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家里人怎么这么不上心,再晚点大人孩子就有生命危险了…”
昏迷前,方盼楠模模糊糊听见医生训斥黄明宪,余光撇过,身上骤然发冷,盖过了所有痛。
黄明宪阴恻恻、幸灾乐祸的表情成为了她的梦魇。
一夜睡不安稳,噩梦总是时时惊醒,她惊坐起身,身旁早就不见黄明宪的身影。
她松了一口气。
却又陷入极度恐慌。那个眼神像烙印般挥之不散,她在哪里看过,在哪里触碰过,猛然间回想,从小处于原生家庭里,方军辉时常酗酒就会眼神凶恶拿着李春梅撒气,将一切不幸原因归结于她的身上,自己则瑟瑟发抖躲在房间里拼命忍受恐惧。
是的,就是这个眼神,恨不得你死的眼神。
她一度以为自己脱离了那种痛苦,摆脱监狱一般的囚困,有人在温暖处拉了她一把,挣脱了所有黑暗,即将迎来新的一天。可就在刚刚,不久之前,新一轮重复而又熟悉的场面又再一次将她击溃、打垮,这一次更加严重,比任何时候都无法控制。
浑身湿冷浸透,不安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病房里除了她还有一个年暮已久的老太太不省人事,心电监护仪滴答滴答的声音格外刺耳,她越发心慌,趿拉着拖鞋去了医生办公室。
“你好…”
医生抬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什么事?”
“我想问一问我这次怀孕危险系数高不高?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调出了她的病历,粗略看了一下,仔细将问题分析给她,“你之前是不是引产过一个?”
方盼楠点头,“是,快5个月左右。”
“因为什么?”医生问的是疾病或者缺陷。
方盼楠紧咬着发颤的嘴唇无法言喻,她深吸一口,“说是有唇腭裂…”
医生皱眉,他用自己专业知识解释,“唇腭裂也是分严重情况,更何况现在这个不算是病,通过手术就能解决问题,以后也不会影响孩子生长和社交。医生没跟你说过吗?你在5个月引产孩子本身就大了,对你身体肯定会造成一定影响,并且我看你引产也不彻底,发生了黏连,还有点子宫下垂的迹象,你后期没有好好养身体和检查吗?”
自然是没有。方盼楠记得,引产不到一个周,黄王氏就借口说自己腰间盘突出犯了无法下地,黄明宪心疼他妈劳累,就让当时身体还很虚弱的她操持家务,她常常感觉到腹痛和下坠感,眩晕像阴影一样陪伴着,焦虑、烦躁、失眠成了那一年她的噩梦。
她当然提出要检查,黄王氏轻飘飘一句‘女人哪有那么矫情,谁还没流过几个孩子,也没看谁流产就死人的了,就知道装病,不就是不想干活,真是懒死了,这要是放在农村那些旧思想的人家,一天不知道挨多少次打’。
黄明宪想要拉她去的想法,在听到这话以后直接咽了回去,默认了黄王氏说的话。
见她走神,医生又喊了她几声,“你自己要注意身体。从检查来看孩子发育情况挺好,就是离你上次刀口太近,胎盘还疑似前置,最好能卧床保胎,5个月以后进行环扎术,不然这孩子有可能…”
他说得委婉,方盼楠听出了里面意思,“医生,这孩子保不住吗?”
“也别说得那么绝对,现在医疗发展得那么先进,总会有办法的。你现在需要卧床静养,打保胎针,对了,这些我都跟你爱人说过了,怎么他没跟你说吗?”
当然没,事实上方盼楠连他影子都没见到。她起身告别了医生,浑浑噩噩走回了病房。
“是,妈,我会跟方盼楠商量的,留不住能有什么办法?反正结果没出来我猜也是个女孩,没了就没了,愿意要等着以后再生个,实在不行就去做个试管,那个还保险…”
方盼楠捏紧门框的手泛着清白,身形一晃,差点倒下,她强撑着站在门口,一遍又一遍豁开心口让这种痛加深。
电话那边响起黄王氏不屑的嗓门,“…肚子就是不争气,别人怀几个生几个男孩,这个就是个赔钱货,怀几个都是丫头片子,就那身体以后还能怀孕?白瞎我一只鸡了,花了我50块钱,还托人从乡下专门抓给我,还不如喂狗。”
“行了,妈,这事以后再说,你也别跟着上火,女人和女人之间不一样,有的人就能生儿子,有的人就没有这个命,再说,生儿子嘛,有的是办法。好了,我不跟你聊了,方盼楠估摸着快回来了。”
对面又骂骂咧咧了几句后才挂了电话。黄明宪放下手中买的粥,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方盼楠没有回来,轻松愉悦地坐在凳子上和王佳琳聊天。
说起来,王佳琳的报告快要出来了,估摸着就这两天就能知道结果了。想到这,黄明宪心情又好了不少,连着发过去的表情都能腻死人。
“在跟谁聊天?”
方盼楠幽幽的声音从黄明宪身后响起,他吓了一激灵,灭了手机屏幕,恼火地起身,“你干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吓我一跳!”
她自顾自地爬上床,盖好被子,听不出丝毫感情,“看你聊得那么专注,就没有打扰你。”
“我、我是处理公司内部事务,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天天在家闲着。”
方盼楠没有反驳,转过身逃避这个问题。
黄明宪说话都带着点底气不足,又不想掉了面子,打开餐盒,搅动勺子,缓和了态度去拉被子,“起来先把饭吃了,一会护士来打针,空着肚子对孩子不好。”
若不是听见了那冷血般让人胆颤的话,此刻方盼楠一定感动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现在她只感觉恶魔的爪子在她上方舞动,阴笑诡计在等着她,随时将她抓走。
突如的冷淡让黄明宪有些不适用,他尴尬地收回了手,沉默良久,语重心长叹气,“楠楠,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承认,在家里我说话有些重了,可我那是急昏了头,才口不择言。你说你怀着孕又消失了两天,电话电话不接,我以为你赌气回了娘家,打电话过去你妈他们说没见到你的人。心心又在家哭着找你,所以才情绪失控,言语上有些过激。我跟你道歉,你先起来把饭吃了,然后你怎么骂我都行可以吗?咱不能拿着身体开玩笑啊。”
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是黄明宪惯用的伎俩。也正是这个伎俩,在这几年里,方盼楠忍下了不少委屈,吞下了很多不解,变成了一个乖顺即没趣的人。
是的,没趣。这还是方盼楠无意中听见他跟别人打电话,口头上介绍的自己,这会想想,自己真够傻的,估计电话那头的人就是他现在的情人、小三,两人甚至当着她的面蜜里调情,自己还跟个彪子一样憨憨笑话他不会用词。
黄明宪不耐烦了,方盼楠从听他频繁换腿就能猜出来,她默默起身,没有大吵大闹,就那么平静而又冷漠地注视他,就好像安静的湖面再也不会因为丢进一颗多余的石子一样再起波澜,空澈的镜面倒映出某人丑恶的嘴脸,生生给黄明宪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方盼楠忽然笑了,这笑容极其诡异,黄明宪莫名有些害怕,她开口,“明宪,你可是好久都没有这么关心我了呢?”
黄明宪忍下心中那丝不安,堆起一张笑脸,“那、那是应该的,你不怪我了?”
“我们是夫妻,拌两句嘴不是正常的嘛,谁家还不打个仗,床头吵架床尾和,你是我老公,我还能记你仇吗?”
“那当然,咱俩才是夫妻,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对了,快把粥喝了吧,别凉了。”
方盼楠双手接过,惊喜地夸赞,“明宪,这是你给我熬的吗?没想到你还能给我下厨,我真是太高兴了。”
餐盒上标注着某快餐店的名字,从未洗手做羹汤的黄明宪怎么可能会下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让他做惯了少爷架势,更不用说给方盼楠熬粥。
他摸不着头脑为什么方盼楠会这么说,转念一想,大概方盼楠是自我感动,还沉浸在离他不远的幻想里,就又把自己的地位往上提高了提高,挺直了腰板,果断认下了这份荣誉,“那是,谁让你是我老婆呢。”
两人好得好像从来没有任何矛盾发生过一样。下一秒,方盼楠收起了笑脸,“你刚才跟我要说什么?”
两相反差太大,黄明宪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他想起自己的目的,试探着观察方盼楠脸色,“楠楠,之前医生跟我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有些发育不好…”
来了,果然来了。方盼楠早就料到,正如她刚才在门口听到的那样,黄明宪隐藏的狐狸尾巴终于忍耐不住要露出来了。
她装作伤心地低头,故作抹了两滴眼泪,“怎么会?上一个也是这样,为什么这个也是,医生怎么说?就没有好办法解决吗?”
黄明宪拍了拍她的后背,与她一起沉痛,“都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不心痛。”
“你骗人,你之前还说我肚子里怀的不是你的孩子呢。”
“那不是气话嘛,气昏了头才这么说的。我能不相信你吗?咱俩结婚这么多年,我不信你信谁?”
方盼楠借机问,“你信我?明宪,我自己一个人在家不管干什么都没法做主,你也看到了,心心都说我是闲人,妈也看我不顺眼。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出去上班,怕累着我,本想给你再生个,谁知道老二也是个没福气的,这样也好,省去了一笔开销。明宪,要不然你把公司那块属于我的股份撤出来给我吧,这样公司就彻底是你的了,也不用老是担心我对你影响不好,你说呢?”
黄明宪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盼望了好久方盼楠都不松口,怎么一出事方盼楠就直接放了手。他不免怀疑地审视,谨慎回答,“楠楠,你怎么又想起说这个了,这事以后再说,现在你最主要的还是养身体。行了,我还得回公司,你先打着针,等晚上我再过来看你。”
她看见黄明宪急匆匆步伐慌乱地离开了病房,被子里手机闪烁着微信提示,一条接一条的震动也无法砸碎那颗狠硬下来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