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彭英沙靠在他身上，却一直望着桑衿，被太阳晒得干裂的双唇嚅动，声音干得近乎苍老：“你一定要帮帮阿茵......她、她不可能的，我知道她不可能杀人的......”

桑衿垂下眼，默然点了一下头。

见她反应这么小，彭英沙顿时急了，扑上去抓住她的肩，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她这么柔弱一个女子，怎么去杀人？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投案自首，可我......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他声音嘶哑，破碎的乞求从喉口艰难而用力地挤出，几乎不成语句。

桑衿长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手臂，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揭露真相的。到时候，凶手必将昭彰于天下，无处遁形。”

彭英沙瞪大眼睛，盯着她良久，才像是听明白了她的话，他放开了几乎要将她肩胛捏碎的手，颓然放下，踉跄退了两步，低声说：“是......我信你......能还阿茵清白。”

“现在，你已经可以回到禹城军营了，明日就可以去应卯了。”桑衿仰头看着他，轻声说，“不要辜负了阿茵对你的期望。”

御史台向来是本朝最端庄严肃、不苟言笑的衙门，然而此时进来，却见坐在顾伏桦身边的御史中丞、侍御史、监察御史等几个老夫子都是一脸欢欣，对着顾伏桦东拉西扯，仿佛毫未觉察早已过了散衙时刻。

桑衿和桑峰一进去，顾伏桦就示意她稍等，然后站起对众人说道：“这是抚远大将军的妹妹的桑衿，善能断案，此次也是圣上指定与大理寺合作查案的人手之一。她过来想必是禀报此案的进展，那么本王就先向各位告辞了。”

“送王爷。”几个人依然满脸喜色，站起送他到门口。

等出了御史台，桑峰忍不住说：“这个御史台待人的差距就是大！我过去的时候，一群老头儿个个鼻孔朝天，好像我是本朝之耻似的，替我添双筷子都舍不得。而王爷一来，你看你看，一张张老脸笑得跟菊花似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了！”

顾伏桦也不由得微扯唇角，说：“他们今日心情不错而已。”

“咦？御史台的人也会心情好？不是每日只会板着脸训人么？”

顾伏桦转头看桑衿一眼，说：“皇上因为九鸾钗失窃事而召集了几位重臣，说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同审此案。其他两部还好，御史台这一群老人当场就顶了回去，说三法司同审，必是关系国家社稷的大案重案要案，怎么可以为区区公主一个九鸾钗的失窃案而兴师动众，劳动三法司？皇上则说此案已有二死一伤，眼看公主或有危险，必要及早彻查，不得推脱。就在争执不下时，大理寺传来消息，说本案凶嫌已经投案自首了！御史台得知皇帝家事不必变为朝廷公事，自然上下欢欣。”

桑峰皱眉说：“可是......翠儿不是凶手啊......”

“不管是不是，至少她现在出来顶罪，是一个十分合适的机会，不是么？”顾伏桦说着，淡淡瞥了桑衿一眼，“皇上交代的任务，你是要继续查下去，还是就此罢手？”

“翠儿与我也算是略有交往，她身世如此凄惨，我不能让她就此殒身。”桑衿皱眉道，“更何况，即使她投案了，我看本案也依然会树欲静而风不止。”

顾伏桦扬眉问：“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还不会停止？”

“是，很有可能。因为画上的第三个死者，还没出现。”桑衿将那个卷轴交到他手中。

顾伏桦与他们一壁走，一壁展开卷轴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这个永远处变不惊的王爷，望着手中这幅胡乱涂鸦的卷轴，站在此时的皇城之中，站在各衙门的高墙阴影之下，看着手中这幅画，一瞬间，身影停滞在长空之下。

碧天如洗，日光炽烈，长风迥回，卷起站在此处的他们三人的广袖衣袂，烈烈作响。

顾伏桦垂下的眼睫终于缓缓抬起，他将手中的画卷好，交还到桑衿的手中，说：“收好吧。”

桑峰忙问：“王爷看出来的，是不是三个人惨死的情景？”

顾伏桦微一点头，说：“牵强附会，略有相像而已。这种荒诞不经之事，如何能扯上先皇手迹。”

桑峰顿时兴味索然，说：“是吧。”

他偷眼看桑衿，见她和顾伏桦越来越像，一张脸板得滴水不漏，不得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说：“王爷，我觉得翠儿杀刘癞子那事，尚有疑问，我先去义庄看看，告辞了。”

眼看着桑峰离开，顾伏桦示意桑衿上马车。

马车经过大理寺门口，门卫解开那拂沙的绳索，它便乖乖跟上了，简直乖得令人感叹。

桑衿在自己的老座位――搁脚小矮凳上坐下。

顾伏桦将手伸向她，她立即会意，将自己怀中的卷轴拿出来，捧到他面前。

顾伏桦将它展开，铺在小几上。几案较短，装裱的一部分垂下在他的膝上。他将手按在卷轴之上，指尖顺着第一幅画上，那个似乎是一个人被焚烧致死的图像，慢慢地滑下来：“你上次说，你们觉得，这是个人被焚烧致死的模样？”

“是......而上面这细细窄窄的一条竖线，我们觉得似乎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霹雳。所以这幅图，看似一个人被雷霆劈下，焚烧全身，挣扎而死。”

“彭家说这幅画是先皇御笔，你相信吗？”他微抬眼睛，望向她。

桑衿思忖着，缓缓说：“我未见过先皇墨宝，不敢肯定。”

“我可以肯定。”

顾伏桦默然将手轻按在那幅画之上，说：“这墨，是祖敏为上用特制。先皇晚年时，因身体不适而厌恶墨味，于是祖氏改变了配方，除珍珠玉屑之外，又在墨锭中加入当时异邦新进的一种香，只制了十锭，用了七锭，剩下三锭随葬了。如今已有十年，尚是当年香气。”

桑衿俯头闻了一下，只有极淡极淡的一丝气息，但那种奇异的香气，确实与其他香味迥异。

她抬头又看向顾伏桦，顾伏桦又说道：“先皇提笔写字或画画，往往先在旁边虚比一下，是他多年习惯，不是常在他身边的人，一般不会知道。而你看这里――”

在那根被他们看成雷霆的竖线旁边，有一条如发丝般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条，并列在旁边。

“这条线与旁边这条并不平行，显然并非毛笔上的乱毛，而是当时起笔比划时，父皇自己都没觉察到云下的痕迹。”

桑衿说道：“我会去彭家，向彭父详细询问一下此画来历。”

“是该问一问，父皇为何会画下这样的一幅画，又为何要赐给一个民间大夫。”顾伏桦缓缓说道。

桑衿望着那幅画，又想起鄂王那异常的反应。

果然顾伏桦也说道：“而现在，我们该去一下鄂王府――既然你说，他看见这张画的时候，反应异常的话。”

桑衿点头，正要对赶车的阿远伯说一句时，前方路口忽然传来喧哗声，阿远伯将马车徐徐停下，在路口半晌没有动弹。

桑衿赶紧拉开小窗子问阿远伯：“远伯，怎么啦？”

“前方太过杂乱，路口被堵住了。”他伸长脖子，看着前方说。

桑衿一掀开车帘，发现早已跑掉的桑峰也被堵在旁边，一脸苦相地看向她：“桑衿，走不了啊。”

“我下去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桑衿赶紧跳下马车，前去查看。

桑峰也赶紧挤到她身边，替她拨开前方的人：“快来快来，有热闹看，我带你去！”

桑衿有点无奈：“桑峰，我不想看热闹......”

“可是这场热闹是禹城难得一见的盛事啊！你不看一定会遗憾的！”桑峰说着，拉着她就往人群里面钻。

顾伏桦冷眼看着他们，然后对阿远伯说：“走吧。”

阿远伯赶紧说：“可是，如今显然无法前行了......”

“返回，去大理寺。”他看着已经差不多消失在人群之中的桑衿与桑峰，移开目光，说道。

桑衿跟着桑峰，他在人群中左一下右一下，居然真的挤到了人群最拥挤的地方。

这里是平康坊附近，禹城道路本来宽广，但因两旁正有水渠清理，长了多年的槐树又歪到街中来，以致此处的道路被占了大半。

本已通行形势严峻，谁知平康坊两个伎家偏偏还在路口摆下小台，相对卖弄，一时笙箫作响，舞袂翻飞，台下聚集无数闲人，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而就在这喧闹之中，桑衿一眼看见了永昌公主那辆镶金贴玉的马车，正横在道中，寸步难行。

桑衿见珠珠、云、坠玉、倾碧都跟在马车边，还有数位宦官和侍卫，被周围人挤得连连后退，却始终靠着马车，不敢离开。

她便走上去，对着人群中的她们招呼道：“真巧，公主也在此处？”

难为珠珠在这样的拥挤人群中居然还能施了一礼，说道：“是呀，姑娘今日......也与将军一起来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