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英沙进内拿了冷淘和碗筷,三人在葡萄架下坐下。
桑峰看着大盆内碧绿清凉的冷淘,差点连自己的来意都忘记了。他接过彭英沙送来的碗先盛了一小碗,边吃边赞:“阿茵手艺真不错,我真想天天来蹭饭吃!”
“什么时候来都可以,随时欢迎!”彭英沙笑道。
桑衿吃了一口,问:“张二哥,你刚刚去哪里了?我看你之前好像精神不太振作的样子。”
“唉......我大嫂娘家的弟弟,刚满四岁,前日在观音寺那一场混乱中走丢了,一家人急得不行到处找。幸好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早上听说消息,有人把孩子送回家了,所以我过去看了看。”
桑衿诧异问:“你大嫂不是独生女吗?”
“是呀,这孩子是她父母从族中过继的,毕竟,好歹得有个继承家业的人。前日听说过他们在找孩子,但因为我近日一直都在四处奔走,所以就没能帮得上忙,心里觉得愧疚。”彭英沙大哥婚后住在嫂子家中,当时禹城婚俗,夫妻婚后习惯在女方家中居住几年,彭英沙的大哥并不算入赘。
桑峰说道:“彭英沙你真是的,孩子回来了不就好了,为这事还心事重重的。”
桑衿听着观音寺外四岁孩子,脑中不由浮现出那一日大雨中,那个人抱着那个浑身泥浆的小孩子的身影。她望着彭英沙,问:“送回孩子的......是什么人?”
“我去得迟了,只仓促看到他一面,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彭英沙很认真地放下碗,说道,“站在我大嫂家门口,整个院子都明亮起来了。我这辈子啊,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桑峰笑道:“蓬荜生辉?轩轩如朝霞举?”
桑衿沉默着,一言不发。
彭英沙听不太懂桑峰的话,只说:“嗯,反正就是很好。”
“那么......”桑衿捏着筷子的手,不为人觉察地轻颤了一下,“他姓什么,叫什么?”
彭英沙摇摇头:“不知道。所以说世上好人多啊,他就喝了两口茶水,没留下自己名字就走了,连谢仪都没收。孩子又小,也不知道他姓名和住处,都不知道怎么谢他呢。”
桑峰问:“那他怎么找到你大嫂家的?”
“是啊,说来也真是难,小孩子说不出自己家住何处,他只能带着孩子在禹城各坊寻找,这个年岁的孩子哪走得动禹城七十二个坊?都是他抱着一家一家走过来的,直到今天早上孩子看见自己家喊起来,才算是找着了。”
“可惜啊,不知道他是谁。”桑峰叹道:“我还挺想结识他的,有古仁人君子之风,又听你说的长得那么好。”
彭英沙连连点头:“真的真的!特别出众!”
桑衿只觉得心口微微钝痛,她不愿意再听下去,便转了话题,问:“彭英沙,你不叫阿茵也出来吃点吗?”
彭英沙迟疑了一下,说:“她......她怕生,我想就不用了吧。”
“桑衿说得对啊!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阿茵这样怕生可不好,我们还会经常来叨扰的,也想和阿茵打声招呼嘛。”桑峰现在只要是桑衿说的话,都一律附和,十足一个应声虫。
“哦......也是,那我让阿茵出来见见客人。”彭英沙站起身往屋内走去。
桑峰见他一进门,立即蹑手蹑脚跟了上去,把耳朵贴在了墙上。
桑衿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他,无声用口型问:“你想干嘛?”
桑峰也用口型回答:“听墙角,看看彭英沙和阿茵有没有作案嫌疑!”
桑衿被他正义凛然又厚颜无耻的眼神镇住了,明知道不厚道,可也不由自主地与他一起趴在了后面的墙上。
里面传来灶火哔哔剥剥的声音,他们听到彭英沙说:“阿茵,他们是我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阿茵闷声不响,过了许久,彭英沙以为她是默认了,便抬手去牵她袖子,说:“来,我带你出去认识一下......”
阿茵却忽然猛地甩开他的手,低声却坚定地说道:“我......不去!”
彭英沙尴尬地抬着手,怔在当场。
桑峰和桑衿对望了一眼,还来不及交流什么,只听阿茵虚弱颤抖的声音已经传来:“彭二哥,求你了......我不要见人!我,我这辈子,已经见不得人了.....”
彭英沙默默看着她,轻声问:“难道,你就准备一直呆在这个小院子里,把一辈子就这样捱过去吗?”
“你不知道......你不会明白的......”她捂住自己的脸,蹲在地上,拼命压抑着自己失控的哭泣,“彭二哥,你是个好人......我,我只想在你的身边好好过下去。我只想呆在这个家里,也求你......不要让我出去见人.......”
彭英沙似乎想不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由得呆站在她面前,许久也没有动弹。
房间内外一片死寂,只听到阿茵的抽泣声,在房间内隐隐回响:“彭二哥......我愿意一辈子为你洗衣做饭,一辈子伺候着你......我只求在这个天地间有这么一个小院子落脚,让我在这里呆到死,呆到朽烂成泥......彭二哥,求你不要把我丢到外面去,不要让我出去见人呀!”
彭英沙默然听着她的哭泣,一边转头注意外面院子,听外面他们似乎没有响动,又凑近了阿茵一点点,轻声说:“好吧,不见就不见吧,其实......其实我也舍不得让你到外面去。”
阿茵睁大那双含泪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他抓抓头发,在她的目光下窘迫地脸红了:“其实,我也很喜欢你每天在家等着我回来,知道你肯定不会离开我,知道你唯有我这边一个容身之处,就像藏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阿茵含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轻声低唤他:“彭二哥......”
桑峰听着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用手肘碰碰桑衿,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但桑衿却微微皱起眉,将食指搁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桑峰见她神情沉郁,若有所思,不由得有点诧异,在心里想了又想,刚刚彭英沙那番话,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屋内的气氛也忽然安静了下来。阿茵身体微微颤抖的看着彭英沙,许久,才颤声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有容身之处,知道......我的事情?”
彭英沙愣了一下,不自觉地握紧自己的拳头,低头避开她的视线。
一片寂静。木槿花院落外,大槐树下乘凉的人们笑声隐隐,正被风轻送而来。石榴树上趴着一只刚结束了黑暗蛰伏的新蝉,才褪去外壳,便已经迫不及待蝉鸣声声,枯燥而尖锐的声音,横亘在小院之中。
彭英沙停了很久,但终于还是开了口,用很缓慢,很轻,但却异常清楚的声音,慢慢说道:“去年夏天,我在西市见过你。那时你正蹲在香烛铺门口,在卖花娘篮中拣着白兰花。天下着雨,你笑着挑拣花朵,我从你身边经过,被你脸上的笑意一时晃了神,不小心溅起一颗泥点,飞到了你的手背上......”
彭英沙蹲在她的身边,在灶间吞吐明暗的火舌之前,他定定地瞧着面前的她,轻声说:“后来,我也曾去你家门口偷偷看过你,我看到了你爹对你的忽视冷淡,也听到你时常哼着一首桑条曲,还知道了有很多人上门向你提亲,可你爹索要大笔彩礼,以至于你一直都没说下婆家......”
他说着,苦笑了停了下来,许久才又说道:“那个时候啊,我绝了自己的念头,不敢再去看你了。直到我又曾想过你,可终究也因为变故而没成。直到......直到我在山路上看见昏倒的你,手中还死死攥着根麻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爹丢给你,逼你自杀的......”
“他不是我爹。”一直咬紧下唇听他说话的阿茵,此时终于从牙关中狠狠挤出几个字,“我没有爹......我只有一个娘,早就死掉的娘!”
彭英沙点头,没有说什么,只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把你带回家,你醒来后,你说自己叫阿茵......那时我以为你会说自己是翠儿,谁知你却改了口,说自己叫阿茵,那时我就想,你一定遇到了大事。后来,后来我从京城流言中得知你出了这样的大事,我震惊,愤怒,我想杀了孙癞子......可最深的念头,却是我一定要对你更好――我想,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托人上门求亲,说不定......说不定你就不会面临这样的命运了......”
“彭二哥......”阿茵颤声轻唤他,她坐在灶前,娇小的身躯蜷缩着,颤抖如疾风中的一朵小花。
彭英沙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她安慰她,但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又想到她遭受那般污辱,恐怕不喜欢和人接触,只能硬生生忍住了。
然而翠儿却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将自己的脸静静地贴在了他的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