在画什么？”

她抬头看见在她面前微微俯身的顾伏桦。炽烈日光下，树荫微绿，笼罩在他们身上，他的面容在她面前不过咫尺，深潭般的目光让她在瞬间觉得自己要淹没在那种幽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