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小兰的姑娘趁着王大娘让大家休息用些东西的空挡,凑到孟翡身旁,一只手里拿了一个番薯。
“给你。”小兰碰了碰孟翡,递给她一个。
“多谢,我腹中正饥饿得很。”孟翡皎好的面容绽开清浅的笑意。
小兰不由看得呆了一瞬,想起自己要拜托的事情,她摇摇头说小事不用道谢,偏支支吾吾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孟翡来到这陌生的世界不久,心中甚是惶然,眼前的一切都让她产生不切实际的幻觉。明朝时才引入的番薯也好,小作坊也罢,根据她现有的知识储备再加上平日里旁敲侧击的打听,只知道如今是渊朝,今上是晋安帝。
完全超出认知范围的地方,雪上加霜的处境,举目皆是陌生的人,她深知自己绝对无法真正融入。
被一竿子叉到陌生的世界,令她着实愤懑了几天。
但面前的小兰有些期待又犹豫的样子倒让她生出真实感,小兰是鲜活的,青春富有朝气的。
孟翡仔细地揭开番薯的表皮,咬了一口,甜糯的口感让现在饥肠辘辘的她很是满足。
有些事情她不去问,不代表她不知道。一开始被人孤立确实是原主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的,只是现在她来了,就会尽可能活得好一点,如果有能向上爬的机会,孟翡这个人绝对会牢牢抓住。
站得高了,能看到的便多。不畏浮云遮望眼。
她只是在等小兰主动开口。
“小翠姐姐”小兰软着嗓音叫了声,眼里带着些央求的神色。
被这声小翠叫的有些沉默的孟翡:“……”
“姐姐你是知道我的,我爷娘打小就卖了我,实在是,实在是无依无靠,”小兰眼圈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能丢了如今这的安身之所,管事虽然严厉,但只是对事不对人,是个公平的。”
小兰抹了抹眼睛,深吸口气,彷佛下了某种决心,直直地盯着孟翡:“所以姐姐,求你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小兰带着哭腔的声音引来几个人的侧目。
孟翡额角跳了跳,拉起小兰的手,避开她们若有若无打探的视线,绕到置物架后。
“你且莫哭,有何事需要我帮你的,你且说来听听。”孟翡实在见不得小姑娘掉眼泪,柔声安抚道。
“真的!”小兰破涕而笑,欢喜地说“好姐姐,你的恩情我一定记在心里,不敢忘的!”
小兰有些扭捏地看了眼孟翡,移开眼忽然不敢直视孟翡那双清亮的眼。
“我,我今个早上,去蚕房里,本来这事情是和我住一起的惠芳负责的,只是今天早上她身子不适,便让我替她去。本就是喂喂桑叶,打扫两下的事情,可谁知道……”说到这,她面露惶恐
孟翡拧紧细眉,直觉不好。
“谁知道桑叶上沾了水,蚕吃了后就有些不对劲,竟然排出些黄色稀物……”
孟翡暗叫糟糕。姥姥养蚕时千叮咛万嘱咐过,蚕吃的桑叶必须得擦掉水分,不然吃了会拉稀,吐黄水,存活的几率很低。
偏偏小兰又补了一句,“桑叶惠芳姐姐说得浸在井水里,这样才新鲜……我想家里养的牲畜也都是喜欢吃带水的叶子,就,就直接喂给蚕吃了。”
孟翡忙追着问:“你喂了多少?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小兰被孟翡的厉声询问激了一下,眼圈又开始变红,哆哆嗦嗦地说:“我,我喂的不多,刚刚休息的档惠芳姐过来找我,狠狠地训了我。我知道错了,呜呜呜”
刚说完小兰又开始哭起来。
孟翡烦躁地抓了抓头,“这让我怎么帮你?”就算在现代,用生理盐水,葡萄糖,VC调成溶液进行治疗,也还是只有一定存活几率,更何况是什么都没有的古代?
小兰期期艾艾地看了眼孟翡,突然问了句:“姐姐,我听张妈妈说你曾经是老夫人面前得眼的人,母亲又是大爷的奶娘,想来在府上是极有体面的。”
孟翡锐利眼神刺向小兰,启唇道:“你且说来听听。”
小兰眼睛一亮,舔了舔嘴唇,急切道:“我的意思是,姐姐能否帮我遮掩过去,就算管事问起来,有你母亲护着,想来也是不打紧的吧。不像我,无依无靠,若是被管事知道闯下祸事,真就活不成了啊!”
孟翡狠闭了眼,心底泛出寒意。
所以就可以心安理得让她担下这等祸事,就因为自己有个给大爷哺过乳的母亲,周家府上就得念着这份情?
何其可笑,本就是家养的奴仆,若是敢生出这份心思早就被主家发卖的远远的。原身犯了事,冲撞了二爷,即便是研墨时离金贵的主子近了些,不小心令纸上溅了几滴墨水,就被赶到这等郊外庄子里。何求脸面?
此时此刻,孟翡无比想念平等的公正的现世。
她缓缓攥紧手里尚有余温的半截番薯,睁开眼,目光却不落到小兰身上,只随意看着置物架上的布匹。
“惠芳啊,”孟翡念了念这个名字。
小兰身子一僵,飞快地抬起眼皮看了眼面前比她高出一截的人,依稀能从合拢的领口看到尚未褪去的骇人红痕。
小兰悚然一惊,她,她是死过一遍的人,难怪,难怪眼神瞧着像索命的厉鬼,赤裸裸地钻到人心底里去。小兰极力控制已然有些细微颤抖的身子。
“让我去向管事担责,这样牺牲我一人,保全你和,”孟翡眼神暗了暗,继续开口道,“惠芳,是么?”她终于舍得把目光转向身前的小兰。
“还真是划算的买卖,结果也是,乐见其成。”孟翡嗤笑一声。
小兰头压得更低,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
时间仿佛凝滞,两人都不说话,小兰的呼吸越来越重。
孟翡抬起手,看着手上还剩一小半的番薯出神。
再甜的番薯,凉了之后就容易噎嗓子。
人也一样,心凉了之后,就再也不想费神多看一眼。
“我答应了。”休息时间结束的前一刻,孟翡微凉的嗓音响起。
小兰却仿佛被人放了惊雷在耳畔,猛然抬起头,回过神来,看到的只有孟翡挺直舒展的背影。
手里还握着被孟翡塞给她,捏得不成样子的番薯。
小兰嗫嚅着嘴唇,终究沉默下去,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突然,她苦笑出声。
忙完上午的活计,能有半个时辰的休整时间。
孟翡问清钱管事所在地方,提步过去。
她站在门口谨慎地敲了两下门,久不见人应答,正欲再敲,却听人说钱管事和周伯在蚕房。她道了声谢,忙又赶去蚕房。
今早上李婆子带她的时候特意指明蚕房所在,也顺便透露今年蚕丝状况不好的意思,让她没事别去那边触霉头。
孟翡苦笑,这回何止是触霉头,简直是戳钱管事和周伯的肺管子。
她打好腹稿,再三斟酌措辞,尽量避免言语上的火气。
才到蚕房门口,就看到小兰正巴巴地伸长脖子望着,见她来了很是松了一口气。
孟翡觉得有些好笑,既然应下了,便没有反悔的,何必如此呢。
进了门,便听到女子哭声,只是话却回得字字清晰又有水平,实在让人挑不出错来。
孟翡心下一紧,背脊泛凉,好一招恶人先告状。
虽然紧赶慢赶,终究是棋差一招。
孟翡懊悔不已。
天气本就炎热,蚕房为保证凉爽,植了不少树,颇有效果。
只是此刻钱管事的怒火快要将树点着了。
“田翠!”饱含怒火的吼声令周围的人震了震,有人幸灾乐祸地对着孟翡指指点点。
孟翡面上从不显山露水,端的是一个平静无波。
露怯你就输了,轻易暴露情绪更会让人啃得渣都不剩。
这是她从谈判桌上学到的,即使双方大佬恨不得撕下对方一块肉来,面上也是笑意盈盈,一派和气。
“钱管事,田翠在!”
钱忠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人,眼珠子瞪着恨不得烧出两个洞来。
“桑房侍蚕一事,你既从未干过,何以应承下来?谁不知道蚕是顶顶要紧的事,你就敢托大?我看你虽然经过前事,却是半分未改,面上装的温顺,全是骗人的!你看看这两箱蚕,吐着黄水,有些都僵了身子!”
孟翡神色肃然,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说道:“管事息怒,今早惠芳姐姐身子委实不适,您看她至今脸色还苍白着。”为了证实所言不虚,她径直拉过站在人群中的惠芳。
暴露在前被人用眼神洗礼的惠芳:“……”
众人眼里面色红润无所谓不适之处的惠芳。
“咳咳”有人轻咳两声,试图缓解诡异的气氛。
惠芳刚刚哭的用力,脸上的脂粉被蹭掉许多,又因夏日炎热,众人聚在院子里,汗是一刻没停。粉全擦在帕子上了。
此刻惠芳头死死低着,不甘心地咬紧唇瓣。
众人看到她本就红润的脸此刻更是红到了脖子,心下了然。
孟翡没想到惠芳竟是连妆都没画好就来告状,确实有些惊讶。
要是知道此刻孟翡心中所想的惠芳,肯定得气得背过去。
钱管事捋了捋胡子,语气已是和缓许多,“与其关心你那好姐姐的身子,不如看看这两箱蚕,瞧着可是比她难受多了!”
话音刚落,惠芳脸色一白,连忙跪下,“管事,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钱管事挥手打断,“行了,我也不是不体恤你们。临近月底事情本就繁多,更何况二爷——”
钱忠拉长声音,双手作揖,继续说道“这回可是到我们庄子来查看,在场的有谁不知二爷对待事情,要求极其严格,却也时常告诫我们这些管事的要多多体恤手底下的人几分。”
众人对二爷有种特殊的敬仰,连连称是,不乏阵阵称赞感慨之声。
“二爷确实待我们极好,我家幺儿去岁生急病,偏偏镇上离得又远,若不是二爷心善,命人遣了大夫来替我儿看诊,我那幺儿恐怕……”他嗓音哽咽,周围的人连忙安慰几句。
“就是就是,便是我这样的老妇,见了二爷那般矜贵如谪仙样的人,凑上前去问好,二爷都含着笑点头呢!大家伙说说,谁曾见过这般好的主子!”那妇人一副骄傲的样子,与有荣焉。
众人顿时兴奋起来,七嘴八舌,把个二爷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孟翡听着不绝于耳的夸赞,还真是颇感无奈。
原身可不就是冒犯了这位“好脾气”“善心肠”的二爷被赶到庄子里的吗?
世事难料,人心难测。
钱忠满意地看着面前热闹的场面,听着一片和谐的称赞自家主子的声音,内心也是颇为快意。
“行了,行了,二爷过两日就到,等他到了你们再好好感激,当下正事要紧。”
孟翡知道事情终要了结,于是主动上前一步,“我们心中对二爷也充满,感激!”孟翡顿了顿,把“感激”两字说得情真意切,面上更是十分动容。
“但是管事,小翠深知,主家宽宥万不是轻轻放过的理由,小翠感念主家,更希望为主家努力做事,报答主家对小翠的宽待。这场祸事不管因何人而起,错了就是错了,小翠甘愿领罚!”
委顿在地的惠芳也接过话头,连连称是。
“你们既然有自知之明,那体谅惠芳身子不适,便罚一个月月钱,至于田翠你,有认错悔改之心,报答主家之意,便罚你三个月月钱,让你长长记性!”
在场的众人除了钱管事和周伯,恐怕谁都没想到事情走向会是这样。
就连孟翡都颇感意外。她已经做好被赶出去的准备,心中甚至盘算着以后如何谋生,谁料今日发生的一切着实推翻了她以往的认知。
钱管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她,孟翡疑惑的神色旋即散去,面上真切,嘴上依旧将神仙般的二爷夸了一通。
她拍彩虹屁的艺术能不能让二爷开怀她不知道,只是瞧着钱管事笑得一脸褶子,她就知道此马屁拍,额,夸得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