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些一共多少钱？”医院对面一家小超市里，何晓怀里抱着一堆包装得花花绿绿的食品，正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收银台上。
她已经在这里选购了半个小时，绞尽脑汁挑了一大堆她认为小孩子可能喜欢吃的零食。
收银员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举着手机不知和谁视频通话，扯着大嗓门不断跟对方吐槽自己家的孩子不爱学习，不听管教。
何晓等了会，见她不理自己，提高音量再次重复问了一遍。
她这才瞥了何晓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放下手机，抄起扫码枪飞快地录入完价格，抬了抬眼皮，问道：“要袋子吗？”
何晓轻轻点头。
“一共114.5元，我扫你。”
“谢谢。”付过款后，何晓道了声谢，提起袋子走出超市，想了想，又拐向了不远处的水果店。
昨天她赶到医院时已经很晚了，赵刚的妻子态度又很抗拒，不愿意配合，何晓想着不要打扰病人休息，也就没过多纠缠。
但案子不可能不往下推进，赵刚的死因也必须弄清楚，所以她打算今天再来试一试。
当何晓提着两个大袋子来到住院部二楼走廊时，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就在走廊靠近墙边的地上，铺着层薄薄的褥子，赵刚的妻子就躺在那里，身上搭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棉袄。
何晓忽然泛起一阵心酸。
手机在口袋中振动个不停，悠扬的铃声在走廊里回荡，何晓连忙将提着的袋子交到另一只手上，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何队，家属还是不同意解剖吗？”是孙法医打来的电话。
“目前是。”
“解剖必须要在死亡四十八小时内进行，按照规定，对于这种涉及到刑事案件的死者，我们可以强制进行尸检。”
“再等等吧，这才过去一天。”何晓担心会对死者家属的心理造成二次伤害，不太想走到这一步，还是想试着安抚好家属，起码不要让她们出现过激情绪，“我现在就在医院，等我和赵刚的妻子聊一聊，如果还是不同意的话，再强制尸检也不迟。”
“唉，行吧，那我等你消息。”电话那端的孙法医叹了口气，无奈妥协。
何晓挂断电话，正准备放轻脚步走过去，发现赵刚的妻子已经被电话铃声吵醒。
“你醒啦。”何晓来到她身边，看了眼她身下那张边缘已经被洗到发白的褥子，“怎么睡在地上，冬天这么冷，很容易着凉。”
赵刚妻子揉了揉眼睛，脸上泛着初醒的苍白：“何队长，你这是……”
何晓见她目光落在自己手提的袋子上，连忙解释道：“我来看看小山，给他买了些吃的。”
赵刚妻子没吭声，利落地从地上爬起，站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朝里看了看，确认小山还没醒，转头看向何晓：“何队长你先坐，我收拾一下。”
何晓点点头，将手里的袋子放在走廊座椅上，看着她穿好衣服，将地上的褥子卷起。
赵刚妻子长得不算漂亮，但比较耐看，眼神里透露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
“何队长破费了，我们刚认识，这怎么好意思……”赵刚妻子走过来，看了眼装有零食的袋子，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
何晓笑了笑：“不用这么客气，小山这孩子挺讨人喜欢的。对了，您怎么称呼？”
“张迎男。”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的目光明显暗淡了几分。
“迎……男？”虽然她说得很平淡，但何晓能从这个名字中感受出浓重的悲哀。
“何队长特意跑来一趟，还是为了尸检的事情么？”张迎男坐下来，与何晓相隔一个位置。
何晓也不绕弯子，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只有做了尸检，我们才能确定赵刚的真正死因。”
“就算是确定了死因又能怎么样，人也不可能活过来了。活着的时候受苦，死了以后还要被人开膛破肚，大卸八块。”张迎男说着，眼中泛起了一层水雾。
“解剖不是你想的那样……”何晓想要解释，解剖后尸体还会缝合回去，尽量还原成死者生前的面貌。但见张迎男情绪不好，她也不敢说得太多，生怕刺激到对方。
何晓想了想，打算换个能让她情绪平稳些的话题。
“我看你和赵刚的年纪好像相差不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张迎男抬起头，用磨损得不成样子的袖口擦了擦眼角：“差不多二十年前吧，他花三百块钱买下了我。”
“什么？”何晓瞪大眼睛，声音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几分，“二十年前，你最多也就十岁出头吧？这……”
眼下的情况已经超出了何晓的预期，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用来缓和气氛的发问，竟然能挖掘出如此惊人的往事。
张迎男点了点头：“那年，我刚好十一周岁……”
随着她的讲述，何晓也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张迎男记忆中的父母并不是亲生的。
在她很小很小，还不到一岁的时候，被人贩子带到了南方某个山区里，被一对姓张的夫妇买了下来。
这些都是张迎男后来才知晓的。听同村的人说，她的养父母在一块生活了十几年也没能生下孩子，当初碰到人贩子进山卖“货”时，他们本打算买个男孩，但因为价钱太贵，夫妇俩拿不出那么多钱。而女孩的价钱只有男孩的一半，所以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
说来也巧，夫妇俩买下她的第三年，就生下了个大胖小子。
也许是为了庆祝，也许是为了纪念，又或许是期盼着梅开二度，总之夫妇俩就是在那时将她的名字改成了张迎男。
夫妇俩当初从人贩子手中买下孩子，就是为了日后能有个人为他们养老，不至于老无所依。
如今又生了个男孩，这个与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自然“没了用处”。
但他们觉得当初买孩子的钱不能白花，必须要“物尽其用”。于是，张迎男从七岁那年开始，便承担起了家中的各种劳作。
洗衣、做饭、砍柴、喂猪、放牛、种地……不管是人干的活还是畜生干的活，全部一股脑地丢在了张迎男的肩膀上。
不想干，那就打；干不动，那就饿着。在那个三观还没有完全形成的年纪，小小的张迎男已经接受了上天安排给自己的命运。也不能说接受，是麻木，是不得已，是人的本能为了生存而做出的妥协。
“你没想过报警吗？或者寻求其他村民的帮助？”何晓咬着牙看向张迎男绕在一起的十指，上面布满了老茧与伤疤，就像是干枯死亡的树枝。
这双令人不忍直视的手，若是出现在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倒还说得过去，可她今年才三十岁啊！正该是生命恣意绽放的大好年华！
想到这里，何晓单薄的身躯几乎关不住腔内的怒火。
“村民？都是穿一条裤子的，谁家没个买来的媳妇或是孩子？帮了我，那不是打他们自己的脸吗？至于报警……呵呵，我连大山都走不出去，又能做什么？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只能认命……”
张迎男那双好看的睫毛下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眸，从中透露出的，只有漠然。
从张迎男平淡的话语中，何晓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如大音希声般，极致到寂静的绝望。
“后来呢？”何晓挺直身子，舒缓着心中的沉重，尽量不让愤怒冲散自己的理智。
这一刻，何晓突然庆幸自己当初选择成为一名警察的决定。
比起普通人，她更有能力去帮助那些与张迎男同样遭遇的孩子们。这不只是警察的职责，更是一份社会责任，一种作为“人”的良知。
“后来，我就遇见了他，赵刚。”张迎男垂下头，一滴清泪落在枯藤般的手背上，“那年赵刚跟着施工队进山修路，白天施工，晚上工人们没地方去，施工队的负责人就在我们村子里花钱租了片空地，搭起板房，让工人们住在里面。
一条公路想要修好，至少要花上几年，时间一久，那些工人和村民们混得很熟。赵刚那时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了我家里的事情，气得不行，直接闯上门来说要带我走。
那时我才十一岁，站在他面前就像只灰头土脸的小老鼠。我爸妈自然不同意他把我带走，他们吵了起来，村子里的村民们拿着锄头、铁锹、镰刀，把他围在中间。最后还是他的工友们赶了过来，才没有真正动起手。
经过这件事后，他也知道不可能把我强行带走，后面他又和我的父母谈了几次，最终用三百块钱，把我买了过去。”
何晓长叹一口气，庆幸张迎男脱离了苦海，同时也担心赵刚将她带走后对她做了些不好的事情，那时的张迎男，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他把你买去以后，你们就……在一起了？”
张迎男摇摇头，空洞无光的眼眸中终于多了一丝神采：“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他，也是他让我明白，我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和你想的正好相反，离开大山后，我们两个就分开了。再次相见，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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