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二胎来了

等到方盼楠匆匆赶到医院，叫号机前面已经排了30个人。要说今天真是够糟糕的，收拾好黄颜心就马不停蹄往幼儿园赶，路上堵到电动车都挤不动，雨衣又挡住了视线，好几次不是差点跟人撞车就是滑倒，等到了医院，头发丝变成了雨帘，衣服湿哒哒贴在身上，又凉又难受，她不得已拉紧外套，踩着水洼跑进了大厅里。她算了算时间，应该能在中午前赶回去，就默默地坐在一旁长椅上等着叫号。

今天周一，上班日按理说人应该不多，但走廊还是排满了人，里面测胎心监护的小屋直接满员，门口还有好几个等着挨号做。方盼楠左右看了看，四周都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五个月，七个月，九个月还有几个看不出来肚子的，方盼楠猜测她们月份小看不出来，年龄看着正当季，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和老公聊天。

不知道聊到什么话题，两个人都捂着嘴低低笑出了声。

只有一个坐在角落带着耳机的小女生让方盼楠多看了两眼。她隐在角落，并不显眼，身旁没有别人，长长的头发盖住了脸，宽大的外套包裹住娇小的身体，她正低着头看手机，细白的手指在灵活打字，有时候会嗤笑两声，有时候有会发语音给手机那头娇嗔撒娇，偶尔也会抬头看看机子叫到几号，也就在这时，方盼楠看了一眼，没看清长相，她又快速低下了头。

大抵是好看的，方盼楠陷入了沉思，她又莫名伤感，捏了捏肚子上又赘出来的一层横肉，想想自己也觉得讨厌。她又忍不住偷瞄了一眼那个小姑娘，眼中又不时流露出艳羡，光是看身型就像极了方盼楠刚出大学时的姿意。

时间过得异常慢，她再一次抬头看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叫号机终于快要轮到她了。

“你好，”方盼楠抬头，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小姑娘，她有些不好意思，指着刚才方盼楠旁边坐的那个位置询问，“这里有人吗？”

方盼楠偏头，那个角落已经被一对新来的孕妇占领，看那个肚子，估摸着快要生了。小姑娘脸皮薄，估计也不好意思回去要那个位置，方盼楠将包拿在腿上，拍了拍，“坐，我这没人。”

小姑娘长松一口气，拿下耳机就开始抱怨，“真是的，我就去趟厕所的功夫，回来就被人占了，这排号又等这么久，光站着要累死人了。”

光听这语气就像哪个家里出来的独生女，没受过什么委屈，也没经历过社会上风雨浸染，还保留着纯真心境，自然也就不会去懂排椅是公共场合的东西，不是她私人专有物。

“阿姨，你也是来产检的吗？”

方盼楠一怔，她指着自己，阿姨？“叫我？”

“对啊，阿姨，你也是来产检吗？你几个月啊？”

自己年龄这么大了吗？方盼楠左右看了看，在这些人群中，她自以为挺年轻的，她绝不会质疑是自己身上出现的问题，估计是人太多，人来人往嘈杂，所以才会出现幻听。

“你多大了？”方盼楠岔开了另一个话题。

“我？我21岁了。”

听听，听听，自己也就比她大10岁，果然是这个小姑娘误会了，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再说10岁而已看着相差也不大，怎么也轮不上叫阿姨啊。

她正想纠正，小姑娘兴奋着从包里拿出五根验孕棒，上面是颜色深红的两条杠，“阿姨，你看我这是不是怀孕了，我没有经验，看说明书上说两条杠就是证明怀孕了，阿姨，我看你肚子大月份应该不小了，一定知道，你快帮我看看。”

还好人群嘈杂，不然就会被人小声议论现在年轻人不知羞耻了。方盼楠被呛了一下，黑着脸解释，“看验孕棒是怀孕了，具体还要看医生那边做…”

检查两个字还没说完，小姑娘就高兴地抱住了她，“我就说嘛，肯定是怀孕了，我告诉我男朋友他还不相信呢。对了对了，阿姨，怀孕都有什么症状，我看网上说什么嗜睡，反胃，吃不下饭，还有尿频，这些症状我都没有，是怎么回事啊？阿姨，你几个月了？一胎还是二胎？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快生了？”

方盼楠忍无可忍，年龄在女人这里不管多大都属于禁忌，“我比你大10岁，叫阿姨还差着一辈呢。”

额…小姑娘瞪着铃铛大的双眼，一脸不敢相信，她捂着嘴低喃了几句，声音小但还是让方盼楠听到了，“才大10岁，我还以为要40多了呢，30岁怎么会这么显老啊…”

好吧，刚才留下的好印象全都破灭，方盼楠的心情再一次因为这次谈话陷入了僵局。

还好，叫号机及时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境地，

“请30号患者王佳琳到1号诊室。”

王佳琳拿好自己的包，匆匆站起来陪笑，“阿…那个姐，到我了，我先进去了啊。”

方盼楠不予理会。

又叫了两个号，终于轮到了方盼楠，她拿着单子准备进去时，正好和准备离开的王佳琳打了个照面，她手里拿着检查单子，兴高采烈往B超室方向走了。

外面雨势大了起来，哗哗哗砸的玻璃直响，诊室在一楼，声音丝毫没有影响到里面护士的正常诊讯，前面还有一个人正在问问题，方盼楠在旁边等着，窗户又一次被飓风将树枝猛拍，就跟以前看的恐怖片一样，不知道哪里会钻出一只无形的大手掐着她喉咙。方盼楠不由自主往外面瞅。外面那棵树被强劲的风吹得东倒西歪，空中盘旋着塑料袋形成了多股小旋风，地上吹散了不少树叶子，隔着玻璃往外看，还能模糊看见外面停车棚倒了一片电动车。

也不知道我的电动车有没有被刮倒。方盼楠忍下担忧，等到那个人离开，才坐到医生对面。

“你怎么了？”

医生寥寥几笔记录下内容才把注意力转到方盼楠身上。

“那个…我月经推迟了半个月左右…”

“月经以前正常吗？有孩子了吗？”

“前两年一直正常，生完孩子后不长时间就查出卵巢囊肿，然后就有点不正常，有时候两个月来一回，有时候半年来一回，来了以后量还很少，两天就没有了。有一个女儿。”

病历上已经记录上方盼楠的名字，医生柔声问：“那你这次是什么情况？”

方盼楠点头，“我喝了一段时间中药，调理得还行，这刚停药第二个月，本来月初3号左右来，到今天已经半个月还没有，就拿了验孕棒测了测，但是第二道杠颜色很浅，就不太确定。”

“应该是月份小。”医生随手在电脑上打了几行字，“这样你先去查个血看看，现在做B超还看不太出来，查血比较快一点。”

方盼楠接过单子，出了诊室。查血的地方在诊室外面大厅，她猜到会做这个项目，也就特意空了肚子来。

好巧不巧，她前面又是王佳琳，显然王佳琳也认出了她。

“姐。”知道刚才说错了话，这次王佳琳谨慎喊了一声，“你也来查血？”

方盼楠点头。

王佳琳抱怨，“姐，我能不能求你个事，我这人从小就害怕疼，一看见针就发怵，等会你能不能捂着我的眼，拜托拜托，求求你了姐。”

眼看着快要轮到她了，王佳琳额角都急出了汗，手中的单子都捏变了形。

方盼楠无奈，她虽然不明白抽血有什么好怕的，但看小姑娘这样真不像装的。也不知道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在哪里，上了床脱了裤子自己潇洒完了，也不知道用保护措施，最后都是她们这些无知单纯的女人为此买单。

她心中无端升起了保护欲。大概觉得感同身受，就自然接过了王佳琳抱住她的胳膊。针头扎进去的瞬间，方盼楠清楚感觉到王佳琳又长又尖细的指甲扎进了肉里。

就好像今早上黄明宪出门前看她那一眼，也是这么痛。

是比这个更痛。痛到心被撕扯出来又踩在地上唾弃那种无助。

王佳琳抽完了血在一边坐着平缓。方盼楠挽起袖子，神情平淡双目直勾勾盯着针扎进了血管里，殷红鲜艳的血液注入进管中，直到护士提醒她，她才反应过来，摁着棉花坐到了王佳琳身旁。

“姐，你真勇敢...”王佳琳小脸都白了，显然还没从刚才那场可怕的抽血中缓过来。

“这算什么...”连更可怕的经历她都撑下来了，抽血如她眼里起不了任何波澜。

王佳琳长舒一口气，渐渐恢复了些脸色，她仍沉浸在怀孕的兴奋中，滔滔不绝开始对未来仰望，

“姐，你说结了婚是不是特幸福？我一直幻想着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然后生个可爱的小孩，晚饭后一家人在公园里散步，聊聊天，逗逗孩子，休息时就出去旅旅游，或者和朋友一起聚餐，想过二人生活时，就把孩子往父母家一扔，两人出去看个电影，喝着奶茶在灯下漫步。想想我都觉得浪漫。”

星星存在于未婚人眼中。她们的双目里能看到一望无际的银河，闪闪发亮充满了希望。倒映在方盼楠身上，呈现出来一条被黑洞吸满阴暗而无处安放的内心。她经历了太多磨难，攒够了数不胜数的失望，如果说让她来给自己选一条可以反悔的机会，那必然是最好从未出生过。

她从出生就没有感受过周围对她的善意。

只因为从小被父母刻在骨子里一句话‘谁让你不是个男孩，活该你干活’。

“姐？姐？”

方盼楠回神，“那个…怎么没看你男朋友一起陪着来啊？”

“他啊，今天公司有事，他没有时间，再说我想确定下来好给他个惊喜。那你呢？姐，你咋也自己一个人？”

方盼楠尝到苦涩，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她想了很久，没有一处回忆能给她答案，最终勉强笑了笑，找了个借口，“一样，公司忙。”

“哦。”

两人又陷入了一场消净，各怀心思各种心境，欢喜之下忧愁更多，方盼楠看见王佳琳取出了化验单，兴奋到全身细胞都扩张出来，恨不得昭告全世界自己拿到了一份绝无仅有的奖品。

真是天真又愚蠢。

这是方盼楠留给自己的嘲笑。她取出化验单，拿到诊室，果然和她想的一样，医生平静告诉她，“嗯，是怀孕了，HCG明显升高，那你是怎么想的？”

外面轰然狂风大作，交接着雷雨不留一点喘气的空档，压迫在身上连呼吸都成了奢望，她突然直不起腰，凉风不知怎么从缝隙钻进了衣服里，仅瞬间功夫，就流窜至全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带动了她生一胎时，后背打麻醉针那处地方，方盼楠清晰感觉到，背后有人拿着螺丝刀子，一弯一弯在伤口处戳拧。

远处雨幕下，王佳琳俏丽的背影若隐若现，一阵大风卷过，雨伞差点被吹走，发丝很快沾上了雨，她裹紧大衣，跑进了停在大门边上的一辆黑色轿车里。

直到方盼楠穿着湿透的鞋子推着电动车淌出了医院，雨衣下被彻底浇透，寒气浸染至体内，潮湿成了日积月累的疾症，每当天冷阴雨全身关节就提前发出警告提醒你身体又一次恶劣变化。

无法诉说或者没有意义的诉求得不到认可安慰，全然一人，就跟楼上一直圈养在家的小土狗在主人厌弃或有了高贵宠物犬之后，流浪在路边一样的待遇。

这场大雨就像是专门为她而下。应该说这场雨是她心中积攒多年留下的委屈，在这刻不顾一切倾倒出来。