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苏晨彦居然也进了屋,身后跟上来的是内务府总管陈瑜。
陈瑜是四大太监其中之一,权势滔天,但这人向来清高,从不与人往来,倒是头一回见他跟谁走这么近。
他挑了挑眉毛,说:“依你的意思,这件事是内务府的疏忽?”
一进门,就是兴师问罪。
见了来人,张嬷嬷的嚣张气焰瞬间被泼灭,说话时声音似乎有些发抖。
“陈...陈总管,是奴婢说错了,这事哪干内务府的事啊。”
“哦?”陈瑜冷笑着瞥她,故意拖长尾音。
“嬷嬷刚才的话我可都听见了。没事,嬷嬷尽管说,若真是内务府的错,本督肯定不会护短。”
“不不不...”张嬷嬷更加惊恐,她几乎没有犹豫,扇了自己两巴掌。
“都...都是我的错,哪里跟内务府有关系?”
“张嬷嬷这话可当真?”
她立刻点头,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可陈瑜脸上笑容骤然消失。
“据本督查证,张嬷嬷在内办事不力,在外与宫外之人来往勾结,证据已经掌握,今日丢出宫去,以正宫规!”
张嬷嬷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正要死辩,这时,一个太监猛地将她嘴巴蒙住,硬生生把她拽了出去。
这一动静着实把席位上的妇人吓了一大跳。
陈瑜端起身子,冷眼往台上一睨:“诸位贵人莫要惊慌,只要恪守宫规,自然不会被如此对待。”
这话颇有几分警告意味,懂的人自然听出点东西。
比如王氏,此时此刻,她涂满白粉的脸上很是精彩。
张嬷嬷跟她同出一乡,两人早就有故。有心人只要往深了一查探,便能查出张嬷嬷多了几处从王家移出去的上京地契。
“各位贵人,宴会就要开始,大家先行入席。”
陈瑜看着苏晨彦,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苏大人,这次真是多谢您,不然这宫中的蛔虫还真难揪出来。”
他声音尖细,既不像女人也不像男人,半生半涩之间只是难听。
苏晨彦眼中带了几分玩味,“苏某哪里帮得上什么忙,宫中大小诸事全部倚仗大人您。陈总督放心,苏某必定会在宁王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的。”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林楚腰,“陈总管做事,自是让人放心。林小姐,您说是吧?”
话锋转到她身上,林楚腰有些错愕地抬起头。
猛地撞上一双透红的眼神。
似笑非笑。
她不禁浑身战栗。
“多谢陈公公。”林楚腰皱了皱眉,“公公,我的席位安排在哪?”
陈瑜毕恭毕敬地躬身,故意将声调上扬几分,“蜀帝邀林小姐前往观月台,一同赏月。”
“我?”林楚腰蹙了蹙眉,微微有些错愕。
难怪陈瑜会亲自过来,原来是蜀帝的命令。可是她想不通,蜀帝为什么要见她?
虽说如今的曾苠已经换了身份,但人身上的血脉无法作假,要是到时候被人发现林府之女与皇上贵妃神似,不知道会招致多少祸事。
况且...
她并不想见曾苠。
是有恨的。
幼年的时候,对于这个生下自己后就改嫁的生身母亲,林楚腰有过期盼。
但上一世,是她亲手斩断母女之间的牵绊,曾苠的绝情曾是击垮她的最后一击。
往往最亲的刀刺人最疼。
陈瑜话一出,宴席霎时变得安静,不少人向这边投来诧异的目光。惊讶之余,大家纷纷送上祝贺。
“等等!”王若伊扯住林柳的手,露出惶急的丑态。
“林家可有三个姑娘,公公可别搞错是哪一位了!”
这是林楚腰第一次希望王若伊得偿所愿,但是陈瑜朝她翻了个白眼。
“陛下说的是林大姑娘,怎么?王夫人不相信杂家,想自己去圣前确认一番?”
席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嘲笑声。
王氏还想争辩,但是陈瑜神色实在不耐,没等她再开口,就转了身,留下王氏一人满脸的怨怼。
“林大姑娘,杂家还有些事,就让苏大人领您过去吧。”
“陈公公!”
她突然叫出了声。
被她一惊,陈瑜脸色不愉,他皱眉道:“林姑娘有什么事?”
“我和苏公子毕竟男女有别,由他领我去是否不合礼制?”
她咬牙说出这段话,甚至不敢转头看苏晨彦的表情。
她知道她这理由确实有点牵强,甚至于有些矫情,但是为了不和苏晨彦单独相处,她不得不这么做。
陈瑜到底是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将两人看了一眼,心中已经了然。
“男女独行自是不便,林姑娘这话有些道理。”
他略微斟酌一下,道:“那杂家便派一个小黄门陪你们同行。”
这话说的两头都不得罪。
林楚腰这时无论再说什么,都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只好由他去了。
*
那夜风大,月光被风吹到长廊上,宛如一条铺满银霜的绸带。
林楚腰只觉得郁闷。
跟来的小黄门半路找了个借口溜了,现在这条长廊上,只有她和苏晨彦两人。
她当然知道这是苏晨彦的手笔,至于他为什么费尽心机接近她,她不用想也知道。
自然是看中她与曾苠的关系,利用她达到某些目的。
就像上一世,他看中她的美貌,于是哄骗她嫁去陈国,成为一个替他打探消息的棋子。在她死心塌地的牺牲下,他顺利得到刘执的信任,脱了商籍,站在了蜀国的政治中心。
林楚腰想问他,这些够不够。
不知道像他这样出卖真心的人,到底要得到多少才算满足。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嫌恶。
“我儿时曾来过宫中,也知道望月楼在哪里,并不需要苏公子相送。”
苏晨彦站在她身后,可她连头也没回。
她抬起头,能看见不远处的高台通体金黄,在辰时的夜色中十分显眼。
那便是望月楼了。
苏晨彦快步向前,挡住了她的路。
他那双眼仍旧是似笑非笑:“林小姐以为,我为什么要帮你?”
是方才的解围吗?
林楚腰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但她很快冷静下来,与他对视。
“我总不能说苏公子爱慕我吧?”
她微微扬起下巴,如玉似光滑白皙的脸被月光捧在手里,显得格外娇俏。她说话时语调轻轻上扬,像是在开玩笑,但落在旁人耳中,总是有几分说不清的挑逗意味。
饶是苏晨彦也怔了一瞬,他盯了她半响,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低头轻轻笑了一笑。
下一秒,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划过她的颈间,苏晨彦又朝前走近一步。
他把头垂在她的耳边,声音像是裹了蜜糖的毒药。
“林姑娘,胆子可以再大一点。
比如说....”
林楚腰皱了皱眉,正想开口,这时那双手突然掐上她的脖子。
“我想杀了你。”
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
林楚腰被扼住喉咙,她下意识开始挣扎,没想到苏晨彦猛然放开手。
她狠狠摔到墙上。
苏晨彦像个疯子,他将手举到耳边,做出投降的姿势,他眨了眨眼睛,好像他才是无辜的受害者。
“苏大人到底想干什么!”
林楚腰扶着墙慢慢起身,尽量抑制怒气。
她向来知道苏晨彦的疯癫,但她没有想到他居然胆大包天,在宫中就敢对她动手!
“林小姐,这句话应该是苏某问你吧?”
苏晨彦脸上阴沉得吓人。“今日在上街,苏某不相信是巧合。
所以林小姐,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他微垂着眼睛,眼眸之下,一团疯癫的红色涌动。
林楚腰顿住了。
苏晨彦这人疑心很重,她这时承认与否,都绝不能打消他的怀疑,但是无论如何,她现在都不能承认。
她鼻子一酸,眼里哗啦啦流出几滴泪,“苏大人,您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连上街都去不得了吗?就算是你将此事闹到我父亲那里,我也是不怕的!我确实是偷偷溜出了府,受罚就受罚!”
说完,她像无赖似瘫坐在地上,完全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她能感受到苏晨彦的意外。
毕竟像她这样的名门贵女,一向都是清高矜持,绝不会向她这般毫无礼仪规矩。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苏晨彦终于打破僵局,朝她伸出一只手。
扶她?
林楚腰冷哼一声,一把推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苏大人,我这人脾气不好,若是你再像方才那样对我,我可能会抓着你哭,到时候连累你跟我名声一样臭!”
她径直朝前走,也不管苏晨彦有没有跟上来。
*
月台这处,刘颖面前正盛着兵部呈递上来的总要兵器图。
秦代铜戟、西汉铜戈、铜驽机....
自庆典开始,他便无心歌舞,自始至终一直盯着眼前这张表,皱紧的眉头迟迟不肯舒展开来。
曾苠叹了口气,“陛下,西部之困扰百年前便有,绝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决,何必这么苛责自己呢。”
刘颖摩挲着手中的纸,苦涩一笑,“朕又何尝不知这路阻艰辛,但西州一日不收复,便会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处为家,朕是日也愁夜也愁啊!”
说罢,他召来侍候在一旁的女官。
“人到了吗?”
“禀陛下,林大姑娘已经在月台下等候多时。”
“那好,叫她上来。”
刘颖收起总兵图,余光瞥见曾苠眉头微蹙。
林颖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爱妃,你们母女分别十多年,如今相见确实有些突然,不过有朕在,没事。”
曾苠想说些什么,但那些话最终在刘颖期许的目光下化作了沉默。
林楚腰跟着女官走上月台,扫了一眼席位上的大臣。
无一例外,全是文官。蜀国自古以来便有抑武轻文的传统,连带着官场上也是文官地位远高于武官,上行下效,林楚腰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便是蜀国被宵小之国索要钱财的重要导火索。
月台这边,宫女女官端着各种盘子来回穿梭,一批批的珍稀佳肴被呈上去。
林楚腰跟着女官走上月台。
女官小声地嘱咐道:“林姑娘,帝颜绝不可正视。”
她表面上恭恭敬敬地应下,实则心里一阵恶心。
上一世,刘执也曾领着皇后林柳登上这个位置,几个嬷嬷将她压着跪在这对狗男女面前。
那一次她可没管什么帝颜不可正视,眼睛里的不屑没有半点掩饰。
“陛下,林姑娘带到了。”
“哦?这位便是林大姑娘?快抬起头,让朕看看!”
蜀帝坐在上席,声音竟意外地和善。
“谢陛下!”林楚腰慢慢坐起身子,面前是已年过六十的蜀帝和赵妃。
她的生母曾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