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回府之后她稍作打扮，便随林为良进了宫。他们两人穿过高墙耸立的长廊，一直随行的小黄门退下，大太监正面走来。

“林大人，真让我好等啊！”

一张灰黄的脸，鹰钩鼻，薄唇，堆满了讪笑。

“崔公公？”林为良早就瞥见了他，却讶异一声，“您来有什么事？”

崔善搓了搓手，把林为良拉到前面，斜眼低声道：“可不是我来找您，找您的是宁王。”

宁王？

自上次那件事之后，林为良早就做好了应付宁王的准备，这时并不意外。

他客客气气地说：“那便请公公带路。”

崔公公满口答应下来。他转过身，讪笑着冲林楚腰点了点头，“咱家没认错的话，这位便是林大姑娘吧？”

心中细细有了打量，幸而这姑娘眉眼出落得不像宫中那位贵妃，不然总是会引起一些流言。

林楚腰行了行礼，笑道：“想必这位便是皇上身边的崔大公公吧？我曾听人说过，崔公公忠心耿耿，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呢！”

她知道崔善。这人在皇上身边伺候了五十几年，临了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一把老骨头还想淌进夺嫡这滩浑水，最后不仅晚节不保，还在熙宁之乱重死于乱刀之下。

这话很是受用，崔善乐呵呵地笑了几声，眉目都和蔼起来，他抬手唤来一位宫女。

“那林姑娘，就让这位我这丫头领您入宫吧。”

宫女个子高高的，穿绿色宫服，模样很标致，看上去估摸十六七岁。

“这是杂家认的干女儿，在宫里长大，她领林小姐进宫，绝不会有什么差错。”

这宫女朝林楚腰行了个礼，声音很清脆，“林小姐，奴婢叫做崔莹。”

看着还算顺眼。她是个嘴甜的，帮林楚腰解下披风的间隙，小嘴巴拉巴拉一阵猛夸，“林小姐天人之姿，怪不得义父另眼相看，如今奴婢看了，也觉得您是天上的人物。”

明知道这不过是个阿谀奉承的丫头，可是这番话说的莫名诚恳。林楚腰笑了笑，“崔公公是宫中太监的表率，又是蜀帝眼前的红人，崔莹姑娘有这样的义父，想必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句不算是场面话，崔善能混到这个位置，手段必定高明，认的女儿哪里会是普通人？

话虽如此，但林楚腰入宫那一年，宫中并没有崔莹此人，不知道是遇上恩典出了宫，还是命运不济，死在了那场大乱中。

两人刚走进外廷，林楚腰便瞥见那边金漆雕龙的八角亭下，一众贵妇正笑意盈盈地说些什么。

崔莹心思细腻，在一旁低声细语道：“林姑娘且往那亭中间望，穿紫色华服的便是谢贵妃。”

紫色华服显得雍容华贵，偏偏谢贵妃气质出众，完全能够驾驭，在这群夫人之中最是扎眼。

下席便是她的亲姐姐谢英，姐妹相见，两人聊得兴致正浓。

坐在谢英身边的平阳侯夫人陈氏正抿着茶，眼睛瞥到一处，发笑道：“喏！这不是林家二房吗！倒是越活越有干劲了！”

谢英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亭榭旁，王若伊穿着一身绣着牡丹的大红袍，十分亲热地与宁王妃攀谈着什么，后者就没那么客气了，笑容很是僵硬。

谢英朝各位夫人笑道：“哎呀，果真是活的久了什么都能看到！如今看见王夫人的风光，我都快忘记她之前的样子了！”

她一向说话毒辣，对待王若伊也丝毫不掩饰鄙夷。

说话间，王若伊母女已走向流觞席，正在宁王妃旁边坐下。

陈氏摇了摇头，也道：“这王氏也够不要脸的，这女宾席位都是按丈夫官爵划分的，就凭她！怎的好意思往前面坐的。”

谢英顿时面露嫌恶：“这母女两可不是省油的灯，次次宫宴都抢林家那大丫头的席位，也是不要脸惯了！”

“害，虽说这个王氏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但是我听说她那女儿是上京的才女，长相也是数一数二的漂亮，谢夫人，你家萧家二郎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是不是也该给你儿子挑个管事的主母了。”陈氏若有所指地笑了笑。

谢英“呸”了一声，神情夸张道：“你说她？可别恶心我，谁不知道她母亲是什么货色。”

士农工商。

自古以来，商户都是排在最下等。于是，出身于商户的王氏自然也不受上京贵妇的待见。

像她这样的出身，绝不可能攀上勋贵，但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当年她一及笄，林府就着急忙慌地给她下了聘礼，许她做了林家二房的正妻。

“当年王氏出嫁不到四月，就生下了个姑娘，你说这好不好笑？”

谢英掩面笑着说，言语中若有所指。

这件事，林楚腰倒是听府中的老人议论过。

当年，王氏还未嫁进林家，便和林贵在郊外城隍庙日日相见，早就珠胎暗结。林家不愿娶她做正妻，要她做妾。这王氏便用自杀威胁，险些将事闹大，最后是林氏长老出面，林老将军被迫妥协，只好让她做了二房正妻。

林柳未足月便出生，林府自然成了上京笑柄。但王若伊并不在乎，全然不将这丑闻放在心上，宫中宴会她是一个不落，每次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谢贵妃笑了笑，“陈夫人说的不错，萧成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姐姐，依你看，这上京好姑娘中，谁与成儿最相配？”

提到这里，谢英似乎有些半开玩笑地说：“十多年前，成儿和楚腰尚在襁褓中，林大将军曾与我定下过儿女婚事，不过后来林将军出征，这订婚书也就耽搁了，不晓得大将军还认否？”

她对这门亲事盘算多年，总寻着机会将楚腰接到萧府，让两个孩子从小培养感情。

“哦？这么说来，姐姐是看好林大将军的独女了？”

谢英点了点头，“论家世，论父母的品性，也只有他的女儿与我萧家算是门当户对。”

陈氏拿着羽扇的手顿了一顿，有些讶异地说：“近来，上京有个传闻，不知道谢姐姐可曾听说？”

“说是林大将军有心将二房那丫头过继在自己名下。”

眼见谢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陈氏又加了一句：“我看这话实在是恶毒，又不是男子，任她林二小姐再知书达理，也没有过继一说吧！若真如此，不就抬高了二小姐的身份，还打了大小姐的脸吗？”

谢英最是看不得这种野鸡充凤凰，僭越身份抢别人东西的角色，这时有些怒意，“这准是林家二房造出的谣言，反正在我这里，林家只有一个楚腰能配上萧成！”

天色渐晚，内廷宾客较多，纵是房檐四周悬挂着一连串大红灯笼，视线不免也受阻碍。

崔莹与林楚腰路过亭榭，恰巧听到谢英这段话。

见到近处无人，崔莹便低声贺道：“尚书夫人一向严苛，如今却替小姐说话。若小姐将来真嫁进尚书府，有婆婆撑腰，您与萧公子必定会琴瑟和鸣。”

她是个胆大的。

宫规严苛，宫女为求自保，谨守宫中保命法则，绝不多说一句话。可这丫头不一样，不知从何得知她对萧成的痴迷，竟还自作聪明拿捏她的心思。

若是换作前世的自己，这下还真入了套，肯定开心地摸不着北，保不齐将她当作知心的朋友。

林楚腰笑了笑，取下头上一根珠钗，递给崔莹，“虽我无意嫁进萧府，但我知道妹妹是好心，不知怎的，我觉着妹妹合我眼缘，这根珠钗算是给妹妹的礼物了。”

这番话将她与萧成划开界限，但又没有让崔莹难堪。一点小的恩惠，虽起不到大的作用，但总归是日后好见面的。

商道即人道，人道即商道。

苏晨彦当年教会她的，既是行商之术，同样也是做人之理。

崔莹推脱几回，最终还是收下。

*

入席时，嬷嬷问了她的身份，二话不说，就把她往末席处领去。

崔莹瞥了她一眼，语气柔和地说：“张嬷嬷，您老眼昏花了吧？这位是林大将军的独女，席位应该不在这里吧？”

张嬷嬷是个人精，当下拍了一把大腿，神情夸张地说：“林大小姐啊！肯定是内务府小太监出了纰漏！姑娘放心，看我等会一定好好教训他！”

说完，她照样往前走，见林楚腰没有要跟上去的意思，她才回身。

这嬷嬷笑得有些僵硬：“林小姐，您看这席位都安排的差不多了，您不是每回宫宴都是这末位吗？况且今日也只有末位了，你还是去坐下吧！这是小太监的纰漏，您什么身份，总不会跟我这嬷嬷过不去吧？”

这话说的，倒成了她的错了。

每回参加这种宫宴，她都被王若伊哄到末位去坐，自己的位置则由林柳替上。

她之前年纪小，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后来明了事理，才发觉这其中学问很大。

像这种宫宴，上京贵妇人一桌，表面上大家嘘寒问暖，实际上谈的是人情，聊的是家世。林柳替了她的位置，相当于宣告她在林家的身份高于林楚腰。

上京勋贵中，林大将军的名头响亮，众人都想巴结，没想到亲生女儿没落到一点好处，全落在侄女头上了。

林楚腰抬头，只见王氏给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还真是狗仗人势，脊背都挺直了三分。

”林大姑娘，不是我不让您坐上座，只是您年纪尚小又无家中长辈作陪，怎么能坐上座呢？“

”嬷嬷这话说的好笑，年纪尚小又如何？我是林家的长女，难道我还没有资格坐上座吗？“

两垂青丝落在肩前，映着林楚腰额间那朵鲜红的花钿，衬得这脸更加妩媚动人。

她今日穿的不是盛服，却分明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

这时，身后有人拊掌而来。

”林大姑娘说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