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这才闷声回答:“这是我浇注的蜡烛!”
桑衿顿时了然,原来他就是制作蜡烛的那个巧匠,王元。
“这对蜡烛,是我老头子这辈子最骄傲的作品!除了我,你们看看,长安城还有谁能做出这么完美的蜡烛来?”王元抹了一把汗,抬手一指旁边尚存的那根巨烛,“我生在禹城,六岁跟着我爹学习制作蜡烛,王家香烛铺四代传人,到我这边就断了!老头子我现年五十七岁,身体不好,已经力不从心了,原想着,这对蜡烛就是我们王家最后的辉煌了,谁知道,连老天都不容我,竟硬生生将我这辈子最好的东西给毁喽!”
桑衿安慰道:“天降霹雳,非人力所能抵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哼......”他表示不屑,艰难地站起身,又去刮地上另一块蜡油。
桑帮他把身旁的篮子拎过来,问:“这些蜡油还有用吗?”
他一边刮起蜡油放在篮内,一边说:“我已经在佛前发愿,要重铸一支蜡烛。如今蜂蜡价贵,能多收集一点也是好的。其余的,我自己贴补。”
“可惜啊,那么大一支蜡烛,全部爆炸烧毁了,根本没留下多少残余。”桑峰叹道,“昨天那情景,你看到了吗?”
“我不在。”他专注地刮着地上的蜡烛油,头也不抬,“为了这对蜡烛,我熬了七日七夜赶工完成,蜡烛一送到这边,我就晕倒被抬回去了。”
“嗯,我昨日也听说了。”桑衿点头。
“这都是命!谁叫天要惩治恶人,以至于天打雷劈,我所有心血铸成的蜡烛,就这么被殃及了!”王老头呸了一声,一脸嫌恶。
桑衿若有所思:“我也听说了,大家都说是天谴。”
“那种连男人尊严都不要的阉人,为了荣华富贵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世上最恶心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宦官!”王老头唾弃道。
桑峰争辩道:“王老伯,话不是这样说的,宦官也有好人嘛。”
“好人?好人会连那话儿都不要?好好一个男人不做,把自己弄得不阴不阳?”王元冷哼,“这世上,男人就是天!天都不要做了,自甘下贱!”
桑衿对这个老头,只能无言以对。
桑峰茫然道:“老伯,你刚刚说自己家香烛铺断了传人......你没有孩子?”
“老婆没用,生不了儿子,又早死了,就留下个丫头片子,能指望什么?呸!”他唾弃道。
桑衿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好了,我去看看放生池那边的鱼是不是弄好了。”
和这个轻贱女人的老头儿相比,她还不如呆在那个臭气熏天的放生池边呢。
在送走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死鱼之后,放生池那种快要炸开的臭气,终于减弱了一些。
桑衿和桑峰终于松了一口气,捂着口鼻走到见底的放生池边,问两个僧人:“差不多了吧。”
“再运两袋就差不多了。”放生池中的水已经排空,两个僧人顺着池边的台阶走下去,用簸箕和铲子收拢死鱼,一边叹道,“我们两人就是寺里分派管这个放生池的。前天知道肯定会有大批信徒来放生的,也是我们两人将池中排水清洗,洗了一整天,累得都快瘫倒了,没想到今日又遇上这样的事,真是罪过啊,罪过!”
桑峰同情地对他们说:“等这场变故过了,放生池就好打理了,到时候你们也可以休息一下。”
桑衿的目光却被池中一角一点暗沉的光吸引了。她忍着臭气走到放生池内,走到那点光芒的旁边,蹲下来仔细查看。
那是一根比筷子还细的铁丝,约有两尺长短,上端笔直,下端完成一个半圆弧度。铁丝一端尚有铁锈,另一端似乎被淬炼过,带着隐隐青幽的光。
桑衿将铁丝拿起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一根普通的铁丝。”桑峰在她身边蹲下,下了结论。
旁边收拾死鱼的两个僧人说:“前日我们将鱼池清洗得干干净净了,绝没有这个东西。”
“应该是昨天的混乱中,哪个香客掉下来的吧。”另一个僧人说。
桑峰点头,认为有道理。
桑衿则拿着这根铁丝站了起来,说:“可好奇怪,像这样的铁丝,是拿来干什么用的呢?带着它来参加佛会,又是为什么呢?”
“很多啊,比如扎捆什么特别重的东西,免得麻绳吃不住重。”
“那么,它捆扎的东西,又去了哪里?”桑衿问。
桑峰奇思妙想最多不过,立即便说:“也许它捆的是一担盐,一落水盐就溶化了,铁丝也松脱了,卖盐人只好自认倒霉,把浮在水上的担子捞走了。”
“谁会挑着盐担子来法会挤来挤去?”桑衿都无奈了,只好先拿着铁丝上了台阶,交到桑峰手中,“帮我带到大理寺,就说是物证。”
桑峰露出惊吓的表情:“你真的要侦破这个案子啊?”
“怎么侦破?目前看来,一切都只是天灾巧合。”桑衿转身往外走去,“好歹弄点东西,表示我们并不是敷衍了事。”
“有道理。”桑峰说着,竖起大拇指。
离开观音寺,桑衿牵着那拂沙回到桑府,一身疲惫。
“王爷可过来了吗?”她问门房大叔。
知道顾伏桦还没过来,桑衿觉得天气更加燥热了。幸好如今是盛夏,天气炎热,她直接打了两桶水冲了澡。
冰凉的水让她迅速冷静下来,皂角的香气让她扫除了满脑子倦怠。
未时的小院,寂静无人。她洗了澡,坐在屋内一边擦干头发,一边想着今天晚上晋泽的邀约。
酉时,离现在不过一两个时辰。原本想与桑峰商量一下,可现在他也不在府中,一同和顾伏桦在军营里。
但该来的还得来,她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暗暗警告自己,桑衿,在上界过的苦日子还不够多,这才几天,怎么就开始想要靠着别人解决问题?
等头发干了,她换上小厮的衣服,仔细将头发梳好,插上簪子。对着镜子看一看,铜镜内映照出一个皮肤细嫩的小厮,一双眼睛清亮如点漆。
即使桑衿换上男装,依旧不掩姿色,似乎也依然有点突出。桑衿取出黄粉,本打算在脸上再涂一点,但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反正事到如今,遮掩还有什么用。
打开柜子,在空荡荡的抽屉内,晋泽在上界时送给她的那柄扇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拿起扇子出门,刚好遇到若尔跑过来,对着她兴奋地喊:“小姐,快点快点,晚膳有鲈鱼,你不是最喜欢鲈鱼的吗?厨娘说给你留一条大的!”
桑衿摇头对着她笑道:“不用了,给你吧,我要出去呢。”
若尔诧异问:“去哪儿?自己出去?”
她笑了笑,走了几步,又回头,很认真地说:“去见晋泽,驸马今晚约我过去一叙。”
酉初,桑衿如约来到与晋泽所约之处。
明月东出,花影横斜。晋泽在画舫上等候着她。
清风徐来,她看见晋泽独自负手而立,月光自枝叶之间筛下,如在他的白衣上用淡墨描摹了千枝万叶。他的神情隐藏在淡月之后,望着沿河岸徐徐行来的桑衿,目光微有闪烁。
桑衿忽然在一瞬间有了勇气,她看出了对方内心的忐忑迟疑并不逊于自己。
她面对的,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的对手。
所以她加快了脚步,来到他面前三步之处,裣衽为礼:“驸马安好。”
晋泽目光暗沉地盯着她,许久未曾说话。
她直起身,恭恭敬敬将那把扇子呈到他的面前:“之前多谢驸马借我扇子,此次特地奉还。”
他终于笑了一笑,抬手接过那把扇子随手把玩着,开口问:“怎么今日不再冷着一张脸?”
她低声说:“事已至此,没有意义。”
晋泽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他是典型的世家雍容子弟,即使心绪不佳,笑容却只带上淡淡嘲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现在本应该已经是神仙眷侣了――然而如今你我在下届的初次见面,却变成了这样。”
桑衿避而不答,听出了他温和声音下深埋的挖苦与嘲讽。她深埋着头不敢看他,只低声问:“不知驸马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真实身份的?”
他凝视着她缓缓道:“雨中第一次相见,虽然还是凡人的那副面孔,但内核早已被替换了,只是当时一时还不敢认,只不过是试探着一开口,你的神情,我便知道真的是你。”
桑衿咬住下唇,低声说:“过往种种事情,都是我对不起驸马。今日,我是特来向您道歉的,望您原宥我过往种种不是,桑衿今生今世将竭力弥补,使驸马回上界后不再因我蒙羞。”
晋泽没想到她能这样坦然认错,不由得怔了一怔,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容也不由得稍微和缓了一些。他望着她低垂的面容,许久,终于长出一口气,说:“但你为何为了一时冲动,杀害我的家人呢?”
“我没有。”胸口处仿佛传来伤痕迸裂般的疼痛,桑衿强自压抑,颤声说道,“此次下界,费尽心思装成凡人模样,就是为了在下界避开上界的耳目,私下里擒拿真凶,还我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