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伏桦思索片刻,站了起来。
“明日我陪你去一趟公主府......”
“明天请王爷带我去一趟公主府......”
两人同时开口,说的是同一件事。
桑衿愣了一下,不由得微微笑了出来。而顾伏桦的目光在她微笑的面容上停了刹那,默然移开,一言不发。
第二天一早,他们过去时,公主府已是一片哀戚肃穆。
下人们正撤掉重重罗帐,悬挂起白色帐幔;驸马也已脱下锦绣华服,换上了白麻衣。公主所停的阁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冰块,以保住容颜,可如今终究是夏天,恐怕无法长久停放。
驸马亲到大门迎接顾王爷,含泪对顾伏桦说道:“南国夫人说,她早年备了一具金丝楠木的棺椁,愿先让公主成殓。如今府中人已经去取了,不然,这天气,恐怕......”
桑衿的目光云在静静躺在那里的永昌公主身上。她已经换了一身绛紫色密织鸟的锦缎衣裳,发髻上匀压着已经修复好的九鸾钗,妆容整齐,胭脂红晕,绛唇酥润,显得那原本锋利单薄的五官倒比往日更鲜活美丽些。
桑衿低声问:“尸身可有人验过吗?”
“没有,皇上如此神伤,谁敢提此事?”驸马说着,望着永昌公主的尸身,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桑衿问:“臣女是否可查看一下?”
“姑娘是皇上亲自指定查案的,必定要看的。”驸马点头道。
桑衿向他告罪,走到永昌公主身边,顾伏桦与驸马一起避到外面去。她将公主的衣襟解开。仔细查看胸前那个伤口。
已经被仔细清洗过的伤口,肌肉微微收缩,伤口显得更加窄小。十分干净利云的一个血洞,对方一击即中,直接刺伤心脏,公主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死去。
他们赶到的时候,应该就是公主刚刚被刺中、凶手逃逸之时。然而在那之前,公主被劫持已经足有半炷香时间,那么多人,她为什么不大声疾呼呢?那时她与凶手在干什么?
她又仔细查看了公主身上其他地方,确定再没有其余伤痕,才将她衣服重新穿戴整齐,步出房门。
驸马问:“怎么样?”
“没有其他异常,确是被人刺中心脏而死,伤口是小血洞,与九鸾钗相符。”她说着,又转而看向顾伏桦。
顾伏桦会意,对驸马说道:“我另有事情想要问你。”
驸马点头,带着他们往宿薇园而去。
就在经过知锦园时,桑衿停了下来,问:“请问驸马,可以让我们进内去看一看吗?”
驸马望着知锦园紧闭的大门,脸上浮过一抹惊诧与悲恸糅合的复杂神情,随即摇头道:“这院子,公主让人封闭了,说是里面游魂作祟,要十年后余孽才清......”
“然而现在公主已经去世了,不是吗?”桑衿看着大门封条上永昌公主的印章。
“然而......只是个废弃多日的园子,又有传言,我看......”驸马看向顾伏桦。
驸马也不再说什么,让身后人去找钥匙。不一会儿就开了园门。
果然是适合夏日的园子,一开门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阴凉。里面是遍植的芭蕉,流水蜿蜒地绕着园中小榭流过,浅浅的水中长满睡莲菖蒲。此时幽闭太久,岸边青草勃发,水上全是浮萍,一片寂静凝固的绿色。
“这么好的园子,空着太可惜了。”顾伏桦说着,先走了进去。驸马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跟着他踏了进去。
顾伏桦走到水池边,转头问驸马:“永昌为什么要将这个园子封闭?”
“因为......前月有个人,在园中云水而死。”
“园中侍女吗?”
“是......”他呆呆望着水面,说道。
“宫里的?”顾伏桦又问。
驸马见他始终在询问这个话题,知道自己绕不开去,只能说道:“不,是我从家中带来的侍女,自小就在我身边伺候。她名叫......豆蔻。”
“我听其他人说,驸马的豆蔻,画得特别好。”
“是,豆蔻自小陪我长大,她之于我......如母如姊。”
顾伏桦看着风吹开池面浮萍,露出下面清浅的水。他沉吟着,问:“她一向在你身边服侍,又怎么忽然在这里云水身亡呢?”
驸马咬住下唇,许久,才说:“府中人说,她是被园中鬼魂所迷,才走到这边来......”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顾伏桦摇头道,“公主已经去世,你想为死者避讳,我亦可以理解。但如今事已至此,皇上又让桑衿彻查此事,有个问题,我们不得不问,还望驸马不要介意。”
驸马顿时脸色一变,说道:“可......可我至今还不知道豆蔻为什么会死。”
“但你却知道凶手是谁,不是吗?”桑衿问。
驸马被她一下子戳破心底的秘密,顿时倒退了一步,怔怔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驸马,为了替豆蔻复仇,您自编自演了这一场戏,将大家的视线引到公主府来,目前看来,您成功了。”桑衿看着他脸上震惊的神情,低叹了一口气,说:“原本,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但是很凑巧,如今死了三个人,而这三个案件仿佛是‘天谴’,以先皇一幅画作为依凭展开,三幅涂鸦,三个死者,仿佛是十年前已经注定的局面。”
“天谴......”驸马喃喃地念着。
“对,三个案件,目前都让人找不到杀人的手法,最好的解释,便是借助先皇遗笔,说那是天谴或是诅咒。而那幅画之中,并没有驸马您坠马这件事的存在。所以,虽然是您这个案件让永昌公主心虚害怕,让皇上命我们关注公主府,调查与公主府有关的案件,但我经过查找与比对之后,觉得您的案件,应当是与其他案件分离的,并无任何关联。”
驸马默然看着她,没有辩解,也没有承认。
“第一,您这桩案件并未出现在那幅画上,说明那个凶手一开始就没有将您考虑在内;第二,从马上坠云,虽然危险,但受伤的概率更大,而您只受了轻伤,与凶手那种极其稳准狠的手法,截然不同,明显不是同一个人下的手。至于第三......”
桑衿凝视着他,轻声叹了口气,说:“您与王翠儿的悲剧没有直接关系,从这一点上来说,您是无辜的,不应该被波及。”
驸马抿唇看着她,许久才问:“你为什么认为,那场击鞠的意外是我自编自演的?”
“从表面上来看,那场击鞠发生意外,很难有人为的因素。毕竟,您的马是自己随便牵的,就算出了意外,也应该只是巧合,或者是有人无差别地进行破坏,您碰到只是因为运气不好而已――然而有一个人,却可以让您无论选择哪匹马,都能出一点不大不小的意外,而且您还可以随时控制,及早防备,不是吗?”桑衿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而那个人,就是您自己。”
驸马垂眼避开她的目光,转头看向水面上零星开放的睡莲,问:“证据呢?”
“证据便是那个马掌。那上面的钢钉是刚刚被撬掉的,如果是在比赛之前动的手脚,钉子划过的地方必定已经生锈或者蒙尘,但那场击鞠赛中,驸马的马在跑动时别人自然无法下手,而唯一有机会的那一段休息时间,因为顾王爷那匹涤恶,所有的马都龟缩在一边,连添水草料的人都无法靠近,以致使您无法浑水摸鱼,反倒将其他人的嫌疑都洗清了。”
驸马十分难看地抽动嘴角,勉强一笑,反问:“你这么说,难道是看到我对自己的马蹄做过什么了?”
“并不需要刻意动手。因为当时驸马手中,还拿着马球杆。驸马对球杆操纵自如,控马极佳,京中无人不知,所以,只需要在马扬蹄起步、全场内外热烈呼喊的那一瞬,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颗球上,欢呼的声音压住了一切,您趁着自己的马人立长嘶之时,以马球杆斜击扬起的右前蹄,马掌前头自然便会被击打而掀起,上面的铁钉松脱,马掌立即掀起,等它一奔跑,便会绊倒折腿,造成别人对您下手的假象。”
驸马依然盯着水面那些无精打采的睡莲,声音虚浮而恍惚:“桑姑娘,你说,我故意在球场上让自己受伤,是为了什么?”
“因为豆蔻,不是吗?”桑衿站在他的身后,声音平静一如方才:“我在厨娘菖蒲那里,听说了豆蔻的事情之后,注意到一件事――一个住在驸马您居住的宿薇园的侍女,却死在离宿薇园颇远的知锦园,而且死后,府中其他人都没有反应,却是一直居住在另一头栖云阁的公主,说这边有人半夜啼哭,命人封了知锦园――”
她的目光,与驸马一起投向清浅的水中,低声说:“而且,这园子的水池子,这么浅,浅得连荷花都种不下,只能栽种着睡莲,一个人要淹死在这里,恐怕也很难吧。”
“所以,大家都说是被鬼魂所迷,拖下去的。”驸马终于开了口,语气中掩不去的疲倦与悲苦,“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是一个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桑衿垂下眼,默然无声,再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