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方盼楠真成孤家寡人了。
她不免嘲笑自己,看着手上反复被生活雕刻出来的痕迹自嘲,看着绞在一起的发丝上褪色分叉,她吐了吐沫在手心抹平额前扎起的碎发,手向下延伸,抚过坑坑洼洼的面容,摸着脖子上颈纹加深的痕迹,下巴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了肥胖的拖累,衣服不合时宜因为坐着的关系又往上卷起来,浅漏出一点肚腩。
真丑。
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雨,路边挤得小水潭没有蒸发干净,倒映在路灯下能清楚看清方盼楠此刻的样子,仅一眼就差点让她崩溃。她紧抓着额前的头发,不停去抓,去揪,去扎起来改变形象,可无济于事,这一切都是徒劳,手机里的自己一点没变,依旧是蓬头垢面,面肿唇厚,和老家那些大龄、常年干劳务活、不修饰粉黛、穿的乱七八糟的大龄中年妇女一个样。
什么时候?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幅样子。可笑,方盼楠泪中停不下来对自己的耻笑,她笑自己盲目看人,笑自己一腔热血随着丢进垃圾桶,笑自己为什么明明抓住了命运却又毫不犹豫把她踹进了深渊,还有什么…恐怕最伤心难过的还要是黄颜心那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动作,以及目光躲闪,嫌弃又恨不得远离的眼神,那双手抬起的胳膊卑微又沉重,却抓不紧孩子的心,换个说法,孩子根本就没有想过接受她小心但控制欲极强的妈妈。
夜越来越深,路上行人匆匆路过,或充满探究看了几眼她这个方向,或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或找个人分享这个在他们眼里的新奇事,那种视频里、电视中出现的雪中送炭并没有发生在现实中,大概所有人都把方盼楠看作一个疯子,确实,方盼楠自己也知道现在这副样子和疯子没什么区别。
人心是冷漠的。它的冷漠取决于一个人的价值。
被赶出门让她什么都没有拿。手机放在家里,身上分文没有,如果可以,现在方盼楠想买一双鞋,至少没人关心她,她也要给自己留出那份尊严。
“诶?你怎么又在这?”
方盼楠抬头,目光所及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她认识,前两天才刚刚见过,“…是你?”
沈济琛皱眉,小小的脸挤成了包子,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忍不住取笑,“你这是去拾荒了,还是打算搞个什么表演?这副样子在路上走,我还以为大晚上鬼都不怕路灯了呢。”
凝滞的气氛三两句被沈济琛活跃了起来,他真像个小太阳,总是带着笑脸充满热情。如果忽略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方盼楠还是乐意跟他说话的,“很抱歉,吓着你了,小少爷!”最后三个字咬牙切齿。
“那倒没有。”沈济琛选择忽略方盼楠对他的讽刺,往边上一坐,“说说吧,今晚又是怎么了?看你这个狼狈样,不会让人撵出来了吧。”
“………”方盼楠沉默。
沈济琛一个惊呼,“还真让我猜对了,你真让人撵出来了啊!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不会跟人干啊!”
方盼楠不好意思地看向远方,挠挠鼻尖缓解尴尬,“我…不是没干过嘛…”
男女之间力量悬殊这是无法改变的。更何况事发突然,她光顾着伤心欲绝,其他的反抗都给忘了。
“真是没用。”
“嘿,你这个小孩,小小年纪嘴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管管。不知道这样说话会被别人打啊。”
沈济琛单纯干净的脸上出现了不符合年龄的冷漠,他鼻子哼了一声,“谁敢动我。我跟他拼命。”
方盼楠哑然。这话听着这么耳熟,熟到这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你从哪里来?”
“我去学小提琴。下课了准备回家。”
方盼楠当然不想问这个,她按住沈济琛的肩膀,“见过,我们一定见过。但是…我又想不起来,你提醒我一下行吗?我想知道你是谁?”哪怕感谢你也好。
沈济琛黑珠般的双瞳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说:“我叫沈济琛。”
沈济琛?方盼楠思索大脑中有没有这个名字,可她用了全部力气,这个名字对她来说还是空白。
她不记得这个人。她确定不认识他。
她尝试着委婉一点,“…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好像没记得我认识沈济琛。”
“不会的。”沈济琛坚定摇头,“不会的。你想不起来就算了。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方盼楠惊站起来,小腹坠落一阵刺痛,她捂着那里露出一丝难看。沈济琛注意到,他小小年纪有着不一样的深沉心思,跑进车里又快速出来,手里多了几张红色票子。
“给你。”
方盼楠推回去,“干嘛,可怜我?”
“才不是。之前你要回去也要穿着干净的鞋和衣服体面回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不会被什么事打败,就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方盼楠一怔,手在钱上犹豫不决。沈济琛信任鼓励的神情让方盼楠心中一暖,狠下心拿下来了钱。
不错,凭什么她方盼楠就不配体面带有尊严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她应该的。她不欠任何人的。
“给我个电话,等我回家转给你。”
沈济琛本想拒绝,抬起脚都要上车了,转念又回过头,“156××××8456。”
方盼楠暗暗记在心里。
车子很快驶离她的视线,她紧捏着手中滚烫的钱,朝最近的商场走去。
黄明宪站在客厅里不安地听外面动静,来回踱步看向玻璃窗外有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下面黑漆如常,路灯恰在此时坏掉,幽幽深而漫长的小路,看不清他此时内心纠结。
他后悔了。关门那一刻他就后悔了,等把黄王氏和黄颜心送进卧室安顿好,再打开门已经没有方盼楠身影了。
他急忙追了出去,电梯以最快速度到达一楼,单元门被风刮得来回作响,黄明宪喘着粗气在楼下找了好几圈,薄汗洒在每一处他精心找过的路线,那时候他还自信满满,料定方盼楠绝不会独自走远。
他如此坚信。就想现在一样,虽然不知道方盼楠去了哪里,但外面游荡久了,她一定还会跟以前一样,带着那颗爱他的心再回到这个小屋。
像是应征他的想法,指纹锁发出了声音,“欢迎回家。”
黄明宪心里一喜,想要快速跑过去,刚迈一步又站回原地,他脑中快速过滤出不利于他的事件,保持着两人吵架时还带有的‘怒火’,抵住嘴轻咳两声,压低声音尽量展现出自己男人气势,
“你还知道回来?”
他等着方盼楠再一次低头,就可以顺着台阶将这件事撕掉不再重提。
他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回答,眼睛不自觉往门口方向瞄了两眼,确定门开了又关上,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方盼楠,这么晚你跑哪了?还知道回来,我告诉你,别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我妈差点又犯心脏病,你最好赶紧去跟我妈道个歉,我妈原谅你了,这事才算完…嘿,方盼楠,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他追到了门口。
只见方盼楠从地上捡起扔掉的画本缓缓起身,眼中冷漠无情刺得黄明宪心虚,后退两步又不想失了面子,硬挺起腰杆大声质问,“你哑巴了?!”
“黄明宪。。”方盼楠沉沉开口:“我怀孕了。”
黄明宪如遭雷劈,舌头像打了结一样说不出话,“你、你…你说什么?什么叫怀孕了?你不是有病怀孕困难吗?”
方盼楠冷笑,黄明宪这个样子真不像一个盼望着怀孕艰难的老公,倒有几分害怕方盼楠怀孕会发现什么一样。不过这都无所谓了,方盼楠对这个反应在意料之中,她身体极累,并不想有过多牵扯,
“就是你想的。我怀孕了,恭喜你,又要当爸爸了。”
最后两个字方盼楠故意咬重字眼,成功看到了黄明宪猪肝色一样的脸。她心情大爽,准备回去休息。
黄王氏的卧室门突然打开了,一脸毫不掩饰惊喜的黄王氏跑了出来,腿脚利索一点也不像上车都费劲的样子,腰挺得脊直,容光焕发哪有一点犯了心脏病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惨样。
“盼楠,你怀孕了?这是真的吗?去医院检查过了没?多久了?你怎么不早点说?”
方盼楠温和一笑,摸着还看不大出来的肚子,攀上黄王氏的手,热切叫了声,“妈,我这也才发现不久。你也知道我这喝中药调理好长时间,例假本身就不怎么太准,这不去医院说是刚怀还看不大出来,让回家再等等。我就想着等确定好了再告诉你们这个惊喜。”
装。谁又不会呢?黄明宪怕是忘了,方盼楠从来不是依附于墙面的藤蔓,她惯会拿捏人心,套取自己利益。
赵云提枪上阵,带着阿斗杀了个七进七出,她当年什么风采,黄明宪大概已经忘了,毕竟这里面家庭主妇的形象深入人心,麻痹并迷惑了方盼楠对他存在了什么样潜在危险。
果然,黄明宪在看到方盼楠和黄王氏拉着手亲切问候中脸黑成了锅底,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愣是不敢说一句反驳的话。
“盼楠啊,你这早说就好了,引得这些误会。刚才出去有没有着凉?你出门时也没吃饭,要不要我给你下点面条吃?”
“不用辛苦妈了,我也不知怎么了,这会感觉和怀心心时不一样,难受吃不下什么东西,一吃就犯恶心吐,还老是累想睡觉,不如怀心心那时候轻松。”
黄王氏高兴的嘴都合不上了,眼睛盯着方盼楠肚子一眼都不愿移开,尖酸刻薄的脸上快要被笑纹遮住,低头哈腰扶着方盼楠回卧室,“男孩嘛,这样才说明长得壮士,越是这样你也越要休息好,吃好睡好孩子生出来才白胖,这样今晚我让明宪上客厅睡,省得他晚上睡觉不老实再碰着我大孙…碰着你就不好了。”
“妈!”黄明宪不敢相信。
黄王氏狠瞪了他一眼关上了主卧的房门,“盼楠这会有身孕了,你多体谅体谅她。”
黄明宪恼怒地踢走脚边的凳子,黄颜心不知何时颤颤巍巍走到他身边,“爸爸…”
“滚!”狠辣薄情的目光让黄颜心一哆嗦,小跑着回了自己房间再也不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