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赵刚也不过才二十五岁,跟着施工队长年累月全国各地到处跑,带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实在是不方便,况且他也没有那个经济能力去抚养她长大成人。
张迎男没有户口,也没有可以联系的亲人,于是,当初赵刚从那对夫妇手中将她买下后,便选择了向公安部门求助。
只是那个年代社会正处于高速发展当中,许多系统尚不够完善,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想要找到她的亲生父母,无异于大海捞针。
无奈之下,只能先将她送去孤儿院。
虽说那里的条件算不上特别好,但起码能让她吃饱穿暖,也不会受到虐待。
可事实证明,赵刚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张迎男从小没受过正常的教育,不太会与人相处,再加上性格胆小软弱,久而久之,不合群的她就成了其他孩子排挤的对象。
对张迎男而言,在孤儿院生活和在村子里生活区别并不大,都是孤独的、不被人所接受的,只是不用干活,不用挨打了而已。
于是,在十六岁那年,她选择离开了孤儿院,踏入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社会。
没有上过学的她,只能去个人经营的小餐馆打工,在店里刷盘子、打扫卫生,每天从早上八点开始工作,直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才能休息。
可刚干了不到一个月,老板嫌弃她不如那些阿姨干活麻利,找了各种理由将工资全部扣掉,还把她赶了出去。
即便是这样,张迎男仍旧很感激老板为她提供的一日两餐。
无家可归的她,只能抱着自己的行李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中四处流浪。桥洞、医院走廊、车站、公园……只要是能想到的地方,她全部住过。
她也想像街上那些男男女女一样,打扮得干净漂亮,出入高档写字楼。可她没有文化,只能做些脏活累活,只要给钱,她都肯干。
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很充实。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张迎男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年,在某天回家的路上,被一辆逆行的轿车撞倒,司机逃离了现场,张迎男也被路人送进了医院。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可醒来时,守在病床边的,却是多年未见的赵刚。
说到此处,张迎男已经是泣不成声。她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早已经看淡了一切,可当对着一个陌生人吐露心声时,还是按捺不住情绪的翻涌。
何晓叹了口气,将张迎男单薄的肩膀揽了过来:“真是个命苦的人儿,不过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以后再也不会……”
话还没说完,何晓意识到自己失言,将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人家的丈夫刚刚去世,这番话说得实在是不合时宜。
何晓轻拍着张迎男肩膀,转而问道:“他是怎么知道你出事的?把你送去孤儿院后,你们不是没再联系过吗?”
张迎男抿去眼角的泪,长吐出一口气,情绪平缓了不少,这才开口解释道:“当时我被送去医院进行抢救,医生找不到我的家属,便问到了孤儿院,从那里得知了赵刚的联系方式,是他当年把我送去孤儿院时留下的。”
何晓了然:“原来如此。后来怎么样了?你的车祸……严重吗?”
“还是挺严重的。”张迎男指着自己的胳膊,“当时左臂粉碎性骨折,颅骨破裂,需要马上做手术,他就把自己这些年打工的积蓄拿了出来,又东拼西凑了一些,这才勉强凑出手术费用。
但这些钱远远不够,后续的治疗、恢复,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于是他从施工队退了出来,就在这座城市一边打零工挣钱,一边照顾我。
为了攒钱给我治病,他在工地上被钢筋刺穿了腿也不肯去医院,就在路边药店买了点纱布消毒水自己包扎了一下,结果伤口恶化,影响到了神经,直到现在那条腿仍然无法正常弯曲。”
说到此处,张迎男将自己粗糙的掌心搭在何晓手背上,紧紧握住:“何队长,赵刚他是个好人,但他也很傻,很容易受人蒙蔽。一个人当了一辈子好人,不能因为一件事,就否定了他所有的善良。”
何晓听着有些不太对劲,忙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可张迎男好似没听见一样,继续着自己的讲述:“手术很顺利,恢复得也很快,出院以后,他就带着我来到了东北。我很喜欢这里,即便是不认识的人也会对我很热情,一些长辈甚至将我当作自己家的孩子一样关爱。我很感激他们,是他们让我感受到了我是一个活着的人。
赵刚知道我身子骨弱,不肯我出去工作,全靠他一个人打工挣钱养我。他为我报了成人学校,那里有很多比我年纪还大的朋友,他们不会歧视我没文化,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我终于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再后来啊,我就嫁给了他,生下了小山。”
张迎男的目光穿过病房门上的玻璃,望向病床上仍在酣睡的男孩,眼中的宠溺渐渐转变为悲哀与心痛。
“这么多年,我吃了很多苦,被很多人看不起,我认,那是我的命。可是小山……凭什么,他还小,他还有大好的人生,凭什么要让他经历这些!”
张迎男的情绪再次崩溃,瘦弱的身躯佝偻成一团,颤抖得令人心疼。
何晓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再次抱紧了些。在此之前她从未想到过,一个人的苦难竟会累加到如此窒息的程度。
“何队长,算我求求你了,不要再追究下去了,赵刚已经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了代价。小山这孩子命已经够苦了,我不想让他以后活在一个杀人犯父亲的阴影之中。”
何晓有些惊讶:“你对他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听你们的警察说过了,前段时间天台抛尸案就是赵刚做的,他也已经畏罪自杀了,这件事情就此打住吧,好吗?”
“可如果天台抛尸案不是赵刚做的,他也不是自杀呢?”
张迎男惊讶地抬起头,擦干眼泪:“你说的是真的吗?”
“对于这起案子,我们发现了不少疑点,但要弄清赵刚和天台抛尸案有无关系,还需要通过尸检来确定他的真正死亡原因,所以我才一遍又一遍的来找你。”
张迎男空洞死寂的眼中萌发出了一丝生机,正欲开口说话,走廊对面的病房里却传出了一道稚嫩的声音:“妈妈。”
她连忙起身走进去,病床上的小山已经醒了,睁着双懵懂的眼睛四处寻找。
何晓望了望,提起零食和水果跟了进去。
“小山醒啦?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张迎男将跌落到床边的被子重新掖了回去,用手轻轻理着小山凌乱的短发。
“嗯!有点饿!”小山用力点头,随后目光看向一旁的何晓,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阿姨,你又来看我啦?”
“是呀!”何晓笑着,将手中袋子递过去,“来,小山,看看阿姨给你买了什么好吃的!”
“何队长,这不合适……”
张迎男伸手想要阻拦,却被何晓挡了回去。
“这是给孩子的,不用跟我客气。来,小山,先喝点这个垫垫肚子。”何晓强硬地将袋子放在床头,掏出一袋牛奶递给小山,随后看向张迎男,“这些都是我挑选过的零食,看过配料表,没有添加剂,很健康。”
张迎男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让你破费了,这怎么行……”
何晓笑了笑:“没关系,孩子喜欢就好。”
张迎男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小山一直眨着眼睛观察,见妈妈不说话,这才伸手接过来:“谢谢阿姨,阿姨你好漂亮呀!”
何晓捏了捏小山细嫩的脸蛋,看着他开心的样子,也觉得自己之前压抑的情绪舒缓了不少。
她拉着张迎男走到病房门口,压低了声音问:“对了,小山得的是什么病?”
张迎男默了默,从棉袄里侧的口袋掏出一份检查报告,递给何晓。
“脑部肿瘤?”何晓差点惊呼出声,“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是恶性的,不过好在发现得早,只要及时做手术摘除,一般不会转移。”
何晓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了,这一家三口的命运,真是令人扼腕。
“唉,小小年纪却要受这样的苦……治疗费用应该很贵吧?”
张迎男点点头:“光是前期手术就要二十万,术后各种杂七杂八的费用加在一起,更是一笔天文数字。我和他爸攒了这么多年的积蓄,连个零头都付不起。”
何晓思索片刻,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撕掉一页,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交给她:“你们先在医院安心住着,我回头联系一些慈善机构,看看能不能帮你们募捐一些,在这期间遇到什么困难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张迎男收下电话号码,却谢绝了何晓的好意:“钱的事情我们不担心,医生已经排好了期,准备工作也已经做好,这周就可以进行手术了。”
何晓颇为惊讶,这么大一笔钱,她是从哪弄来的?
张迎男看出了何晓心中的疑惑,目光低垂,轻声道:“赵刚出事前,给了我一张五十万的银行卡。所以对他自杀这件事,我一点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