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宫城公主被这样对待,张权一行人恨得牙痒痒。
“一个别朝的质子,来到了蜀国的地盘,居然还敢自命清高?要是让我逮到机会,我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张权。”张权身后走来一个男子,“以后这种话再别说,涂山楚好歹也是涂山国的二皇子。”
他声音温和,笑得颇有意味。
是周酌光。
虽然是同窗,但林楚腰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是啊,他一个质子,魅力还挺大,我们宗学真还有不少人维护他呢!”
张权冷眼看着林楚腰,下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本公主早就看你不爽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子,总是喜欢仗势欺人是怎么回事?张权,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去告诉父皇,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宫城瞪了张权一眼,气冲冲摔袖子走人。
明眼人都知道公主这是有火没处发,谁叫这张权撞上了呢?
正月十五宫宴,宫中照例邀请一众贵女参加元宵祭典。
这是林家女儿及笄之后第一次露面,若是能被宫中贵人看中,之后自然能够寻到好亲事。为此,王氏崔氏忙得不可开交,先是花重金在市面上买来苏绣,后又寻来南海珍珠研磨塑颜,打着让女儿攀上高枝的算盘。
似乎只有林楚腰不在意。
甘棠私底下偷偷猜测:“虽然还未正式送来婚书,但萧林两位耆老心里早对这婚事有数。小姐现在连宫宴都不上心,是已决心要嫁给萧成公子吗?”
“我瞧着不像,小姐性情大变,看上去并不再对萧二公子上心。”
说到这里,海棠脸上浮现出怒意:“这样也好,萧二公子与二小姐关系亲密,以后却是说不定的。”
两人走进内屋,一盏昏暗的缕空灯球下,林楚腰正木偶般地立着,小袄上覆着薄薄一层落雪。
丫鬟们吓了一跳,赶紧去点燃铜炉,海棠则给林楚腰扫下衣服上的落雪,担忧道:“小姐身体本就不好,就别在外边淋雪了,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和甘棠就行了。”
林楚腰盯着她,好半天才作声,“海棠,我记得你老家是在江浙一带吧,怎么到了上京?”
海棠愣了下,没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小姐,奴婢父母是江浙人,奴婢十岁那年老家闹饥荒,姐姐饿死了,为了养活弟弟,也为了让我活命,父母只好将我卖到上京。”
林楚腰点了点头,“江浙一带百姓大多靠农田过活,若是将大半农田改为桑田,你觉得怎么样?”
“奴婢不懂这些。”海棠眼神有些奇怪,彻底停了手中的动作,她想了想,又道:“桑田固然可以远销海外,但如今倭寇横行,这条路怕是走不通。若是此时改农为桑,那近些年江浙的百姓怕是会饿死。”
林楚腰微微赞叹,海棠这丫头果真玲珑剔透,很多东西她都看得明白,在这件事上也是如此。
今日,她无意中听到父亲正与同僚讨论这件宫中即将颁布的新令——将江浙一带改田为桑,这看似能让江浙百姓收入翻倍,却是丢开了实际前提。
为官者不知民苦,站在高位,只是一个劲地指点天下,却从没有实地考察,了解当下基本民情。
连一个小姑娘都懂的道理,为何朝廷自诩博古通今的大官不懂?
此令一出,为了从中盈利,江浙豪门大户必定会相反设法收购百姓土地。用不了多久,豪门更富,而百姓将会处身于水深火热。
这不是猜测,而是十年之后,蜀国的真实处境。
在内,江浙一带百姓疾苦,无数饿殍涌入京都,蜀国动荡不安,在外,诸国虎视眈眈,蜀国危机四伏。
最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这条新令由苏晨彦发起。
那么,苏晨彦是真的浪得虚名,还是故意毁掉蜀国?
“海棠,你陪我出府一趟。”
林楚腰等不了了,有件事,她必须弄清楚。
她带着海棠去了上街。此刻天色微暗,百姓还未涌入上街。
海棠一直养在院子里,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人,她这时心里七上八下。
“小姐,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可别错过了入宫的时辰!”
林楚腰拽着她,轻车熟路地绕进了一个小巷子。
她小时候性格顽劣,又没人约束她,便是无法无天。她常常背着人,从林府西院的狗洞钻出去,在上京城中四处游荡。
于是,上京城哪里多开了家店铺,哪个面馆好吃,哪个摊铺糖人捏的最好,她都是知道的。
从这条巷子过去,再七拐八拐几个弯,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突然显出簇拥的灯笼红光,越往里去,铺面多了起来,人也更多,竟比上城中心还热闹不少。
看着铺面的招牌,海棠有些张目结舌,“这里卖的都是些什么?跌打特效药?强身健体丸?逆天改命术?”
“这不都是些坑害人的把戏吗?陛下早就下旨禁止了,这些人怎么还敢这么明目张胆?”
林楚腰笑了笑,“无论是神是鬼,只要有人相信就有市场。”
如今的蜀帝不信佛,更不信命。于是早些年,他便下令将这些江湖术士赶出上京,禁止百姓朝佛。
虽说如此,仍有不少豪门大家对神佛一类深信不疑,愿意在这上面出大价钱。所以,便有人在上京城内,皇帝的眼皮下,建立了这样的市场。
背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宁王。
就在这时,侧边店铺的老板冲着一个灰衣小仆尖声骂道:“我养你是干什么吃的!我是要你吆喝客人!不是要你动手去拉客人!你看你长成这副丑样子,把我的客人全都吓跑了!”
被骂的人模样三十出头,身高八尺有余,别的五官还能看过去,只那一张大嘴像极了吃人的妖怪,着实有些恐怖。
这间说是“店铺”,不过是临时搭建的棚子,搭配着侧立在铺子旁的帆布上的刻字——关外神药,起死回生,让人不得不猜想店铺主人早已做好了随时跑路的打算。
这“妖怪”被训斥一番后,继而重拾信心,一眼便看中了店门外的林楚腰,冲她咧了咧大牙,“这位姑娘,家中可有亲人身患顽疾?要不要试试我们店铺推出来的新产品!打包票有媲美起死回生的功效!”
见林楚腰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这“妖怪”直接拿着“神药”走到林楚腰面前,颇有几分强买强卖的架势。
林楚腰瞥了他一眼,确定了他的身份,便压低了声音轻笑着说:“解落三秋叶。”
“什么?”面前的人愣了一秒,像是听不懂她的话,“姑娘,这药您要买吗?”
林楚腰心中一怔,仍是不死心,“解落三秋叶,你难道不是二月?”
“二月?我叫水穷啊,呵呵,不过你要是买了这药,我叫三月都可以的!”
水穷白了她一眼,撇了撇嘴,便转向一边又去拉别的客人了。
密语对不上?
林楚腰脑子先是空白,惊醒后心中浮现出后知后觉的怒意。
在被送去陈国和亲的那一年,苏晨彦将她认作义妹,对她推心置腹,将自己隐藏在上京的地下组织“三秋”告知于她。他说,这是他苦心经营十多年的组织,此组织规模庞大,参会人员遍布天南地北,可知天下之事。
就算在陈国,她也随时能够找他的人帮忙。
林楚腰对其深信不疑。但现在看来,他一直都在哄骗她。
密语只在陈国通用,是因为他只想利用她传递陈国朝廷消息。
可能从最开始,苏晨彦就没有信任过她,只是想从单方面利用她。
“小姐,时间不早了。”
海棠催促她回去。
林楚腰心如死灰,正转身欲走,突然有个熟悉的身影挡在她的前面。
林楚腰抬起头,只见那人面若冠玉,唇若涂脂,穿一身火红的衣裳,此时眉梢微扬,正笑看着她。
“这位姑娘,怎得这般眼熟?”苏晨彦敛了敛笑意。
林楚腰心神剧颤,她尽力压下心头恐惧,也抬眸望他。
“苏大人?”林楚腰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您与我父亲林为良相识,前些日子我们在林府打过照面。”
苏晨彦盯着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林小姐怎么会在这里?这地方可没那么好找。”
话里话外是说她别有用心。
林楚腰浅浅笑了,她嗔道:“还不是我这贴身丫头,说是要带我去寻上京今日开张的那家酒楼,哪里想到迷了路,走错了地方。”
海棠聪明,听了这话立马低头认错,”小姐,是海棠记错了地方,奴婢知道错了。“
林楚腰瞪了她一眼,”你这死丫头,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说着,她再抬头看苏晨彦,却见他神色不变,仍旧是笑脸中带着无法形容的猜忌。
顿了良久,他似乎是饶有兴致地问:”你怕我?“
眸子是不太分明的暗红,映照在黑夜里,迸发出说不出的诡秘。
林楚腰静静看着他,想起上辈子他对自己的欺骗,刚刚的恐惧全部烟消云散。她反笑道:”怕你?“
”早就听闻先生是蜀国的大善人,您曾经散尽家财贴补难民,又劝说陛下善待百姓,楚腰怎么会怕您呢?”
她笑得动人,果真占了世人评价的“蛇蝎美人”之“美人”一词。
苏晨彦显然不信,“林小姐倒是会哄人,这话教人听了心里舒适。不过我是个商人,可不是什么善人。”
他还是在笑,眼底却没有一丝和善。
“林小姐,既然走错了地方,还是原路返回的好,免得让人生出几分多余的误会。”
这句是警告。
林楚腰认清局势,咬了咬唇,道:“好。”
她不敢犹豫半刻,拉着丫鬟涌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