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色蒙蒙,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拉着车在昏暗的长街上疾驰,惊得飞鸟疯一般四处逃窜。
不知道在这冗长沉寂的街上奔腾多久,这马收了健蹄,在一府邸偏门处缓缓停下。
面前是一座红墙黑瓦的大宅院,流苏的灯笼像是闪着金光的萤火,门闩上镶金嵌玉,张扬至极。
林楚腰一掀开帘幕,便看见自家这无比张扬的大门。
上京林家,往上几代皆为巨富,大房前几年又得了爵位,就算在这豪门大户聚集的都城上京,也是一时风头无两。
那车夫叼着一根草,看都不看她一眼,“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么狼狈进门可不太好。”
他穿着一件青布衣裳,戴着一顶草帽,半披着头发,模样看不大清,说话时更多是漫不经心。
在车内倒是没什么感觉,掀开帘幕才发觉这冷风能灌进自己破烂似的衣服里。
他说的没错,要是真就这么衣不蔽体地进去了,家里的那几位肯定得翻天。
她顺手将谢宵扔在马车里的狐裘裹紧,正要下车,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沉默地顿在车轼前。
“这太高了,你能扶我下去吗?”
闻言,车夫抬了抬帽子,转头看了她一眼。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事情还真是多。”
他十分不情愿地翻身下马,向她伸出一只手。
林楚腰默默打量。
不出所料,这人右手粗糙,食指中指处结着厚厚的老茧。
至少是十年的弓箭手。
她有些疑虑地抬起头,正眼瞧着这车夫的模样。
一张极为英挺周正的脸,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不同于谢宵的阴柔,而是一种经历风沙沉淀而有的气势磅礴的俊美。
不像是蜀国人。
程景之?
上一世,谢宵身边那个叫做程景之的侍卫,就是一名出色的弓箭手。
这人貌似在上京暗卫中颇有威名,就连越王刘执都多次提起他的名字,不过...
他最后是怎么死的呢...
“这么看着我,林姑娘在想些什么?”程景之挑了挑眉,言语中带着几分戏谑。
林楚腰收回思绪,扶着那手下了车。
“我在想你的主子什么时候会杀了我。”
一刻钟之前,谢宵上了另一辆马车。他不只放过了她,居然还派人把她送回林府。
“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不像是你家主子的风格。”
程景之瞥了她一眼,十分嫌弃地掸了掸刚刚被她碰过的手背,“我家主子杀不杀你全凭心情,林小姐在府上乖乖等着便是。”
说完,他压低帽檐,一个漂亮的翻身就上了马,“大小姐,恕程某不作陪!先走了哈!”
少年肆意张狂,完全没有谢宵身上的阴郁,看模样,也就十七八岁,一股子孩子气。
可是三年后,他分明成为了那场夺嫡之争中的牺牲品。与之一起覆灭的,还有林家上下五十口人以及数不清的世家大族。
实话实说,谁死谁活她并不在乎,这一次,她只希望明哲保身,若是再有人妄想踩着她的尸体上位,她决计会争个鱼死网破。
马车疾驰而去,就像是寂静夜色中的划过的一瞬流星,很快消失。
*
红墙黄瓦的大宅院里,几个丫鬟提着羊灯,匆忙跨过听雨轩的穿堂,上了院中游廊。
“连个贱蹄子都看不住,你这几个是死的吗?”领头的嬷嬷低声骂道。
“汪嬷嬷,这可怪不到我头上啊,她前几天一直很安分....今日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从后窗跳下去了!我求求您了汪嬷嬷,您千万别要二夫人将我打发了,一大家子都靠着我呢!”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三等丫鬟抽抽搭搭道。
这嬷嬷粗平眉,方脸,表情略显得嚣张,劈头盖脸地骂下来。
“住嘴吧你!林大爷今日已经回来了,要是这贱蹄子不长眼睛冲撞了那位爷,看二夫人到时候不宰了你们几个不长心的!”
“大房还有两个院子没搜,你们叫上几个府中的小厮,给我往那边去,一定给我把那贱人逮住了!记住了,把她嘴给我塞上!别让她给我乱嚷嚷!”
几个丫鬟得了命令,揣着布条向大房后院方向走,又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好边压着头边瞟着眼睛到处张望。
汪嬷嬷暗骂几声,急昏了头也不知道是走是守。出了这种事吧,既想去给王夫人通风报信,又怕惊动了大房那位老爷。
哎!大户人家的嬷嬷也是不好当!
林府大堂——
入目便是一间宽敞奢华的屋子,黄金琉璃制成的陈设满堂都是,梨木桌上摆放着龙凤戏珠垒丝香盒,时时缠绕出一两缕龙涎香气,独特的甘甜土质香味顿时让人安神定志。
但堂中四人各怀心思,并不安心。
坐在上首的老妇穿着红绿比配的锦袍,金钗盘发,一张富态的脸上堆满假笑,下首檀木椅子上坐着一位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抿了一口茶,脸色并不好看。
他沉默着往堂中扫了一眼,“今日恒哥儿怎么没来?”
堂下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尴尬一笑,道:“科考迫在眉睫,这会儿恒哥儿许是在房里读书呢!”
林为良点了点头,脸色有些缓和,“我这侄子总算比他那不争气的爹要强,若有机会,我会把他引荐给陛下,将来和谆哥一样,光耀我林家门楣。”
听到要给她儿子引荐,这妇人大喜,眉毛都快斜扬上天去:“多谢大哥!这林府的脸面,全是大哥您一人挣回来的,弟妹高兴得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林为良点了点头,唤丫鬟给他斟了杯茶。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忙不迭地奔进屋内,哆哆嗦嗦地说:“禀告老爷,我....我等未在城中找到小姐。”
“什么?!”
这屋内表面的温馨气氛被打破,林为良忍了半晚的怒气终于爆发。
“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找了一晚上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上首的张老太太表情瞬变,做出一副痛心的表情,“为良啊,这是母亲的错。”
“这些年来,你把女儿托付给我们这些做婶婶做祖母的,我们也算是费心培养,可是我们能力不够是管不到她头上的啦。在你女儿心里,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亲的,她看不惯我们不听我们的教导也是人之常情,母亲我又怕外人说我刻薄了她去,凡事不敢过分苛责她。我哪里.....”
似是痛心疾首状。
“我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她竟敢彻夜不归了?为良啊!这只怪母亲平日对她过于放纵,没把她教成个知书达理的!”
林为良本对他这个女儿有些亏欠,但听了张老太太一番话,这股子亏欠心理瞬间荡然无存了,他连忙摆手,满脸厌恶道:“母亲说哪里的话,为良在边关时,曾跟府中的通过书信,说是楚腰天资愚钝又性格骄纵,母亲您和弟媳对她悉心教导,没想到她不仅不听劝还更加任性。母亲您是仁至义尽了,这件事哪里能怪您?"
张老太太叹了口气,拍了拍林为良的手,劝道:“唉,楚腰也没犯什么大错,不过是情窦初开,与心仪的男子私会罢了,为良,待下人把她找回来了,你可千万别对楚腰动刑,孩子嘛,骂一骂也就得了!”
似是善解人意。
听了这话,底下那妇人也劝道:“是啊!大哥,楚腰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小小年纪就有主见,你要是态度强硬她更不会听你的,依我看,这事也甭管对方家世了,把楚腰嫁过去或者让对方入赘都是极好的!”
她满头插着极不衬人的珠花,身着绣着几簇雍容牡丹的华贵曳地裙,嘴上虽说是在劝人宽心,偏偏嘲笑的嘴角快要扬上天去。
她本名王若伊,十七岁时嫁给林家第二子林贵,育有一儿一女。
这一番话简直是句句诛心,林为良脸一黑,气得将手中杯盏砸了出去。
“好什么好!她都已经跟萧家二公子定亲了,居然还敢大半夜出去与外面的狗男人私会!她眼里究竟有没有礼义廉耻,究竟有没有林家的脸面!”
“哎哟喂!”王氏一脸诧异,像是此刻恍然大悟一样,“我倒忘记了!楚腰可是早就许好婆家了呀!”
她转头问女儿林柳:“柳儿,母亲问你,你姐姐当真去私会野男人了?”
“柳儿不敢胡说,但这确实是府上下人议论的.....”
林柳满脸愧色,语气中带了点哭腔,“大伯,是林柳不好,是我没拦住姐姐.....”
与她那肤浅庸俗的母亲不同,林柳身体修长,只穿着一件普通样式的衣裳,头上斜簪着一株银钗,清亮含情的凌波目,眉似墨描,浑然天成的书卷气息。
她弱柳扶风,恁是让人莫名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林为良皱了皱眉,神色缓和下来,“你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性子又软,怎么可能拦住那个嚣张跋扈的孽障...”
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大小姐回来了!”
门口的丫鬟惊叫一声。
“父亲.....”
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从堂外传来,堂中四人都是一惊,抬头望去,便见一个裹着狐裘,满脸是血的女子被几个丫鬟搀扶进来。
她身材瘦弱如纸,脸上没一点血色,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触目惊心的划痕,头发被血凝在一堆,走路一瘸一拐的。
林楚腰四肢瘫软,几乎是挂在丫鬟身上,好像下一秒就会栽下地去。
“楚腰?”林为良看着眼前没了人样的女子,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这还是自己养在上京的娇娇女儿吗?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天大的不满在此刻也烟消云散了,林为良怒气冲天,立刻从堂中拔出一把剑,“楚腰....你跟父亲说!到底是谁将你欺负成这样子的!爹一定杀了他!”
林柳脸上溢出一抹难察的得意,但她很快收敛情绪,后又换上一张花容失色的脸。
林楚腰还没说话呢,她便哭道:“姐姐,是妹妹不好,妹妹应该劝阻你的,不然....怎么会让你受此奇耻大辱?”
她这句话瞬间点醒了林为良,林为良吓得一哆嗦。
奇耻大辱?
是啊,一个青葱年纪的少女在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像这样满身是伤回到府中呢?
想到这一层,林为良羞愧地丢下剑,脸涨得通红,指着林楚腰恨恨地说:“你不知廉耻在外与人私会,如今落得了这般下场,只能说是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未出嫁的贵女被人强暴失了清白,这在上京勋贵圈子里是前所未闻,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要他林将军的老脸往哪搁?林为良立刻打消了为女报仇的想法。
林柳当即留下泪来,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姐姐,妹妹真是恨不得替你遭受这一劫!”
看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林楚腰一时竟无语凝噎。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林楚腰会因失了清白伤心欲绝一时怪不到她头上来。可林柳偏偏这时候装出这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就是想让林楚腰对她发火。
上一世也是这样,林楚腰被她激怒,不知哪里来了狠力一把扯了林柳的头发,哭喊着说林柳是罪魁祸首,是她害了自己。
林为良自然不相信她的话,在他心中,林柳一直是林府小辈中最懂事最善良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存心害自己姐姐呢?王若伊和张氏老太太也向着林柳那一边,指责林楚腰是不是经此一劫脑子糊涂了?
后来,上京城中漫天谣言,林楚腰声名狼藉。
她无数次辩解,希望父亲知道她的冤屈,可是呢,她的父亲为了不影响林柳的议亲,居然对外声称林楚腰早就因病过世,自然也没有了受辱这一说。
而她林楚腰,断腿声哑,至身死之日,半辈子囚于阴暗中。
这么想来,顶替她嫡女的头衔,背靠林家大房这颗大树成为皇后的林柳真是命好。
从小父母疼爱,性格又讨人喜欢,就连自己的生身父亲林为良,都偏心袒护她多一点。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这一世,该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