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庄学究念到她名字的时候,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林楚腰啊林楚腰,老师本以为还得留你读一年国二,现在看来是留不住了咯!大禹治水的办法陈述得条理清晰,可见你近日来没有少看书。“
庄学究话一说完,教室里就多出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讲话声,其中最明显的,当属苏云落的冷笑声。
“我看是走狗屎运押对了题吧,白痴还是白痴....”
庄学究拿起最后一人的答题册。
“造新河道,每隔十米建造水门....”
他缓缓吐出这么几句话,一边念着一边在思考,苍老的眸子忽然变得抖擞起来。
造河道?建水门?
林楚腰懵了。
黄河水大,淤积的泥沙将河道占满,导致黄河水涌出,造成水患。
大禹通过疏通泥沙固然能解决问题,那么,不靠疏通泥沙换条新路行不行呢?
答案是肯定的。旧河道距离长、弯绕多,地势高,容易淤积泥沙导致黄河水外流,那只要建造一条距离短、弯绕少、地势低的新河道不就能完美解决淤积泥沙的问题吗?
但是上游的河水依然能够带来新的泥沙,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建“水门”是一个好办法。
每隔十里就筑一个“水门”,将黄河上游顺带下来的泥沙逐渐清理,就能减少黄河主干道的泥沙淤积了。
林楚腰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怎么可能呢?她今年才十四岁,距离蜀国那场严重的水患还有数十年,苏晨彦当初费尽心思才求来的治水策略怎么在今日就出现了?
如果当年的宗学学生已经想出了这绝佳的治水策略,那么黄河水患时为何没有人提出这个方法?
庄学究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涂山楚,这法子果真是你想出来的?”
林楚腰下意识望向墙角最末处的位置。
明明是男子,墙角那人却是美得像画,比女子还要胜过三分。只是他每每看人,修长疏朗的眉眼总透着几分不经意的傲气。
因为这股傲气,他受的冷眼又更多了些。
“是。”
涂山楚淡淡点头,吐出这一个字来。
庄学究看了他一眼,语气转而冷淡下来,“从未有人将这治水之法付诸行动,虽说新颖,但却离了书本,丢了老祖宗的智慧。平庸之才,平庸之作,此策算作中等。”
中等?
方才他眼里分明全是惊艳,怎么可能突然转变了态度?
庄学究是蜀国大儒,年轻时甚至还主张蜀国改革,绝非那种腐朽的老古董。故意贬低涂山楚的策论的原因,想来想去,无非是因为他的身份。
庄学究将书本收起,吃力地拉响手边的铃铛。
“本次策评到此为止,国二班全部升上国三,下节课就由刘学究来上。”
林柳笼络人心的手段一向高明,刚刚课间,那边就围了不少人,大多是在讨论上京城中时兴的首饰胭脂。
林楚腰对这些并没有兴趣,就在她发愣时,听见旁边的人嘟囔一声:“这便是禁书么?古人的尺度果然不行!”
她往沈暮烟方向望去,发现她桌上摊开了两本书——一本是本朝女子必看的《女戒》,另一本色调较暗,并不是宗学的课本。
无意瞥一眼过去,看到几个熟悉的人名。
林楚腰看愣了,“这是《西厢记》?“
“怎么?你也看过?”
被人发现,对方竟没一点遮掩的意思,反倒是笑着一张娇嗔的脸,冲她撇过头来。
林楚腰挑了挑眉,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在她的印象里,沈暮烟原先性格孤僻,鲜少与人交流,并不是现在嘻嘻笑笑,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没有。”林楚腰摇了摇头,“不过我曾经见到一个人,因为看禁书被抓,拉到衙门打了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沈暮烟吐了吐舌头,不置可否地说:“三十大板很严重吗?“
”你不晓得?“林楚腰笑着反问,“近年蜀国新有一种刑具,上面镶有数百枚铁钉,三十大板下去,很难活命。“
“天哪!这么恐怖?”
沈暮烟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将书塞到书箱里。
“林姐姐,你可千万别告发我了!”
象征似嘱咐完这句,她便提着书箱,匆匆小跑出了教室。
可见,是要去马不停蹄销毁“罪证”。
一跤摔得性格大变,竟将蜀国律法都忘得一干二净,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知为何,林楚腰总觉得有些蹊跷,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随着走廊里一阵慌忙,极其方才还高声谈笑的学子们纷纷噤声。
从门外走进来四五个人,都是气势汹汹的模样。
“涂山楚!是你毒杀了周大公子的蛐蛐王?”
说话的人冲进来,扯住涂山楚的衣领,两三下便将他推到在地上。
涂山楚脸上是病态的惨白,面对那人的粗鲁举动,他似乎是习惯了,扶着墙站起身来,像个不说话的傀儡,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对面的人。
“呵!还不说话?”
张权嘲讽道:“你以为你还是涂山国的三皇子?现在来了蜀国,居然弄死周公子最心爱的蛐蛐,现在还敢跟我们甩脸色?”
所谓的周公子,就是宗学里与赵梁“齐名”的周酌光。
同样也是出身名门,平日里显得发慌,除了逗蛐蛐之外,再一个爱好就是跟着赵梁一起胡作非为。
不用猜,就知道这次他又是无缘无故找涂山楚的麻烦。
涂山楚只是沉默,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往深处看,才能看出几分不屑。
他似乎一直是这样。
缄默的外表下,一直藏着野兽般的狠劲,总有一天,他会在暗色中露出锋利的獠牙,杀人于无形。
涂山楚。邻国涂山国的三皇子,自十三岁涂山国战败,被送入蜀国成为质子,在蜀国这六年期间,受尽官宦子弟的欺侮。
后来,他趁着叛乱回国,竟然手刃了亲生父兄,成为了涂山国的皇帝。
涂山国本是强弩之末,但在他的治理下开始转衰为盛,等到林楚腰身死那一年,两国之战中,蜀国已经连败多此,眼看着涂山氏就要成为新的中原霸主。
涂山楚仍旧缄默。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是蛐蛐,明日便又会有新寻的理由。
见他不说话,张权一行人更加猖狂,几个人上前将他压在地上,后面的人便直接踩在他的身上,毫不客气地对其拳打脚踢。
林楚腰心中一痛。
作为质子,其所受的屈辱和迫害她再清楚不过,以皇后之妹的身份嫁入陈国的那些年,她不也就是人人可欺的人质吗?
林楚腰再也忍不住了,她喝道:“住手!”
她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走过去,冷笑道:“你们是些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敢在这里大打出手?”
不等张权开口,她便指着楹间道:“诸位请看,这块匾额是蜀帝所赐,匾额上的‘不拔之志’是希望宗学学子心怀高远志向,而不是让你们仗势欺人的!”
张权丝毫不怕,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玩笑一般,“可是他毒死了周公子的蛐蛐,这事总该有一个交待吧?既然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要不你替他受打?”
“蛐蛐?”林楚腰冷笑一声。
“周公子玩物丧志,涂山公子友爱同门,怕他不舍,于是帮他毒死蛐蛐。这分明是诚心帮助周公子啊,怎么周公子还不知感恩,反倒是要打他?这怕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张权噎住了。
谁不知道,蜀帝最恨学子玩物丧志,要是将事情闹大,传到蜀帝的耳里,那可真就是得不偿失。
”说得好!”
有一女子拊掌而来,这人梳着蓬松的凌云髻,鹅蛋脸上一双漂亮的杏眼,额前一簇桃花形的花钿,虽然穿着与旁人相同的蓝色学服,但气质较为出众。
见到来人,张权大吃一惊,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宫城公主,您怎么来了?”
“张权,既然同是在宗学求学,为何这般跋扈?你若再做恶棍,就别怪我告诉夫子,将你赶出宗学了!“
本就是仗势欺人,但怎么也不敢在公主面前充大王。张权打了个哆嗦,赔笑道:“公主,我自己去领罚,再不会如此了。”
说完便带着人悻悻离开。
赶走了人,宫城公主满眼心疼,她丝毫不顾公主的身份,去扶倒在地上的涂山楚。
“涂山楚?你没事吧?”
林楚腰微微愕然。
宫城公主身份高贵,涂山楚不过是邻国送来的质子,但前者却不在乎男女大防,亲自为人出头。
从这时便可依稀窥出少女情愫,可是为何若干年后的那次再相见,两人会形同陌路,立誓老死不相往来?
涂山楚扶着墙艰难站起,却往后退一步,刻意与她拉开距离,道:“多谢公主怜悯,涂山楚感激不尽。”
言语除了恭敬之外,还有一种故意为之的疏离。
宫城公主却像是感受不出来似的,毫不在意地上前一步,扯开涂山楚的袖子,作势要看他的伤势,”涂山哥哥,你不必和我客气,如果他们以后再欺负你的话,你定要告诉我,我会让我父皇为你撑腰的!“
涂山楚眸中闪过一瞬轻蔑。
他笑着扯下衣袖,扶墙站起身来,“公主此举,可是要将我置于死地?”
宫城一怔。
这才终于收回手,眼神中满是不知所措,“涂山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涂山楚眼神逐渐冷漠,略过她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