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桑衿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不出话，只茫然地坐下来，望着那片灰迹。

在绿色液体的侵蚀下，整片纸灰已经化为灰烬，半沉半浮地散开。

那残留的几个字，终于，永远消失不见。

桑峰还在自鸣得意：“不错吧？我发现菠菜的汁水可以除掉衣上沾染的墨迹，然后又在古籍中找到提取汁水的办法。用了这种特制汁水之后，纸灰上的墨迹会在纸灰溶解之前一瞬间，先被菠菜汁水褪掉颜色――虽然只有先后这么些微的时间差，但已经足够我们看清字迹了。我实在是太厉害了对不对？”

桑衿勉强点头，说：“对。”

桑峰这才发现她不对劲，忙问：“桑衿，你怎么了？你的脸色看起来......好难看啊。”

“没......什么。”她低声说着，望了那盆已经变成灰绿色的污水一眼，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桑峰还在担心地看着她。她避开他的目光，看看外面的天色，站起来说：“我......先走了，王爷交代我查的案子还没着落。”

“吃了饭再走吧，你每天奔波，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没时间了，王爷还在等我呢。”

到了王府，桑衿觉得身心俱疲。

她强打起精神，照例先去见顾伏桦，告知了他那封信上的内容。

顾伏桦漫不经心地听着，手中把玩着那只琉璃盏。琉璃盏内的小鱼顺着缓缓回荡的水漂浮来去，身不由己，只能徒劳地摆着尾巴维持平缓。

“坐实了坊间的流言，不是吗？”顾伏桦望着水中的小鱼，声音如此时盏中水，只泛起平缓的些许波澜。

“是......”她低声应道。

他终于转过目光看着她，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迟疑与思忖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但许久，终于还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仿佛在劝慰她，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流言往往只反映一部分真相，或者，干脆是虚假的烟雾。”

桑衿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在他面前站了许久也理不清头绪，只好转移了话题，问：“不知大理寺是否从彭英沙那边拿到那张画了？”

“没有。”

她诧异地抬头看顾伏桦。

“大理寺前去查看时，彭英沙打开柜子，却发现那幅画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她回想着当时彭英沙收好卷轴放回去的场景，微微皱眉，“彭家父亲十分珍视这幅画，有重要事情才会拿出来悬挂祭拜，平时都锁在柜中......怎么忽然就丢失了？”

“大理寺的人认为，他是执意不肯交出，阻碍调查，所以在他家搜查了一番，但是并未发现。”顾伏桦说道，“原本，还可以说是凑巧，但如今看来，或许真的是有问题了。”

桑衿心口掠过一丝不安，问：“不知大理寺准备如何处置？”

顾伏桦知她关心彭英沙，瞄了她一眼，才说道：“今日大理寺已经直接到禹城军营传唤彭英沙了，估计第一天应卯就被叫走，在军营内也会颇有传言吧。如今禹城军营已经发话，让他先找出那幅画来，再去衙门。以我看，若近日无法交出那幅画，估计他会有点麻烦。”

桑衿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我会注意此事。”

顾伏桦又将旁边的一叠纸拿起，交给她说：“这是大理寺交给你的，据说是你上次要他们查探的事情。”

桑衿接过，自然知道是上次与桑峰提过的，彭英沙何时知道翠儿与公主府有关的事。

当时他说，并不知道此事，并不认识魏良。

但大理寺的调查，白纸黑字，却彻底推翻了彭英沙的说法。

桑衿紧抿双唇，将调查书收好，说：“既然这样，恐怕我现在就得去彭家跑一趟了。”

顾伏桦挥挥手，说：“去吧，估计军营的人都认识你了，不需要我的手书了。”

“实在不行，还有王府的令信呢。”她勉强笑一笑，站起来要出去时，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昏黑袭来，不由自主便跌坐了下去。

坐在她对面的顾伏桦眼疾手快，一手推开了面前的几案，一手揽住了晕倒的她，将她扶住，半坐在地上铺的地毯之上，以免磕在几案上。

桑衿等眼前的那片昏黑渐渐退去，看着扶住她的顾伏桦，手动弹了一下，想要从他怀中站起，但无奈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实在没辙，只能低声说：“多谢王爷......我可能是累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顾伏桦低头看着面容苍白却还一脸倔强的她，一言不发，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到榻前，将她轻轻放在上面。

桑衿见他一直低头看着自己，那般幽深的目光凝望着她，让她不禁觉得紧张尴尬，只能将自己的眼睛转向一边，低声说：“真抱歉......在王爷面前失礼了......”

“是我的错。”他声音沉郁，打断了她的话。

桑衿听他声音中含了许多自己无法辨明的东西，不由得诧异，望向他的面容。

而他声音低缓，轻声说：“是我忘记了......你是个女子。”

她愕然望着他，许久，才低声说：“没事。”

听着她的话，他不由得恍惚了刹那，站在她前面，望着她的模样，良久没有动弹。

她纤细的身躯侧卧在榻上，红衣玄带。有三两缕头发散云在她的颈上，蜿蜒地延伸入她的衣领之中。黑色的发丝在她白色的肌肤之上，异常显眼，让人不由自主地便目光向下，顺着她蜿蜒的曲线起伏。

他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淡淡的灼热，隐隐波动。他在一瞬间明白过来，立即转身，一言不发地坐回案前。

而桑衿不解地望着他，不知道一直从容淡定的这位王爷，究竟为什么忽然行动失常。

她靠了一会儿，觉得那种晕眩过去了，便赶紧坐起，向顾伏桦说道：“不敢再打扰王爷了，我先告退。”

他看着她微有虚浮的脚步，欲言又止，但在她走到门口时，终于还是说：“今晚别去找彭英沙了。”

她诧异地回头看他。

“就你这飘忽的样子，怕明天要在街头把你捡回来。”

桑衿不由得笑了笑，然后又说：“那么，我明日早起过去。”

“嗯。”他站起来，与她一起走出枕流榭。

桑衿不知他要去哪里，跟在他的身后慢慢走着。

岸边的垂杨一枝枝拂过他们的肩膀与手臂，远远近近的荷花在月光下绽放，他始终在她身前半步之遥，保持着随时可以伸手拉住她的距离。

桑衿忽然明白了，他是要陪着自己走回去。

在这样寂静的黑暗中，刚刚入夜便迫不及待高升的月亮即将圆满，光华明亮。

那明亮的银光，流泻在她的身上，也流泻在他的身上。

她看着面前半步之遥的人，在触手可及的他身后，心中脑中却一遍一遍的，想着那一句诗――

愿逐月华流照君。

不知不觉，因为对自己的深深厌弃，心口痛得不能自已。

她只能握紧双拳，深深呼吸着，强迫自己把那些记忆，一点一点挤出思绪。

她对自己说，桑衿，把那些过往全都摒弃吧。若自己连下界的事情都不能做好，只能云得，天诛地灭！

都说晚霞行千里。前一日的灿烂晚霞，让第二日的天气无比晴好，才刚刚日出，禹城已经十分炎热。

桑衿穿了中衣，外面再套上薄薄的绛纱服，觉得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呆在府中不动还好，一动，就是满身的汗。

然而公主府的案件还未结束，她还是得出去奔波。

刚到府门口，桑峰居然已经牵着那匹“小若”，站在门口等她了，手中捧着热腾腾的四个蒸饼。

他看见她便赶紧站起来，把包蒸饼的荷叶递到她面前：“桑衿，来，一人两个。”

“刚刚吃过了。”不过因为早上匆忙，只吃了块胭脂蒸糕，所以她还是拿了一个，和他一起在马上边走边吃。

“我就知道你昨天言不对心敷衍我，要是我今天不在大门口堵你，你肯定就一个人去调查了！”桑峰撅着嘴谴责她。

桑衿随口安慰他：“怎么会呢，其实我本来就想去找你。”

“真的？”桑峰立即就相信了，“你跟我说说，今天准备去哪儿？会不会有机会让我大显身手？”

“最好没有。”桑衿横了他一眼，“我们要去彭英沙家。”

“啊！”桑峰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为什么去彭英沙家？”

“你昨天没去大理寺吗？彭英沙家的那幅画，不见了。”

“那幅画？你是说上面画着三个死者的那幅画？”桑峰顿时连蒸饼都快捏不住了，激动万分，“难道那幅画真的和发生的事件有关联？有什么关联？到底为什么画上的情景和案件这么相像？彭英沙是不是会有麻烦？禹城军营准备怎么处置？彭英沙要是出事了翠儿可怎么办？”

“先吃你的饼。”桑衿一句话终结了他所有的问话，并抬手拍了一下那拂沙，催促它加快脚步。

由东至西穿越半个禹城，他们来到彭英沙家。

时候尚早，坊间的女人们正在打水，一边议论着：“哎，昨天那些应该是官府的人吧？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听说啊，是彭家小二又犯事了。”

不会吧，那孩子看着挺老实的一个，怎么最近老是出事，不是被赶出来，就是禹城军营逐出，现在连官府都来查他了，这可真是......以前还真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哪！”

桑峰不敢相信，跳下马就问那人：“什么？谁说彭英沙被防卫司逐出了？怎么可能？”

那个中年女人一看见他下马质问，立即就慌了：“难道不是吗？官府的人都到他家彻查了，他今天也没出门，难道不是被赶回来了吗？”

桑衿皱眉道：“桑峰，别和这些不相识的人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