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不敢!”桑衿仰望着皇后,面色恳切:“但臣女想了一下,皇后娘娘定然知道如今大相公的儿子为非作歹,早已引起民愤,仅凭大相公位高权重,是压不住这许多的舆论的!”
“但只要臣女能为您所用,民间的一些流言蜚语,让臣女以受害者家眷的身份澄清,岂不是更利于朝堂之上的关系?”
皇后缓步走到桑衿面前,垂眼看着跪在地上依旧喋喋不休的桑衿,目光一寸一寸扫视而下,越过桑衿的头顶看向青苔地面。
许久许久,皇后凌人的气势终于收了一些,忽然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既然如此,你的命,我先放在手中。但你日后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供我驱使...”
“多谢皇后娘娘开恩!”桑衿听出画中之意,赶忙伏头谢恩,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冷汗已经刺进全身所有的毛孔,夜晚的清风扫过,如同针扎一般。
但桑衿丝毫不敢乱动,只敢僵硬的低头。
皇后不再理会桑衿,又重新站在了桑衿面前,喃喃自语:“桑衿...你也算是能抚本宫心头大事了。”
桑衿不明所以,睁大眼睛看着皇后。
“若不是你也踏进了这趟浑水,或许我也不知,大相公的孩子竟然长成如此模样,更不知道他竟然...丝毫不记得大相公的发妻,他的嫡母。”皇后咬紧牙关,终于艰难的吐出那几个字,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你有所不知,大相公的发妻是我的老师,皇上未继位前,多亏了老师时时帮衬着我们,劝说大相公。”皇后望着远处灯火通明,心里多了几分感慨:“老师在世时,如大相公一般对待程易,世间男儿该学的本事一样不少,比皇家的皇子都要仔细些。”
“可这孩子...从老师去世时,便像换了个模样,四书五经不再看一眼,把自己的小娘挂在嘴边,净做些不干净的事情,全然忘记了老师的谆谆教导!”皇后越来越气愤,满怀怒意。
桑衿默默无语,跪在地上一眼不发,在心里默默想着,皇后倒是又要拿什么面目,去地下见一直敬她如天的子民门,去见为了留一条命活下去,弟弟都没了的双双?
“罢了,这孩子越发难管教了,今日...不再说他。”皇后回身在榻上坐下,扯过一个锦垫靠在窗下,仰头望着窗外耿耿星汉。
宫灯光芒已尽,倒悬的星河横亘于宫殿之上,点点星辰如同最微小的尘埃,倾泻于天。
“和江山社稷相比...那些琐事又算得了什么。”桑衿听到皇后的声音,仿佛从心肺中一字一字挤出来,坚定而冷硬:“我北国皇后,日夜为百姓操劳,可入耳的都是些抱怨之词,禹国,不会被区区小民击垮!”
桑衿跪在皇后面前,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而这个强硬的女人,在半残的宫灯之中,在凄清寂静的古宫之中,卧看着窗外的星河,在这一瞬间,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也将一些即将滑落的东西,抹杀在自己掌中。
宫漏滴滴点点,长夜再长也终将过去,窗外已经是耿耿星河欲曙天。
桑衿默然向皇后磕了个头,想要起身退出的时候,却忽然听到皇后低暗的声音,缓缓传来:“桑家姑娘,你这短短的二十年里,曾遇到过让自己觉得生不如死掉的绝境吗?”
桑衿愣了一瞬,思绪回想起千年前,她还只是普通仙人...
上界众神凉薄,路遇桑衿抓获云吞兽时,桑衿经脉全都炸裂开来,手臂都被云吞兽扯下来一只,鲜血几乎汇成一条小河,可即便那样,上神们只瞥了一眼,径直走开,从没有给桑衿施舍过任何一次救命的符术。
罢了,桑衿抬头应声:“在边疆...我曾误入过边疆的无人地界,与哥哥失去了联系,整整三天,吃生肉,喝兽血,几乎把整个地界走了个遍,我才从地界中走出见到哥哥。”
“你现在还活生生的站在这。”皇后静静的卧在锦塌之上,密织辉煌彩绣的纱衣覆盖着她的身躯,把她淹没在丝绸锦缎的拥簇中,柔软如瀑布的黑发宛转垂顺的蜿蜒在她周身。
皇后素净的面容上,皆是疲惫与憔悴。
“你见过吃人的...人吗?”
桑衿摇摇头:“不曾见过,只听说过北国前些年闹饥荒,有这些事情。”
“的确,你可能永远不会有机会,在见到这些事情了。”皇后叹了一口气,低低的说:“禹国八十年,我最后见到老师的模样,彼时老师刚过了五十岁的寿辰,那是我二十三岁,原本大相公在皇上还未继位之前,从来都是中立的态度,甚至隐隐有趋向于别的皇子。”
“但老师并不这样认为,老师说皇上潜力无限,要我与皇上好生过日子。”
桑衿不知道皇后为什么突然要对着自己说这些,在这样冷清的宫廷中,周围一片死寂,长夜漫漫,看不到前路又看不到去路,桑衿望着眼前的皇后,有些疑惑,便静听皇后说下去。
“虽说那时皇上还是皇子,但皇上的生母是皇宫中一个丫鬟,及其卑微,而我的家世,只算的上清白,不辱皇室而已,着实算不上有些助力。”
“但朝堂之上都是狗眼看人低,皇上处处遭受白眼,再也不想出门,只坐在府中唉声叹气。”
桑衿跪的膝盖生疼,调整好姿势默默听着。
“在北国的冬天异常寒冷,不少庄稼在那年都被冻死,但当时饥荒还不曾出现,不过老师在那时便已经察觉到,天象异常,定是有大事发生!”
“果不其然,年后回暖,又逢旱灾,连着两年天象如此,庄稼颗粒无收。我和还是皇子的皇上接了朝廷赈灾的活,一同前往南下赈灾。可路上并不太平,匪盗作乱,将粮食抢去了大半,不论我们再怎么省,都不够给一城人赈灾。”
即使是十二年前的旧事,皇后此时说起来,依旧是绝望而凛冽,轻易便割开了她心口最深处,口中的话飘忽不定,仿佛不是讲给面前的桑衿听。
“乱世饥荒,在一群亡命之徒中,谁顾得上你是什么身份,身边连个官兵都没有,和羊入狼窝又有什么区别。”
皇后那双怔愣的眼中,终于缓缓滑落两行泪眼泪,捂着自己的脸哽咽着:“你永远不会想到,我和皇上在那时的处境,街上连个像样的活人都不见,家家户户冒着炊烟,可锅里煮着的,不是什么树皮,也不是什么食物,煮的都是些人肉!”
皇后长长的颤抖呼吸着,艰难的继续说下去:“就在我和皇上被乱民抓住,一同要下锅煮了的时候,老师带着大相公府中自藏的一些粮食,从禹城一路南下,找到了我们,把我们从乱民手中救下。在那时我才明白了所谓的民生百姓,只是一些罔顾王法,为自己而活的...畜生!”
桑衿默然的看着皇后,并不说话。
皇后的声音,终于越来越清,及若不闻。但她眼中,跳动着一种疯狂的暗火,令人心颤。
桑衿也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开口:“想必您知晓大相公发妻去世的时候,也是十分不舍的。”
“的确,老师死在了我的眼前。”皇后的目光看向桑衿,泪痕未干,脸颊上却已带上冷冷的笑意:“我和皇上回到禹城后不久,大相公与老师感情不合,为了程易险些闹出和离,老师就这么心灰意冷,将我唤去大相公府,静等生命流逝。大相公原以为我过去时,老师将大相公府中的辛秘之事告诉了我,从那以后才转向帮我和皇上!”
皇后气息急促,狠厉偏激的言语,却让桑衿感到一种无言的绝望与悲伤。
“世事就是这么荒唐,老师一生为人和善,最后却落得个自己调教出的孩子反目成仇,自己的丈夫为了一个小妾要和离,而她帮助过的人,都不曾真正的为她出过头,就连皇上也是,为了权势,让我也忍下了这一切。”
桑衿在心里摇头叹息,低声轻语:“可现在您已经是北国尊贵的国母,往事种种,您若是想追究也是不在话下的。”
“追究?”皇后冷硬的眸子中,掠过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暗淡,但随即,她又扬起下巴,冷笑着望着桑衿:“十几年前我也认为这世上的人都善良天真,如你一般满怀炙热诚心。但你跟在顾伏桦身边,迟早有一天,当你面临着生死绝境之时,顾伏桦将你狠狠抛开,你自然就什么都懂了!”
桑衿沉默许久:“所以,这便是您纵容程易的原因吗?”
桑衿还在静静的等着皇后下面说的话,但皇后似乎已经没有再想说下去的欲望,呆呆的侧卧在榻上,在满殿的锦绣之中,怔怔的沉浸在往昔。
良久,皇后垂下眼,凄凉一笑:“纵容与否,又有何关系?老师都已然不在,由着皇上完成他的江山大业吧!”
皇后再也不想说什么,轻微的挥了挥手,示意桑衿退下。
只是就在桑衿起身离去的这一瞬间,她听到皇后在她身后,喃喃自语:“万事小心为上,一定要防着你身边那位!”
桑衿愕然转头,看向冷硬又利欲熏心的皇后。
皇宫的夜,冷谧且清净。
桑衿顺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出这座清冷的宫殿。
头上的星空缓缓转移,一路上的宫灯都已经熄灭,鸣虫的声音,繁密的在这样的静夜中回响着。
若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颗星辰,那么她的命运也是一颗星辰?
神仙的寿命,亦或者是生命的尽头,又当在何处?
桑衿走到皇宫门口,走出缓缓开启的偏门。
星夜之下,曙光之中,站着一个欣长挺拔的身影。
桑衿站在宫门口,一时有些迷惘。
顾伏桦向着桑衿走来,声音依然是那么冷淡疏离:“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王爷?”桑衿茫然地唤了一声:“王爷一直在等我吗?”
顾伏桦自动忽略,把自己的脸转向一旁:“顺路经过。”
顺路?
桑衿望着早已宵禁的寂静禹城,莫名心中有涟漪荡开,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