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皇帝也是诧异，问：“永昌要来？”

“是呢，她一直说想来太极宫探望皇后殿下，只是一直不得便。今日既然有机会，我便让人知照了她。”

皇帝的脸色不觉有点难看起来：“今日只想与皇后说几句要紧话，又何必让永昌过来，徒增事端？”

皇后微笑凝视着皇帝道：“贵妃是怕皇上心软，到时候有皇上最喜欢的永昌在，或许能提醒皇上一二。”

皇帝早知她已经对自己来意一清二楚，心思被人戳穿，不由得略显狼狈，只得说道：“皇后若喜欢清静，朕也可成全。”

皇后浅浅微笑，凝视他说道：“妾身并非不爱清静，但十几年来，中宫无数繁花盛景，妾身陪着陛下看遍天下锦绣......若上天愿意垂怜，望能允我一世时光，陪在陛下身边，携手同老。”

郭贵妃笑着，不冷不淡道：“皇后心太大了，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岂能与一个女子同老？”

皇后端坐她面前，含笑道：“贵妃毕竟不懂。本宫是皇后，是陛下正宫，天家虽无情，但十数年夫妻，无数风雨共度。这天底下，若说有一人能陪着陛下的，自然是本宫了。”

皇帝性子本就温文宽厚，此时听她这般说，又想起往昔种种，眼看她还是一如当初的模样，挽成三叠堆云髻的发间，翠雀金簪步摇妆点，一身彩绣辉煌，却浑没夺取她慑人的光彩分毫。

这是在他身边十多年的女子，宫中的美人如花朵般一季季开过，再不复当时颜色，唯有面前这个人，却在他身边绽放得日益华美，鲜润娇艳。

于是，就算知道了她欺骗他，就算她有不堪的过往，但他也在心里自我安慰地想，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最适合她的人吧，不管她以前经历过什么人，可唯有在自己身边，她才能显出最鲜艳夺目的美貌。

这样想着，至少，感觉十多年的感情不是白白浪费了。

皇帝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望着她说道：“皇后好生将养吧，待朕再想想。”

皇后盈盈下拜，等再抬起头时，脸上的笑容依然还在，只是双目已经湿润了，泪盈于睫，衬在笑容上，说不出的令人感伤。

郭贵妃眼看着皇帝起身走出去，不由脱口而出：“陛下不是有话要对皇后交代吗？”

皇帝头也不回，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原本只说来探望皇后身体，也是朕关心皇后。你明知永昌身体不好，又让她出门，又不知照朕，行事是僭越了。”

郭贵妃不服气，脱口而出：“永昌是我女儿，她过来有什么僭越的......”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她赶紧闭上了嘴巴。

皇帝已经出了立政殿，下了台阶。

被抛下的郭贵妃怔怔地站在殿内，回头看见徐徐走近的皇后。皇后面上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在她耳边问：“贵妃是打算依靠永昌么？可本宫却不知道，历朝历代中，有哪一个妃嫔是靠着女儿固宠上位的？”

郭贵妃看着她的笑容，心中突然冒出一股莫名的畏惧。她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强自说道：“既有生子后被贬入冷宫的皇后，那便自然会有生女后上位的妃嫔。”

“不就是当初说了那一句‘得活’吗？”皇后含笑望着她，眼中似有轻蔑，似有嘲讽，唯有嗓音，温柔婉转，轻缓徐徐，“郭贵妃，一个连儿子都没有的女人，还妄想爬到中宫最顶端，本宫真是怜惜你。”

郭贵妃胸口急剧起伏，目光狠狠地望向她。但许久，她终究还是低下了头，一言不发，转身匆匆向殿外走去。

就在郭贵妃走下台阶时，外面有几位宦官疾步奔来，除一直候在外面的长庆之外，还有郭贵妃宫中的大宦官德正，更不应该出现的，是公主府及王府的宦官。

皇帝已步往前殿，看见几个宦官慌张的神情，便问：“立政殿内，为何惊惶？”

长庆与德正立即跪伏于地，涕泪交流，不敢说话。

而桑衿则一脸肃穆，跪地禀报道：“启禀陛下，永昌公主在前来太极宫时，于平康坊遇袭。”

皇帝顿时震惊，问：“遇袭？可有受伤？”

桑衿低声道：“伤势危重。”

皇帝脸色大变，问：“永昌如今在何处？”

“已尽快送往公主府，也到宫里召太医了。”

皇帝袍袖一拂，大步向宫门口走去，一边再也忍耐不住，大喊：“周全！”

他身边的徐周全赶紧小跑着跟他出宫门：“皇上无需担忧，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相信应该没事的......”

“去永昌府上！”他根本不听徐周全的话，硬生生打断。

郭贵妃跟着皇帝走出去，脸色已经煞白，她经过尚且跪在那里的桑衿的身边时，气急地指着她说道：“如此惊吓皇上，等公主痊愈，你可要知道个好歹！”

公主是不可能痊愈了。

桑衿在心里这样想。等郭贵妃走了，她慢慢站起来，长叹了一口气。

青冥荡荡，长天悠悠。永昌公主已经魂归碧落黄泉，与这个人世，再无关联了。

生前盛景，死后哀荣，都与她没关系了。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着上面残留的永昌公主的血迹。

这个备受天下人艳羡的公主，在金梁玉柱之间长大，遍身罗绮，珠围翠绕――可谁会知道，她居然在双十韶华，死在那样一个荒僻角落的杂草野蔓之中――仅仅只是离开了她的侍女们短短一段时间。

凶器是插在她胸前的九鸾钗，毫无疑问。因刺中了心脏，公主在短暂的挣扎之后，便立即死亡。而在她的挣扎之中，九鸾钗的钗头与钗尾连接处断折。

在发现永昌公主死后，她身边的侍女们吓得全都瘫倒在地，只顾哀哭，坠玉更是吓得痛哭流涕，说：“一定是南齐潘贵妃来了！是她拿走了九鸾钗，现在又用九鸾钗把公主带走了！”

其他人不敢出声，但桑衿看到他们的神情，大家眼中的恐惧与惊骇，都显示他们在附和坠玉的说法。

凶手仓惶逃往坊外的脚步，一路踩踏野草直至拐角处，翻越坊墙而出。此处坊墙正是靠近刚刚被清理的街道处，满街都是惶急四散的人，官府现场抓住了几个在外面的人，所有人都说自己没注意有没有人翻墙而出。

看来，此案的主要线索，除了比对现场痕迹之外，还有就是要彻查，当时从公主府的重重看守之中，到底是谁能将九鸾钗盗走，又在今日以九鸾钗将公主刺死。

能够盗取九鸾钗的人，必定与凶手有重大关联。

桑衿正在沉思，却没注意到有人接近了自己。

一个清朗而略偏尖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枝上鸟，水中鱼，花下人。盛景流年，不知桑姑娘心不在焉，想些什么？”

桑衿正在出神，忽然听得有人在自己身边说话，顿时吓了一跳，往前迈了一步才回头看那人。

是一个身着紫色宫服的男人，看来约莫三十出头模样，他的皮肤异常苍白，眼睛又异常深黑，修长而瘦削的身材倚靠在身后花树之上。

可，即使是满树花朵扑簌簌落在他身上，即使他面带着淡淡微笑，他依然是阴寒的。他的目光落在桑衿的脸上，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噤。

一瞬间，她想到了上次在太极宫，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目光如同毒蛇的男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碗大一个白瓷盏，中间游曳着两条红色的小鱼。

他见她的目光看向那两条小鱼，便笑道：“桑姑娘也喜欢鱼么？”

鱼。那两条鱼拖曳着薄纱般的尾巴，在白瓷盏中波喇一声。

桑衿忽然在这种阴冷之中回过神来。这个禹国皇朝之中，能有资格穿紫衣的内侍，唯有一个人。

她不由自主地便拜倒在地，说：“桑衿见过吕公公。”

他垂眼看她，抬手示意她起来。他看着她手上的些微血迹，问：“听说......永昌公主出事了？”

桑衿犹豫着，点了一点头。

他神情依然平静，只有唇角微微一丝冷漠弧度：“来，把你的手伸过来。”

桑衿迟疑着抬起自己的手，伸到他的面前。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不但白得耀眼，而且冰凉光滑，如玉般的质感。

他将她染血的手指，浸在了白瓷盏之中。

已经干涸的血迹，在清水之中剥落，细小的血块涤荡开来。

那两条小红鱼立即向着那些凝固的细微血块扑去，贪婪地吸吮她手指上的血迹，那种细微的麻痒让桑衿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顿时冒了出来。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听说顾王爷也养了这样一条小鱼，桑姑娘可将这个诀窍，告诉顾王爷。”

她听着他阴寒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飞溅起的水珠洒落在他端着白瓷盏的左手之上，紫色的衣袖被溅湿，甚至他苍白的脸颊上也溅上了两三点水珠。

他抬起右手，轻轻擦去脸颊上的水珠，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桑衿只觉得后背的汗微微渗出来，那种仿佛被毒蛇盯上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她匆匆行礼，说道：“吕公公恕罪！小的恐怕要立即去公主府了。”

“去吧。”他面无表情，略一抬手。

桑衿立即站起，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快步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